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孫中山遭遇袁世凱:1912年夏日記事

案:此文系《同舟共進》雜誌紀念孫中山先生誕辰一百五十周年約稿,故而以孫中山為敘事主體,兼及袁世凱。希望以後有機會,談一談那年夏天袁世凱的故事。

「必欲一試吾目光」

據惲毓鼎《澄齋日記》,1912年8月24日,北京晴天。這一天,孫中山抵達北京。這塊土地,他已經闊別了十八年之久。十八年前,不足三十歲的他還對朝廷抱有幻想,北上天津,上書時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的李鴻章,為改革獻策,卻如泥牛入海,李鴻章以軍務繁忙為由,拒絕延見。失望之餘,他與好友陸皓東遊歷京津,以窺清廷之虛實,轉而深入武漢,以窺長江之形勢。那一年底,他在美國檀香山與同志成立興中會,正式轉向革命。現在他已經是名動天下、眾望所歸的革命領袖,而且革命的果實已經成熟,唯一遺憾的是,作為革命果實的中華民國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1912年2月12日,清帝退位。依照與袁世凱的約定,翌日,孫中山向臨時參議院請辭臨時大總統,並推薦袁世凱為繼任者。3月10日,袁世凱在北京宣誓就任臨時大總統。4月1日,孫中山前往臨時參議院,正式解職,解職令云:「賴國人之力,南北一家,共和確定,本總統藉此卸責,得以退逸之身,享自由之福。」此後他的足跡遍及上海、武漢、福州、廣州、香港、澳門,及其家鄉香山縣翠亨村等地,一面遊山玩水,一面宣傳主義。這段行程,被《孫中山年譜》視為「先生六十年中所最優遊清閑之歲月也」。孫中山一生沐雨櫛風,摩頂放踵,以利國民,這樣的閑暇,實在難得。

「最優遊清閑之歲月」,時長約三月。早在4月,袁世凱便邀請孫中山北上會晤,共商國是,孫中山曾以「急回故鄉」為由婉拒。5月27日,他回到家鄉,盤桓三天,去往廣州。到廣州之後,給黃興發電報,相約一同北上。6月初,他向《申報》表示,即將北上。不料6月9日,黃興右手食指為電扇所傷,隨後腳氣病發,如其復袁世凱函中所云:「前因風扇傷手,瘡痕未愈,近復腳氣發痛,跬步艱難」,只能等到痊癒之後,再行北上。這一拖,直至八月初。8月2日,孫中山與黃興聯名致電袁世凱,告以「擬緩數日,即同北上」。恰在他們束裝待發之際,北京突然爆發了一起血案:武昌首義的功臣張振武、方維被袁世凱、黎元洪聯手殺害。革命黨人擔憂二位領袖安全,紛紛勸阻,孫中山毅然表示:「無論如何不失信於袁總統,且他人皆謂袁不可靠,我則以為可靠,必欲一試吾目光。」最後決定,黃興留在上海,他則如期北行。另有一說,袁世凱派來勸駕的官員一再請求孫中山勸黃興同行,孫中山笑道:「有何大事,某一人不能了之,逼克強與偕?且我亦主張克強不往。」

孫中山北上原因或目的,據《申報》(1912年6月4日)報道:「一、調停黨派;二、擬來北方提倡民生主義;三、因滿蒙一帶對於共和恐不能確實承認,擬遍游一次,以偵察北方之真情;四、因外債累起波折,擬竭力提倡國民捐,將粵東設箱街市之辦法,行之直、豫、魯、晉一帶,以期收效神速;五、華僑要求代議權,中山極為贊成,特來代為說明理由,以求參議員之同意;六、因南洋華僑對於國民捐極為熱心,特來與總理商定鼓勵辦法。」其中後三點是小節,前三點為大端。這前三點中,第一點應是袁世凱希望孫中山和黃興北上的目的,尤其在6月中下旬,中華民國首任內閣總理唐紹儀被迫辭職,黨派紛爭愈演愈烈,急需大佬調和;第二點則是孫中山自己北上的目的。

