[原創]盛大的衰頹:論莫言的《酒國》 【文化散論】

     相對於《豐乳肥臀》來說,莫言的前一部長篇小說《酒國》(後改名為《酩酊國》)似乎從未存在過。這個事實多少意味著九十年代美學趣味的不可靠。在我看來,《酒國》遠比《豐乳肥臀》更令人震驚地體現了這樣一種寫作態度:嚴格意義上的再現歷史災難而不去探究社會與個人生活的日常性腐敗將是一種政治上的幼稚和道德上的不負責,因為正是這種腐敗一方面決定性地包含了種族的命運,另一方面拒絕任何對於邪惡事實的直接呈現。值得注意的是,《酒國》首先是對社會文化的頹廢性的自我反思,這裡,莫言用風格上的頹廢性來測量時代精神的頹廢。也就是說,只有通過觀察整個民族都在遭受/享受的內在頹廢才能把握那種施加在它頭上的社會歷史的外在暴力。 小說的主要篇幅描寫了「特別偵察員」丁鉤兒去酒國市調查地方官員烹食嬰兒的案件。同時,小說不斷插入作者莫言和文學青年李一斗的通信,以及李一斗頻繁寄給莫言請求幫助發表的九篇短篇小說。由此,整部小說的結構顯得錯綜複雜:它不但講故事,也講作者(莫言和李一斗)對這些故事的想法;它不但是莫言所敘述的單個故事,也是由李一斗幫助完成的多層文本;並且,如果李一斗的故事可看作是關於他周圍人的真實記載的話,由於他把現實不斷帶給莫言,莫言的具有自我意識的敘述則不但創造了虛構和想像的場景而且也混合了已經發生的、應當發生的以及可能會發生的事件。 以上論斷基於這樣一個事實:酒國不僅是一個李一斗居住並寫作的真實城鎮,也是莫言所虛構的小說故事發生的場所(顯然莫言在信中多次暗示了小說的虛構性)。這類結構的複雜性必須從小說的敘述層次上去理解,在不同層次上莫言這個名字的功能是不同的。在文本內的層次上看,儘管莫言的小說始於他接到李一斗的第一封信之前,他的寫作似乎已經是對李一斗「紀實」寫作的一種(先知先覺的)回應,因為到最後,我們就會發現二者之間眾多重迭的人物和事件。然而,我們又絕不能把莫言的寫作歸結於李一斗的啟發,因為說到底,從文本外的角度看,李一斗也不過是莫言整部小說里的一個人物罷了。換句話說,是作者莫言使李一斗似乎獨立於小說中的敘述者莫言的。這種對作者莫言和敘述者(人物)莫言的權宜的區分當然或多或少解析了小說的晦澀但也影響了小說的魅力,因為小說結構的反諷性正是要呈現二者的不可區分。正是作者莫言陷在他所製作的文本中不可自拔並且無法控制敘述的進展。在這個意義上,《酒國》對寫作自我的內向批判並不比對社會現實的外向批判來得少。 《酒國》於是可以看做歷史意識發展的寓言,準確地說,是歷史意識的混亂髮展的寓言。即使李一斗和莫言之間的通信是對話也許可以看成是自我與超我之間的寓言式對話,那種心理結構的層次是無法清晰辨認的,因為莫言的風格並不比李一斗的清醒多少。這裡,在涉及風格的頹廢性之前,我們不妨先看一下與之平行的一面:歷史的頹廢性。

◎莫言/丁鉤兒的歷程:頹廢的寓言

如小說序言作者周英雄指出的,《酒國》同整個中國小說的傳統具有極為豐富的文本間聯繫。在它同《西遊記》的眾多關聯中,主題上的關聯似乎並不顯見然而意義重大。《酒國》的主要部分和《西遊記》一樣是有關一次使命性的歷程。唐僧和他的弟子們的任務是經過九九八十一難到西方取得真經,而丁鉤兒被派遣去調查駭人聽聞的案件,同樣經歷了諸多磨難。不過,二者之間有著質的差異:一次宗教性的遠征基本上是向上的,懷有神聖的使命;而丁鉤兒的偵探任務卻是為了獵取一個惡魔般的目標。儘管是以正義的名義,丁鉤兒的歷程經過了高度的放蕩和腐敗:通姦、酗酒和暴食。因而,如果《西遊記》中的災難最終引向了凱旋的、或至少是喜劇的尾聲,丁鉤兒的放浪的尋歡卻是他正義使命的頗為荒誕的慘敗的前奏。他最終和「理想、正義、尊嚴、榮譽、愛情等等諸多神聖的東西」一起令人作嘔地沉入了茅坑。丁鉤兒的反英雄主義歷程從這個意義上說是對《西遊記》古典傳統的重寫,因為在《西遊記》里我們至少可以找到頑皮而快活的英雄孫悟空,依靠自己或神的力量將人們從困境中解救出來。