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永新·釜溪感舊錄(04)內柴口的倉皇--厚黑教主李宗吾故里尋訪記(2004)
鍾永新
大概在十多年前,在小鎮沿灘書店看到一本封面呈黑底紅字的奇書《厚黑學》,頗感有趣,幾經考慮確定不是算命巫書後購之,卻讀不進去,只覺其概括三國人物「面厚心黑」真是絕妙,後來才知他居然是自流井人氏。
李宗吾的厚黑學到也「實用」,可誰曾料及他當年看透這一道理,實因參加同盟會期間觸發思辨歷代權術成敗的道理。初為遊戲之作,後才為憎恨世情官場,憤世佯狂寫出,意在告誡世人,這萬古不變的定律「奉之趨者天可鑒,逆之行者天可昭」,自己卻屢遭封殺,傳聞甚至蔣介石認為是妖言惑眾下令全國通緝,經賞識李宗吾才華的民國學者要人吳稚暉說情方免,最後隱居於自流井內柴口老宅,花甲之年後奇怪死去。
以我之見,李宗吾思想的存在意義和獨特價值就在於他和那個孤憤時代相感應激鳴,由史入經,推今論古,得出一厚黑規律,如照妖鏡般照出各方妖怪以現形於世,從一定意義上而言,即為魯迅筆下那種「把人從鐵屋中喚醒」的聲音,儘管世人往往遵其道而從之。
今日四川,李宗吾的紀念物實在太少。本地人多不知之,柿子嶺上的富順二中即李宗吾創建厚黑學之地,除保存有清代紫陽書院的大門外,今也無所遺存。學生時代我曾在內柴口富台山居留數月,覺此地甚是神異,樹林靜幽,石板路存,木樓民居頗有古風,多個茶館店鋪連排而開,搭著涼棚迎接取道此地的行人。
2001年困滯鄉里,聽說內柴口民居將被拆除,震動之下,前去拍照告別。房屋還是那麼熟悉,石板路似未移動,幾棵老樹延伸著青枝綠葉已經成為這條昔日鹽道的天然傘蔭。左側為張家沱民居寺廟群,殘存若干,住著些簡樸的市民。右側叫觀音崖,石壁陡峭,有一山莊,盛傳豆花好吃。
由石板上行,路漸窄,民房夾立,若隱若現,似一線天。地勢雖不是很高,上得來也需喘好幾口氣才行。旁設有一古鹽道餐廳,招牌實不古樸,掩映下也能勾發不少思緒,儘管鹽業輝煌時代已經過去了。到達內柴口老街後猛然會發現這裡是如此喧嘩熱鬧,分路較多,恍然間似又回到了過去的時光。
2003年我又專程再訪,街道依舊,餐廳還在,外面多了塊李宗吾民間紀念碑,左碑有「古鹽道」三個碩大篆書,蒼勁有力,不知何方大家所為。右牆上題著「厚黑宗師」四字,下為李宗吾先生的生平簡介,頗感簡陋,但這卻是李宗吾在故鄉的第一個民間紀念場所了。
在街口的一間小飯館休息,問起店主,關於李宗吾有無耳聞,店主熟悉的談論起來,說是街上老一輩的人見過,其頭顱上長著瘤子樣的大皰,為人溫和。後獨自坐在內柴口路邊,石碑上的李宗吾漠然冷峻的注視著這世間萬物,而我只是靜靜的坐著,望著來往依舊不斷的內柴口身影,聽著捲舌鄉音宛轉流動於耳間,又是一個黃昏了。
又知李宗吾墓居然尚有,在自貢紅旗運輸機械廠附近,於是前往,卻不熟悉路,歷經周至,逡巡徘徊尋覓於這紅旗鄉的山野間良久。直到眼前突然出現幾個正在砍樹的鄉民,剛提到李宗吾之名時,其中一中年漢子居然乾笑起來,問道我是何人,找李宗吾幹什麼,另兩個青年漢子卻在一邊暗笑,我也不禁傻笑起來。隨後一人說道,找李宗吾找他算找對了,原來他就是李宗吾的外侄。
他帶著我離開這片農田,在一凹形山崖間談論起來,說起李宗吾的種種情形,乃至深信李宗吾是因反對國民黨,晚年重慶之行後被下了毒藥,回來後不再言語,慢慢便病死了。原葬於富台山,因修隧道墓被挖開,還是他自己前往收取遺骸,重新葬在李家老房子後面的山坡上。現在這裡的田地又要被佔去了,還得再搬。李宗吾原來晚年生活的老屋就在今新圖書館與某建材市場,舊名叫做「接官廳」,不過早都沒有了。家譜上載李宗吾是富順縣自流井人,不過現在這裡是叫做自貢很久了,但還是按照以前的說法。
我默默聽著他的敘述,似乎在聽著一個久遠的廣東客家人入川所發生的故事,儘管世人注意到他作品甚於他本人,而那些劃時代燭隱社會的見識,依然會穿破黑暗歲月給未來的人以開示。
順著李叔爺的指引,下坡後又隨李宗吾外侄媳去拜謁,進入眼帘的是一片茂盛的芭蕉林,探身進去,猛然見到一短碑,一低墓,寫著李宗吾與夫人合葬墓,並簡述生平事迹。無語呆立片刻,嘆道此地將剷除填平,那麼那時厚黑教主該魂歸何處呢?出來又見到李宗吾另一侄子,年紀較大,語詞不清,卻竭力想給我講述什麼。李家老房子已非舊貌,那外侄媳指著某間說道,李宗吾原來就是在此誕生的,現在都是新瓦房了。
回到自流井繁華浮動的市區,回首這段李宗吾故居之行,不禁神色倉皇起來:為什麼剛剛找到,很快就要失去了呢?