孫中山解去臨時大總統職務之後,曾經表示:解職不是不理事,還有比政治更緊要的事待著手。在他看來,滿清退位,民國成立,民族、民權兩大主義已經實現,唯有民生主義尚未落地生根,這將是他和同志今後所當致力之事。他把推行民生主義稱之為「社會革命」,與民權、民族主義所對應的「政治革命」相對。所謂社會革命,關鍵詞包括實業、商務、地權等。他告訴《民立報》記者:交通為實業之母,鐵道又為交通之母。基於此,他提出要在十年之內修築二十萬里鐵路的理想和豪言。這正構成了其北京之行最直接的目的。

孫中山北上,還有一個目的,不宜宣之於口,那就是通過面晤,看看袁世凱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能不能合作,有沒有執政能力,值不值得託付民國。他雖然嘴上說袁世凱可靠,心底終歸有些不信任,那句「必欲一試吾目光」,聽起來斬釘截鐵,實質上充滿試探之意。其實對袁世凱而言,亦是如此。所以這二位政治巨擘見面之後,一大看點,即點評對方的德行與能力。相應言論,若編一部新世說,直可納入「品藻」門下。

「袁總統可與為善,絕無不忠民國之意」

1912年8月24日17時30分,孫中山乘坐的火車抵達北京前門東車站,國務院代理總理趙秉鈞受袁世凱之託前來迎接。袁世凱不僅讓出自己的金漆朱輪馬車,飾以黃緞,供孫中山乘坐,還把石大人衚衕的總統府改作迎賓館,供孫中山下榻,此處寬敞軒朗,富麗堂皇,不但適合居住,而且便於警衛;他則搬到了鐵獅子衚衕的國務院,以示謙恭。在孫中山從正陽門入城到石大人衚衕的路上,萬人空巷,極盡壯觀。

針對孫中山所享受的總統待遇,記者黃遠生借「某君」之口予以批評:「某君慨然謂昔華盛頓乘一八馬所駕之車,而美人已以君主(King)相擬,華盛頓即避不復御。今總統之自待及待人如此,外間謠諑所由來也。」這一論調,未免過苛。孫中山本人並無帝王思想。三個月前,他乘船到福州,其時江面船上有「歡迎孫大總統」、「孫大總統萬歲」之紙旗,他認為卸任總統即是平民,「萬歲」乃是帝王之稱,對此相當不滿,待改作「歡迎孫中山先生」,方才離舟登岸。此次在京,因警備森嚴,他告訴袁世凱所派來的招待員傅良佐等:「鄙人雖系退位總統,不過國民一分子,若如此尊嚴,既非所以開誠見心,且受之甚覺不安,應即將隨從馬隊及沿途軍警,一律撤去,俾得出入自由。如大總統堅執不肯,則鄙人小住一二日即他去矣。」由此足見孫中山的觀念與作風。

沈嘉蔚油畫《孫中山見袁世凱》

當晚八點,袁世凱設宴,歡迎孫中山。他執盞致辭,虛心請教:「刻下時事日非,邊警迭至,世凱識薄能鮮,望先生有以教我。」「財政外交,甚為棘手,尤望先生不時匡助。」孫中山答:「如有所知,自當貢獻。」「惟自軍興以來,各處商務凋敝,民不聊生,金融滯塞,為患甚巨。挽救之術,惟有興辦實業,注意拓殖,然皆恃交通為發達之媒介。故當趕築全國鐵路,尚望大總統力為贊助。」

二人雖是初見,卻如平生歡,用古語來講,大抵便是傾蓋如故。宴後,袁世凱對人說:「不圖中山如此嘹亮!」孫中山亦對人說:「袁總統可與為善,絕無不忠民國之意,國民對袁總統,萬不可存猜疑心,妄肆攻訐,使彼此誠意不孚,一事不可辦,轉至激迫袁總統為惡。」(其促黃興北上電文亦云:「以弟所見,項城實陷於可悲之境遇,絕無可疑之餘地。」)在互不知情的前提之下,這樣讚美對方,正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惲毓鼎日記曾提到孫中山進京:「孫逸仙昨日午後到京,舉國歡迎,刻無暇晷。」不過此前還有一筆:「昨日駐通州毅軍叛變三營,大肆焚掠,州城內外精華一夕而盡。都下人心洶懼,各城戒嚴。嗚呼民國,真無安枕之日矣。」