這樣,《酒國》似乎就成為一次對原型歷程的誤喻(catachresis)式的重述。這裡,誤喻意味著相應功能的媒介體永恆地缺席:丁鉤兒是一個豬八戒式的人物,被誘惑並沉溺於食色之中,卻置於孫悟空的地位上,委以重任而擔負起關鍵的使命。這種身份的分裂,或者說在實際和名義間的裂痕成為荒誕性的所在。丁鉤兒顯然從不起他的身份應起的作用:他同女司機的持久關係使他酒國之行的真實意圖日漸模糊甚至忘卻,並且時時將他置於尷尬的境地中;他對嬰兒宴的參與決定性地將他的角色從偵察員轉換成罪犯的一員。在《西遊記》最後一章,「五聖」終成正果,均被授於佛的稱號以表彰他們的業績。丁鉤兒卻成為甚至沒有悲劇光環的犧牲品。在同樣充滿誘惑的旅程里,丁鉤兒喪失了揭示罪惡的能力,幾乎被迫放棄應有的責任。一系列事件使他的旅程越來越具有反諷性:當他和女司機的姦情被她的丈夫金剛鑽當場逮住時,偵察員和罪犯的角色恰好對換;當他出於妒忌殺死女司機和餘一尺而逃跑後,他徹底地從緝捕罪犯的人變成被通緝的人;最後,當他幾乎要抓住吃人的罪犯時,他不合時宜地掉進了茅坑。 歐洲世紀末的頹廢美學來自對傳統基督教時間觀的反動,也是對包括馬克思主義在內的總體化歷史觀的質疑。莫言關於衰頹的觀念早在他的《紅高粱家族》中就已初有表露:比較「我爺爺」、「我奶奶」一代和「我」這個「被骯髒的都市生活臭水浸泡得每個毛孔都散發著撲鼻惡臭的肉體」,「證明了兩種不同的人種」。同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演進觀念正好相反,這是嚴格意義上的退化,預示了《酒國》對現代個體和集體腐化的直接展示。丁鉤兒作為偵察員還使我們想起楊子榮(在末章莫言的酒後胡言中也順便提到了他),這個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的偵察英雄代表了共產黨大救星將世俗社會救出苦海;而丁鉤兒也是由黨控制的檢察機關派出的,卻自己陷入了罪惡中。小說描寫丁鉤兒道:「有人走向朝陽,他走向落日。」那麼,如果楊子榮因為「胸有朝陽」而充滿自信,丁鉤兒則甚至失去了確定的目標:「他悵悵地面對夕陽站著,想了好久,也不清楚想了些甚麼。」作為一個無能的偵察員,丁鉤兒是世俗救星的反面形象,無法推動歷史的進步,反而註定墮落到血腥和惡臭的黑暗中甚至連自己都無法拯救。他的行程蓄意顛到了從二十年代中期魯迅〈過客〉到八十年代中期張承志〈九座宮殿〉和扎西達娃〈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一以貫之的宏大主題。 《酒國》顯然沒有以描寫丁鉤兒的墮落以及金剛鑽等人的罪惡而成為批判現實主義的作品。它的元敘述的框架反而避免了敘述和再現的同一。當再現的過程被呈現時,小說就不在僅僅描述丁鉤兒的偵探歷程,而同時描述了莫言的敘述歷程。它最終呈現了莫言小說敘述的無能。這樣,莫言的敘述歷程繼續並重複了丁鉤兒的肉體歷程。弔詭的是,莫言在最後一章中出現在李一斗的真實的和丁鉤兒的虛構的酒國市,加入了丁鉤兒曾經吃過的宴席,只是紅燒嬰兒未曾出場。莫言用醉來重複丁鉤兒的角色(他在昏沉沉中終於意識到「醉死在酒國竟跟丁鉤兒一樣了」),使整部小說結束於他們各自使命的絕對深淵中:醉倒,或喪失精神和肉體的拯救能力,成為唯一的真實。

◎從美食文化到吃人文化