(2004年5月初稿 2015年8月修訂)
自貢大安區紅旗鄉大岩村7組李宗吾故居舊址 (鍾永新攝 2012年)
自貢內柴口古鹽道李宗吾紀念碑 (鍾永新攝 2007年)
自貢李宗吾墓 (鍾永新攝 2011年)
附錄:
[李宗吾簡介]
李宗吾(1879-1943)四川富順自流井人(今自貢市)。原名世全,後入學後改名世楷,字宗儒,意在宗法儒教,尊奉孔夫子,25歲思想大變,與其宗法孔孟之道,不如宗法自己,故改名為宗吾。早年加入中國同盟會,長期從事教育工作,歷任中學校長、省署教育廳副廳長及督學等職,為人正直,治學嚴謹,幾十年間目睹人間冷暖,看透宦海浮沉,憤世寫出《厚黑學》一書,從此便以「厚黑教主」自號,開創「厚黑學派」的一家之言。著有《厚黑學》《心理與力學》《社會問題之商榷》《考試製度之商榷》《抗戰與制憲》《中國學術之趨勢》。
【李宗吾創建厚黑學舊地】 四川富順柿子嶺富順二中
【李宗吾民間紀念碑】 四川自貢自流井內柴口古鹽道
【李宗吾紀念塑像】 四川江油一中校內
【李宗吾故居】四川自貢大安區紅旗鄉大岩村7組李家老房子(無原貌)
【李宗吾墓】 四川自貢大安區紅旗鄉大岩村7組李家老房子芭蕉林
【李宗吾作品選】
厚黑叢書自序(選)
自序一
厚黑學,是我在滿清末年發明的,分三卷,上卷《厚黑學》,中卷《厚黑經》,下卷《厚黑傳習錄》。民國元年,在成都《公論日報》,逐日登載,讀者嘩然。中卷僅及其半,我受友人勸告,遂中止。同時我還做有一篇《我對於聖人之懷疑》的文章,更不敢發表了。後來底稿已不知拋往何處。十六年,刊宗吾臆談,才把兩文大意寫出,刊入其中。廿三年北平友人,從臆談中將厚黑學三卷抽出,刊為單行本發行。廿五年,在成都再版,旋即售罄。茲因索閱者眾,再重印。民國六年,成都國民公報社,曾將上卷,刊行一小冊,唐倜風、中江謝綬青作有序跋。
我生平讀書,最喜歡懷疑。我心中既有此種疑點,繼續研究下去,迄今已三十年之久,得出一種同一的結果,最近著一書曰《心理與力學》,算是此種疑點之答案。凡事有破壞才有建設,《厚黑學》與《我對於聖人之懷疑》,所謂破壞也;《心理與力學》所謂建設也。《我對於聖人之懷疑》與《厚黑學》,是同一時期的文字,特附載於後,以見我思想之過程。
世界是進化的,厚黑學可分三個時期:上古時人民渾渾噩噩,無所謂厚,無所謂黑,純是天真爛漫的。孔子學說,提倡道德,夢想唐虞,欲返民風於太古,是為第一時期。後來人民知識漸升,機變百出,黑如曹操,厚如劉備之流,遂應運而生,斯時也,孔孟復出,亦必失敗,是為第二時期。今則已入第三時期了,黑如曹操,厚如劉備者,滔滔皆是,其技術之精,雖曹劉見之,亦當惶然大嚇。卒之,失敗者多,成功者少,僥倖而成功者,或不旋踵而乃歸失敗,其故何哉?蓋今為第三時期,曹劉又成過去人物了,此時期之人,必須參用孔孟的道德,似乎回復到第一時期了,實則似回復非回復,而成為一種螺旋式之進化。換言之,必須以孔孟之心,行曹劉之術,方與第三時期相合,方今孔孟復生,必歸失敗者,謂其無曹劉之術也,曹劉復生,亦歸失敗者,為其無孔孟之心也。我輩所處之世,是第二時期之末,第三時期之始,施行厚黑而僥倖成功者,第二時期殘餘之物也,雖成功而仍歸失敗者,受第三時期之天然淘汰也。
堯舜是第一時期的人物,孔孟的書,是第一時期的學說。曹劉是第二時期的人物,鄙人所著的厚黑學,是第二時期的學說。我最近所著《心理與力學》,是第三時期的學說,希望有第三時期人物出現。所以讀我的厚黑學者,不可不讀《心理與力學》。
物以少見珍,最初民風渾樸,不厚不黑,忽有一人又黑又厚,眾人必為所制,而獨佔優勢。眾人見了,爭相效仿,大家都是又厚又黑,你不能制我,我不能制你,獨有一人,不厚不黑,則此人必為眾人所信仰,而獨佔優勢。譬如商場:最初的商人,盡都貨真價實,忽有一賣假貨者,摻雜其間,此人必大賺其錢。大家見了,爭相效仿,全市都是假貨,獨有一家貨真價實,則購者雲集,此人又當大賺其錢。故商場情形,也可以分三個時期:第一時期的貨物內容真實,表面不好看,第二時期,表面好看,內容不真實,第三時期,則表面好看,內容又真實。我的厚黑學,是第二時期的產物。讀我厚黑學的人,果照書行事,遭了失敗,我是不負責的;只怪他自己晚生若干年,商場情形,業已改變了。問:「如何才不失敗?」日:「請讀《(心理與力學)》。」