「袁大總統萬歲」

孫中山抵京之後,日程安排相當繁忙。8月25日,國民黨在湖廣會館召開成立大會,孫中山出席並發表《解決民生問題》的演說。會上,他被推為理事長。這裡需要交代一下,孫中山雖贊成宋教仁改同盟會為國民黨,對於黨務,卻興趣不大,出力不多,當起了甩手掌柜,統統交宋教仁負責。有人認為,孫中山北上目的之一,即參與國民黨成立事宜,這則是一種錯位的認知。試看孫中山進京之前致宋教仁信:「民國大局,此時無論何人執政,皆不能大有設施。蓋內力日竭,外患日迫,斷非一時所能解決。若只從政治方面下藥,必至日弄日紛,每況愈下而已。必先從根本下手,發展物力,使民生充裕,國勢不搖,而政治乃能活動。弟刻欲舍政事,而專心致志於鐵路之建築,於十年之中,築二十萬里之線,縱橫於五大部之間。」質言之,政治革命乃是歧路,社會革命才為正途。彼時之孫中山,言必稱鐵路,簡直可稱「鐵路迷」,與宋教仁這個「議會迷」相映成趣。

26日,袁世凱回拜。27日,赴袁世凱宴,宴會之上,發生了極不和諧的一幕,據出席此次宴會的國務院銓敘局局長張國淦回憶:

中山來京後第三天,袁世凱在迎賓館設筵為盛大歡迎,到者有四五百人,在大廳布置冂形餐案,孫及其隨員北面南向坐,袁及內閣閣員及高級官吏皆北向坐,北洋一般軍官坐在東西兩排,孫、袁在正中對坐。入座後說了一些普通客套話,吃過一個湯,第二個菜方送上來,便聽到西南角上開始吵嚷,聲音嘈雜,說的都是「共和是北洋之功」,隨著又罵同盟會,認為是「暴徒亂鬧」,隨著東南角也開始響應,並說「孫中山一點力量也沒有,是大話,是孫大炮」、「大騙子」。這時兩排的軍官已經都站了起來,在這吵嚷的同時,還夾雜著指揮刀碰地板、蹬腳和杯碟刀叉的響聲,但都站在自己的座位呼喝亂罵。中山態度還是從容如常,坐在他旁的秘書宋靄齡也不理會。仍照舊上菜,只是上得很慢。

我當時想袁或段(陸軍總長)該說一說,你們不能胡鬧,但他們始終沒有作聲。鬧了有半小時左右,似乎動作很有步驟,從當時的情形看,顯然是預先布置好的。起頭的是傅良佐等,想在吵鬧時等中山或他的隨員起身答辯,便藉機由北洋軍人侮弄他一番。但出乎意料的是中山等始終沒加理會,若無所聞。筵宴終了,孫、袁回到副廳休息,廳內便又大亂起來。北洋軍人離開座位肆意亂吵,非常得意,很久才逐漸散去。

唐在禮的回憶則不同於張國淦。當時他擔任袁世凱的侍從武官,孫中山抵京,他受袁指派,留在石大人衚衕,供孫差遣。其回憶文章同樣提及北洋軍官在歡迎宴上鬧事,不過不是8月27日這一場,而要等到黃興進京之後:

黃興後孫半個月到了北京,陳其美也陪黃同來。總統府舉行了歡迎孫黃的公宴,袁世凱親自到場主持。……晚宴擺在居仁堂大殿。開宴之始,袁簡單地講了幾句話,無非是竭誠歡迎、招待簡慢等一套客氣話。繼而孫、黃依次講話,話亦簡短,態度毫無拘束,內容未涉及政治。之後,有些人亦發表了歡迎辭。軍事處副處長傅良佐本來打算講些話出出風頭,向民黨人表示一下他在袁世凱面前很有地位。不想他講話從恭維孫很自然地轉而恭維袁,繼而牽涉到政治,批評了民黨幾句,刺激了當時的上賓孫、黃。傅自以為說幾句這類的話,順便煞煞民黨的威風。傅是留日學生,本來不擅辭令,以致把當場的氣氛搞得不倫不類。傅這番話並沒使袁感到高興,袁當場就阻攔了他一下,說:「我們今天歡迎孫先生、黃司令,不要說那些題外的話。」中山氣量寬,看去面無慍色。後來,袁埋怨傅那天的話說得很不得體,說:「那些是我們背地裡的話,你未經我事先許可,怎好隨便講呢?」