在酒國,酒起著社會生活中決定性的作用。不過,這種社會功能是悖論式的,正如莫言給李一斗的信中所講的:「人類與酒的關係中,幾乎包括了人類生存發展過程中的一切矛盾及其矛盾方面」。一方面,酒通過醉把人從現實的、正常的、理性的生活中拖曳出來帶進幻覺的、反常的、非理性的世界。在《紅高粱家族》里莫言便展示了酒的這種解放功能,酒成為打破社會枷鎖或反抗侵略者的勇氣的源泉。「自我酣醉」表明了驅除社會意識壓抑的願望,因為正如弗洛伊德所說,酒可被用作「最有效」和「最有趣的的轉換痛苦的方法…作用於我們的機能上」。(25)而另一方面,通過醉而獲得的暫時的瘋狂也標誌著自我意識的喪失,標明了外界力量(表面上是自然的但根本上是社會的力量)的徹底支配。在這裡,醉就不能被看做是積極的、自律的,而必須看做消極的、他律的行為,是對自我意識的被迫放棄。於是,同《紅高粱家族》里余占鰲(我爺爺)相反,丁鉤兒和莫言的醉決然不是自願和預料的結果。他們在宴席上被迫飲酒而醉,成為酒的受害者,更準確地說,成為供酒者的受害者。儘管不是出於自願,他們不得不加入到這個酗酒的社團中去,拋棄了社會的秩序和心理的完整。丁鉤兒酒醉後甚至分裂了靈魂和肉體,在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之間搖擺不定,喪失了自我的同一性。酒於是由享樂的源泉轉化成道德淪喪和歷史衰微的源泉。 孟德斯鳩大約是最早闡述頹廢/衰敗觀念的人。在他1734年的著作《對羅馬興盛和衰亡的思考》一書中直接提出了精神頹廢與歷史式微之間的關聯。他把來自伊壁鳩魯的享樂哲學看做是羅馬帝國崩潰的一大原因,因為享樂主義「玷污了羅馬人的心靈」。(97)酒國的哲學文化基礎當然不是伊壁鳩魯,而是中國版本的享樂主義──美食,其中飲酒也是極重要的部分。學者們早已指出,很少有其他文化象中國文化那樣以飲食為主導。於是飲食便在《酒國》中成為文化頹廢的縮影。而酒作為精神頹廢的標誌既是對現狀的拒絕又是對自我意識的逃離,顯示了頹廢美學的基本特徵:它是一種過度,因為它既不解渴也不充饑,而是滿足適量之外的口腹之樂。《酒國》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描繪了慾望的過度:美食和通姦。 在小說中,已婚男子丁鉤兒同婚外的女人發生性關係,而這個已婚的女司機,也同更多的男子調情作愛。這種性的過度成為種種災禍的根源:丁鉤兒因為被女司機的丈夫金剛鑽捉姦而陷入落魄中,而女司機也因為同另外的情人餘一尺通姦而被丁鉤兒射殺。同時被殺的餘一尺則自述為「市個體戶協會主席,省級勞模,一尺酒店總經理,中共預備黨員,與酒國市二十九名美女發生過性關係。」同樣,美食無疑也是正常飲食之外的活動,丁鉤兒陷入嬰兒宴中就被灌醉,以致於眼睜睜看著生鱗的小妖精擄去了衣物而無法制止。小說對飲食過度的描繪並沒有到暴飲暴食為止,更為驚人的是,美食自然地轉化成污穢和吃人的境域,似乎污穢和吃人本身就是美食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作為不尋常的吃,美食就很自然地包括了吃動物的生殖器和人肉。這裡,孫隆基提出的中國文化內的「口腔文化」和「肛門文化」在《酒國》中牢牢結合在一起。李一斗故事中的「龍鳳呈祥」一菜,也就是全驢宴上的公母二驢的生殖器,揭示出中國優秀文化包裝里的無恥和墮落。 《酒國》中最駭人聽聞的主題當然是吃人:在酒宴上吃紅燒嬰兒,在烹飪學院賣肉孩,在課堂上教授如何殺嬰做菜。吃人的傳統在中國也有漫長的歷史。甚至在史前,考古學家發現,北京猿人就已經會在自己的同類身上敲骨吸髓,並用火燒烤自己的兄弟了。(康寧翰,93-94)我們當然不能肯定北京猿人的吃人動機是飢餓、復仇,還是美食,但是學術研究表明,由於饑饉所造成的吃人並不是中國吃人傳統的主要因素,有意識的吃人肉顯然更值得注意。小說在莫言的醉語中也提及了易牙烹子給齊桓公、李逵和劉備吃人肉的記載。從這條線上看,鄭義披露的文化大革命中廣西吃人事件正是悠久的中國吃人史的一個最近的章節。《酒國》的吃人是源於食物的過剩,而不是短缺,源於一代代中國人競相追求的世俗享受。這種享受在主流文化里並不遭排斥,相反,它被納入主流文化內,和社會秩序、道德修養結合在一起。《論語》中就有不少關於飲食與禮的討論,飲食往往是作為禮的一部分來理解的。這樣,中國文化似乎可以看作一個中庸的整體,既是享樂的又是道德的。正如李一斗企圖闡明的:「人為甚麼要長著一張嘴?就是為了吃喝!