民國二十七年二月十二日,富順李宗吾於成都
自序二
厚黑學全文,原載拙著《宗吾臆談》內,上海論語半月刊,曾經轉載,其刊為單行本者,初版於北平,再版三版於成都,寄售成都華西日報社,及重慶售珠市北新書局等處,旋即售罄,今年我在故鄉,各處紛紛函請再印,我以為此等說法,最易啟人誤會,意欲從此不談,友人王君淵默函稱:「厚黑學三字,業已傳播眾口,無從收回,你全部作品,我曾細讀一遍,厚黑是社會病狀,你各種作品,是醫病之葯,我為你計,不如把全部思想之統系,和各種作品之要點,詳詳細細,寫成_文,附載於後,作為厚黑學的說明書,病情與藥方,同時發表,使社會人士了解你的用意所在,否則僅以厚黑學三字,流傳於世,你將得罪於社會。」我深感王君之言,寫成一文日:《我的思想統系》,交與王君印行,知我罪我,非所計也。
民國二十九年二月六日於自流井
《我對於聖人之懷疑》自序
我原來是孔子的信徒,小的時候父親給我命的名,我嫌他不好,見《禮記》上孔子說,儒有今人與居,古人與稽,今世行之,後世以為楷,就自己改名世楷,字宗儒,表示信從儒教之意。光緒癸卯年,我從富順赴成都讀書,與友人雷君詟皆同路,每日步行百里,途中無事,縱談時局,並尋些經史,彼此討論。他對於時事,非常憤慨,心想鐵肩擔宇宙,就改字鐵崖。我覺得儒家學說,有許多缺點,心想與其宗孔子,不如宗自己,因改字宗吾。從此之後,我的思想,也就改變,每讀古人的書,就有點懷疑,對於孔子,雖未宣布獨立,卻是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獨立的旗幟,二十多年前,已經樹立了。
我見二十四史上一切是非都是顛倒錯亂的,曾做了一本《厚黑學》,說古來成功的人,不過面厚心黑罷了,民國元年,曾在成都報紙上發表。我對於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十分懷疑,做了一篇《我對於聖人之懷疑》。這篇文字,我從前未曾發表。
我做了這些文字之後,心中把一部二十四史,一部宋元明清學案掃除乾淨,另用物理學的規律來研究心理學,覺得人心的變化,處處是跟著力學軌道走的,從古人事迹上,現今政治上,日用瑣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數學上,中國古書上,西洋學說上,四面八方,印證起來,似覺處處可通。我於是創設了一條臆說:心理之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這是我一人的拘墟之見,是否合理,不得而知,特著《心理與力學》一篇,請閱者賜教。
我應用這條臆說,覺得現在的法令制度,很有些錯誤的地方,我置身學界把學制拿來研究,曾做了一篇《考試製之商榷》,又著了一篇《學業成績考察會之計劃》,曾在成都報紙發表,並經四川教育廳印行。那個時候,我這個臆說,還未發表,文中只就現在的學制陳說利弊,我的根本原理,未曾說出,諸君能把那兩篇文字,與這篇《心理與力學》對看,合併賜教,更是感激。我近日做有一篇《推廣平民教育之計劃》,也附帶請教。
我從癸卯年,發下一個疑問道,孔孟的道理,既是不對,真正的道理,究竟在甚麼地方?這個疑團,蓄在心中,遲至二十四年,才勉強尋出一個答案,真可謂笨極了,我重在解釋這個疑問,很希望閱者指示迷途,我絕對不敢自以為是,指駁越嚴,我越是感激。如果我說錯了,他人說得有理,我就拋棄我的主張,改從他人之說,也未嘗不可。諸君有賜教的,請在報紙上發表,如能交成都國民公報社社長李澄波先生或成都新四川日刊社社長周雁翔先生代轉,那就更好了。
