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明園劫灰--張中行
張中行
近幾年來,復興圓明園的呼聲忽然高起來。這當然是好事,因為合於大家的心愿。據《御制圓明園圖詠》一類書所記,園中的勝景有四十處,也就是有四十處建築群;但要知道,這還不包括較後向東延展的長春園和萬春園。現在很多人去憑弔、瞻仰的圓明園遺迹,俗名西洋樓、正名遠瀛觀的,其實是長春園裡的建築,嚴格說是在圓明園之外的。總之,依通俗叫法統稱為圓明園,這園就大得使人驚訝,東西約長七華里;富麗得使人驚嘆,可以算是集中外園林建築藝術之大成,大至湖山殿閣,小至一磚一瓦,都那麼精美。如果這樣一個園子能夠復原,不要說我們本國人,就是把全世界幾十億人統括在內,有誰能夠不拍手稱善呢?
可喜的是有不少好心人真在做。有寫文章說如何如何必要的。據說還為恢復成立了什麼研究會。似乎還有什麼動手做的機構。是三四年以前,北京大學(原燕京大學)西北部湖岸上橫豎著的幾塊大理石雕刻不見了,不久之後我也去看圓明園園史展覽,地點在西洋樓東北幾十步,望見西洋樓對面有了新的布置,走近一看,原來就是卧在北京大學的那幾塊,移到這裡站起來了。不只此也,由此東行出大門,還看見蹲著兩個大石獅子。看來複原工作是在進行了,實在使人振奮。不過我有時想,理想與希望只是事物的一面,還有另一面是事實與可能。這兩個方面在小事上常常協調,在大事上就未必。萬一不協調而成為衝突,勝利的又常常不是前者而是後者。就以圓明園的復原工作說吧,我也切盼能夠成功,但總是擔心困難太大。財力且不說,工,料,還有技術,能夠找到康、雍、乾時候那樣的嗎?這使我想到歷史,想到時兮時兮不再來。
就由我的近鄰說起。北京大學還有「勺園」的名子,據說在學校西南部。勺園是明朝晚年西郊海淀的名園,大名士米萬鐘的,明蔣一葵《長安客話》卷四有詳細介紹,可是現在已經毫無痕迹。出北京大學西門,南行一二十步是暢春園的東北角,那裡現在還留有界石,上書「暢春園東北界」。暢春園是以明朝李偉的清華園為基礎擴建的,康熙皇帝在其中晏駕,盛極一時可以想見。可是就在愛新覺羅氏的大力庇護之下,至晚到清末,也是痕迹毫無,成為村莊和稻田,僅有的例外是東北角的恩佑寺和恩慕寺的兩座寺門。圓明園被燒是突變,加上其後的漸變,因為時間近,所以還剩一些痕迹,但是也少得很可憐了。
據說,大的漸變是在民國年間,大魚吃大的,小魚吃小的。具體說是拆,把可用的拉走,用在自己的什麼建築上。大的,據我所見,最顯眼的是北京圖書館門內和燕京大學門內的華表,共兩對,來自圓明園西北部的安佑宮。這裡還有個笑話,不知道出於哪位動手拉的人的疏忽,比如一、二是一對,三、四是一對,兩家竟是一家拉了一和三,另一家拉了二和四,至今仍是陰錯陽差,不成對。燕京大學拉走的當然不只華表兩件,校門外的一對石獅,辦公樓前的一對石麒麟,以及石雕台階,也顯然是圓明園中物。北京圖書館的石獅和古雕台階呢,也多半是圓明園中物。
龐然大物,有目共睹。小物分散,見到較難,自然數量更多。絕大多數已經埋沒在各類人家的建築中,辯論也不容易了。又,民國年間,有不少人從古董鋪買到鋪地的金磚,方而大,面作黑色,發漆光,用作院內茶几的面,雅而美觀。我來北京晚一些,沒有遇見完整的金磚,只是一次游碧雲寺,由水泉院賣舊物的小攤上買得一塊瓦,長市尺一尺許,寬半尺多,綠色,右上方有凹下字兩個,「工部」,顯然也是圓明園中物。
我第一次游圓明園遺址,已經是三十年代中期。徘徊較久的地方是西洋樓,許多雕刻的大理石柱伸向半空,使 人想見昔日的雄偉豪華。地上殘破的磚瓦很多。其西的海晏堂也是這樣,只是沒有挺立的大理石柱,所以不像西洋樓那樣引人注目。;對於抱殘守缺,我時候還興趣不大,所以斷續去了幾次,都是空手而返。
七十年代我移住西郊,地點在萬春園(或說圓明園東部)南牆外,幾乎是越牆就可以入園,又,有個時期較閑,所以就常到園內去看遺迹。對照園圖,是由萬春園大門的兩側北行,過凝暉殿、中和堂等建築之西,涵秋館之東,沿小山向西北行就是舊圓明園和長春園的交界。一直北行,東面一個湖,中心是長春園的海岳開襟。再北行,西面是舊圓明園東北部的方壺勝境。向右轉東行入長春園,過了路北的萬花陣、方外觀就是有名的海晏堂。再東行,遠遠看見許多大理石柱挺立在高基之上,就是游者的集中地西洋樓。
這時期去,因為遺物越來越少,物以稀為貴,就想給一些好玩的殘片,小者作鎮紙用,大者,如殘金磚,可以制硯。殘琉璃瓦片、瓷片、玻璃片拾到一些。想多得的殘磚,可是比三十年代少多了,可見已經有不少同好捷足先登,所剩的一些不是太小就是不成形。別處看看,反而沒有西洋樓和海晏堂多。聽園裡住的一個農民說,海岳開襟有很多大塊的。由稻田間小路過去,登上圓形殘基看,果然不少,只是質量差,費力磨成硯形不值得。幾次摸索、研究,知道質量以西洋樓的為第一,於是集中力量在那裡找。三番五次,所得不過十幾塊。磨成硯,有的還寫了銘。時過境遷,不再去找,存的多被朋友拿走,所剩不過三兩方。其中一方質量最好,方形,每邊約四寸,面如漆,光而潤,內作絳色。我在背面寫了硯銘,是:「古甓曰金,黑面赤心。居之硯林,墨磨人兮幾沉吟。」這裡說磨墨,實則磚的原料是澄漿泥,澆前壓而不錘,燒後柔膩而不堅,並不適於磨墨。不能耕的硯田我還保存著,只是因為它是賀明園的劫灰而已。
(摘自《清風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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