要讓來到咱酒國的人吃好喝好。讓他們吃出名堂吃出樂趣吃出癮。讓他們喝出名堂喝出樂趣喝出癮。讓他們明白吃喝並不僅僅是為了維持生命,而是要通過吃喝運動體驗人生真味,感悟生命哲學。讓他們知道吃和喝不僅是生理活動過程還是精神陶冶過程、美的欣賞過程。」 如此動聽的美食哲學恰恰是整篇《酒國》所要質疑的。酒國市,這個以美酒美食聞名的城鎮,絕不是一個道德純粹的樂園,而正是一個腐敗的社會。女人們懷孕僅僅是為了作為食品原料出售孩子,當然母愛也蛻化得蕩然無存:當小寶(被出售的孩子)因被打和水燙而大哭起來的時候,母親所關心的竟然是皮膚燙壞或打壞會影響出售的價格。在這裡作者似乎提醒我們一個殘酷的事實,吃人的文化並不能簡單歸咎於吃人者,每個文化基質都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受害者有時甚至也很可能是幫凶。美食和吃人的同質性表現在烹飪學院教授「我岳母」的課上,這堂課企圖在偉大的教育傳統和先進的科學文明的基礎上來解釋製作人肉的方法。既然美食橫跨了科學與吃人,文明和野蠻的距離被徹底取消。本亞明的名言在這裡一語中的:「文明的記錄無一不同時也是野蠻的記錄。」(256)頹廢/頹敗於是不僅僅可以理解為慾望的過度,更可以作為文化/文明的過度,理解為慾望的異化。 《酒國》的美食主題應當放在中國當代和歷代的文學傳統中去考察。舉例來說,吃在阿城的〈棋王〉里是作為人的自然活動來描述的,用以抵制社會政治的壓抑或機巧。這種非文化的角度當然是從道家或佛家的文化哲學中得來的,它成為文化大革命後反思潮流中的一帖精神止痛劑。而在劉恆的〈狗日的糧食〉里,饑荒年代的糧食成為集體心靈中象徵性的文化客體,儘管是暫時空缺的客體。兩篇作品各自以負面的方式涉及了美食文化,而美食文化都潛在性地起著正面的作用。無疑,在所謂的「新時期」文學中,陸文夫的〈美食家〉最直接觸及了我們的主題。〈美食家〉所表達的顯然是八十年代初的文化樂觀主義,以致於政治樂觀主義。主人公朱自冶的美食史似乎也是共和國的政治風雲史,我們可以通過他的味覺來測量政治氣候。作為口腔文化的出色代表,朱自冶時時傳達了平民的喜怒哀樂,這些情感無不包含在口腹的滿足或失望中。歷史與烹調就這樣奇異地交接在一起用以提供一個理想的社會,一個由美食家(即使不是饕餮)組成甚至統治的社會。對於政治動蕩中社會文化的沉思就這樣讓位給文化精華論,從而導致民族的、集體的享樂主義欣快症。從這個意義上說,《酒國》正是對這一類欣快症的中斷,在華美的文化旋律中穿插了極為刺耳的音調。它是對八十年代中期以來文化樂觀主義潮流的警醒,這股潮流忘卻了文化實體作為歷史形態(而不僅僅是作為精神或感性的抽象現象)的內在噪音。 對於美食文化的頹廢性的展示似乎至少可以追溯到《金瓶梅》。作為一本既展示又批判市民享樂生活的小說,《金瓶梅》頗為熱衷於羅列有關飲食文化的場面。此後的小說經典中,《紅樓夢》也寫了絕不遜於酒國的排場的大大小小的宴會聚餐。比如史湘雲發起的蟹宴(第三十七到三十九回),賈珍中秋節煮的全豬全羊(第七十五回),都可與酒國的「全驢宴」媲美。《金瓶梅》/《紅樓夢》與《酒國》的親和性在於這些驚人的美食景觀似乎都不過是結構性下傾中間的高潮。當然這兩部小說並沒有走得太遠,相比之下,《西遊記》同《酒國》就更為親近,因為在《西遊記》中,吃人的主題幾乎一直縈繞在整個情節中。由此可見,李一斗當然完全有理由將他的作品稱作「殘酷現實主義」或者「妖精現實主義」。妖精千方百計要吃的唐僧肉既鮮美又能延年益壽,成為《西遊記》美食文化的集中體現。和《酒國》更有聯繫的是,《西遊記》也多次提及了童子肉的鮮美,甚至有吃一千一百一十一個童子的心肝可以長生的說法(第78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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