我從前做的《厚黑學》及《我對於聖人之懷疑》,兩種文字的底稿,早已不知拋往何處去了,我把大意寫出來,附在後面,表明我思想之過程。凡事有破壞,才有建設,這兩篇文字,算是一種破壞,目的在使我自己的思想獨立,所以文中多偏激之論,我們重在尋求真理,無須乎同已死的古人爭鬧不休,況且我們每研究一理,全靠古人供給許多材料,我們對於古人,只有感謝的,更不該吹毛求疵。這兩篇文字的誤點,我自己也知道,諸君不加以指正也使得。
二十七年一月十五日,李世楷序於成都
《中國學術之趨勢》自序
我平生喜歡研究心理學。於民國九年,作一文曰:《心理與力學》。創出一條臆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行。」有了這條臆說,覺得經濟政治外交,與夫人世一切事變,都有一定軌道,於是陸陸續續,寫了些文字,曾經先後發表。
後來我又研究諸子百家的學說,覺得學術上之演變,也有軌道可循。我們如果知道,從前的學術是如何演變的,即可推測將來的學術,當向何種途徑趨去,因成一文曰:《中國學術之趨勢》,自覺此種觀察,恐怕不確,存在篋中,久未發表。去歲在重慶,曾將原稿交濟川公報登載,茲把他印為單行本,讓閱者指正。
我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聞者嘗駁我道:「我的思想,行動自由,哪裡有什麼規律?」殊不知我們受了規律的支配,自己還不覺得。譬如書房裡,有一鳥籠,鳥在籠中,跳來跳去,自以為活動自由了,而我們在旁觀之,任他如何跳,終不出籠之範圍。設使把籠打破,鳥在此室中,更是活動自由了,殊不知仍有一個書房,把他範圍著。漢唐以後的儒者,任他如何說,終不出孔子的範圍,周秦諸子和東西洋哲學家,可說是打破了孔子的範圍,而他們的思想,仍有軌道可循,即有軌道才,即是有規律。
自開闢以來,人類在地球上,行行走走,自以為自由極了。三百年前,出了一個牛頓,發明地心引力,才知道:任你如何走,終是受地心引力的支配,這是業已成了定論的。人類的思想,自以為自由極了,我們試把牛頓的學說,擴大之,把他應用到心理學上,即知道你思想如何自由,終有軌道可循,人世上,一切事變,無不有力學規律,行乎其間,不過一般人,習而不察,等於牛頓以前的人,不知有地心引力一樣。
我寫文字,有一種習慣,心中有一種感想,即寫一段,零零碎碎,積了許多段,才把他補綴起來,成了一篇文字。此次所發表者,是把許多小段,就其意義相屬者,放在一處,再視其內容,冠以篇名。因此,成了四篇文字:(1)老子與程明道;(2)宋學與蜀學;(3)宋儒之道統;(4)中西文化之融合。總題之曰:《中國學術之趨勢》
寫文字是發表心中感想,心中如何想,即當如何寫,如果立出題目,來做文字,等於入場應試,心中受了題之拘束,所有感想,不能盡情寫出,又因題義未盡,不得不勉強湊補,於是寫出來的,乃是題中之文,不是心中之文。我發表這本書,本想出以隨筆體裁,許多朋友說不對,才標出大題目,小題目,我覺得做題目,比做文章更難,文章是我心中所有,題目是我心中所無,此書雖名《中國學術之趨勢》,而內容則非常的簡陋,對於題義,發揮未及十分之一,這是很抱歉的。
我寫文字,只有把心中感想表達出來,即算完事。許多應當參考的書,也未參考,許多議論,自知是一偏之見,仍把他寫出來。是心中有了這種疑團,特發表出來,請閱者賜教,如蒙指駁,自當敬謹受教,不敢答辯,指駁越嚴,我越是感謝。
民國二十五年,七月二日,李宗吾,於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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