袁世凱老於權謀,宴會鬧事,只可能允許發生一次,所以張國淦與唐在禮,必有一人誤記或撒謊。我傾向於認為,唐在禮的回憶更接近真相,張國淦的回憶則不大可信(由於創作於1949年後,張國淦《北洋述聞》抹黑袁世凱之處甚多,可惜陳錫祺主編《孫中山年譜長編》竟採納張國淦之說)。須知,袁世凱邀請孫中山北上,意在籠絡、利用與合作,保持友好,乃是第一義。以袁氏性情之沉穩與縝密,斷然不會「預先布置」,主動刺激、挑釁孫中山,令其難堪或憤怒,那樣則有違初衷,得不償失。如傅良佐這般自作主張,揣摩上意,屬於偶然事件,超出了袁世凱的控制,弄巧成拙,遂遭棄置,直到段祺瑞當權,才得翻身。

傅良佐(1873-1924)

孫中山與袁世凱會晤,是一個循序漸進、步步深入、日日深化的過程。28日晚上的宴席,氣氛更加融洽。袁世凱致辭,對孫中山推崇備至:「中山先生提倡革命,先後歷二十餘年,含辛茹苦,百折不回,誠為民國第一首功」,「此次來京,實為南北統一之一絕大關鍵,亦即民國前途安危之所系」。孫中山答:「兄弟所最崇拜袁總統,有一件事最為人所信者:中國向以積弱稱,由於兵力不強,前袁總統在北洋時,訓練兵士,極為得法,北洋之兵,遂雄全國。……以中國之力,練兵數百萬,足以保全我國五大族領土,外人斷不敢侵略我邊圉,奴隸我人民。但練兵既多,需費甚巨,我輩注重人民,須極力振興實業,講求民生主義,使我五大族人民,共濬富源。」席間,袁世凱舉杯高呼「中山萬歲」,孫中山亦報以「袁大總統萬歲!中華民國萬歲!五大民族萬歲!」

這應是雙雄會的高潮。

經過對雙雄會的數日觀察,黃遠生寫道:「……二君數見之後,情意融洽,實為政界上一大可注意之新潮流。袁君之批孫君曰,光明正大,絕無私意,所恨相見之晚;孫君之批袁君,則曰雄才大略,當世無可與代之人,且致電黃君克強,催其北上,謂袁公地位,今實在可憐之境,並無可疑之隙,其推誠布公如此。」黃遠生一貫秉持中立,他的記錄,正適合作為雙雄會的註腳。

「我與項城談話,所見略同」

8月24日進京,9月17日離京,連頭帶尾,孫中山在北京共待了25天。此間,他與袁世凱會晤十三次,平均兩天一次。二人談話,從下午四點開始,至晚上十點或十二點結束,還有三、四次竟談到次日兩點之後,足見投契。每次談話,都是密談,屏退侍從,除二位主角,僅時任總統府秘書長的梁士詒在場。梁士詒是袁世凱的人馬,兼與孫中山同鄉,為人圓通,長袖善舞,故而能奔走於二者之間。關於談話內容,他是雙雄之外的唯一知情者,不過此後二十年一直保持沉默。1932年,他欲將平生經歷編成政書,曾告訴秘書:「孫袁會晤,可勒成一部專書,容吾暇時述之。」可惜只說了兩件事,便撒手西歸。孫袁談話,遂成天上曲,人間不復聞。

這兩件事,記載於《三水梁燕孫先生年譜》。這部年譜,系梁士詒門人和僚屬所編,為尊者諱的地方甚多。不過孫中山與袁世凱密談一節,與梁士詒的利益和名聲關係不大,其記述大抵可信。

孫中山與袁世凱所談,皆國家大政,中外情形。論事最為暢洽。有一晚,孫中山說,請袁世凱練成陸軍一百萬,他則自任經營鐵路,延長二十萬里。袁世凱笑道:「辦路事君自有把握,若練精兵,百萬恐非易易耳。」這一幕,盡顯二人風格,一者激揚,一者審慎。以袁世凱的實幹精神,對孫中山的「大鐵道計劃」,恐怕心底大不謂然。要知道,大概在他們談話的一百年後,中國的鐵路線總長才達到二十萬里。

有一天談至深夜,梁士詒送孫中山回石大人衚衕,被孫留住敘話(孫中山真是話嘮)。孫中山問梁士詒:「我與項城談話,所見略同。我之政見,彼亦多能領會。惟有一事,我至今尚疑,君為我釋之!」梁士詒問:「何也?」孫中山道:「中國以農立國,倘不能於農民自身求徹底解決,則革新非易;欲求解決農民自身問題,非耕者有其田不可。我說及此項政見時,意以為項城必反對,孰知彼不但不反對,且肯定以為事所當然。此我所不解也。」梁士詒答:「公環遊各國,目睹大地主之剝削,又生長南方,親見佃田者之痛苦,故主張耕者有其田。項城生長北方,足跡未嘗越大江以南,而北方多屬自耕農,佃農少之又少,故項城以為耕者有其田系當然之事理也。」孫中山大笑。

稍後,孫中山問道:「曩夕府中談及改革全國經濟,聞君偉論,極佩藎籌,我以為硬幣與紙幣均為價格代表,易重以輕,有何不可?苟以政治力量推動之似尚非難事,而君謂必先取信於民,方法如何?願聞明教!」梁士詒答:「幣製為物價代表,飢不可食,夫人知之,惟中國數千年來幣制之由重而輕,由粗而細,皆以硬幣為本位;若一旦盡易以紙,終恐形隔勢禁,未易奉行,故必先籌其所以取信於民之方法。夫以中國之大,人民之眾,發行四十萬萬紙幣,似不為多,今者卑無高論,先從政府組織一健全之中央銀行,試行統一幣制方策,為發行紙幣五千萬,先將現金一千五百萬鎔化,製成銀山,置於中華門外之丹墀,以示人民曰:此國家準備庫也。所發行之紙幣日多,所積之銀山愈大,信用既著,習慣自然,假以時日,以一紙風行全國,又何難哉?愚見所謂必先取信於民者以此。」孫中山點頭稱是。

——談幣制改革這一節,有為梁士詒臉上貼金之嫌。不過梁士詒所言,堪稱正理,不妨抄錄於此。

孫中山與袁世凱會談加密,最頭疼的是記者。他們無法涉足現場,採訪不到當事人,只好捕風捉影,妄加推測。就連黃遠生這樣的一代名記,都拿出「間接得之於秘密偵探」的噱頭,「將袁、孫二人談話之內容及其關係調查無遺」,「自信足以為最確實之報告」。可是縱觀其文,不無錯漏。譬如他質疑袁世凱與孫中山「以恢張遠略為急」,不顧時局之上生死存亡之問題,如「今日外交上之大借款問題,內政上之約法修正問題,集權分權問題、軍民分治問題、及省長簡任或民選問題」。事實上,孫中山與袁世凱談話的主題,舉凡內閣、軍隊、外交、遷都、黨爭、實業、鐵路、國民捐等,無所不包,而不限於黃遠生所舉例的借款、軍民分治等問題。

黃遠生有一段記述,不知源自何處,卻正印證了孫中山的感慨「我與項城談話,所見略同」:

孫君謂自己此後當從事於社會事業,且從事於此,當較袁君更為適當,語意中實表明其不願為第二次總統之意。袁君言下提出抗議,謂我雖系歷來做官,然所辦之事,卻以實業為第一大宗。從前在北洋即立意專派實業學生,至於政法學生,實在因為不得已而後派者,以自表其慎重實業之證。孫君又力駁之,謂我做此等事,必較君更能取信社會云云。蓋二君不為總統之競爭者,而乃相競爭為實業家,可為吾中國實業前途慶矣。

姑且就「二君不為總統之競爭者」這句話引申開來。如果不嫌誅心的話,則可斷言,袁世凱最顧忌孫中山的一點,即怕孫與他競爭大總統(彼時袁還是臨時大總統)。以孫中山的政治智慧,何嘗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呢,所以他不僅對《亞細亞日報》等媒體明白表示,自己將不參加總統競選,並在北京報界歡迎會上聲明:「鄙人之意見,現在政治之事,已有袁大總統及一般國務員擔任。鄙人從此即不廁身政界,專求在社會上作成一種事業。」還向袁世凱坦言「十年以內大總統非公莫屬」,這等於當面喂一顆定心丸。

孫中山這麼說,不只因為其心思不在政治革命,而在社會革命,更是因為,其眼光不在當下,而在未來。9月3日,他告訴《民立報》,口氣一如既往自信滿滿:「維持現狀,我不如袁,規劃將來,袁不如我。為中國目前計,此10年內,仍宜以袁氏為總統,我專儘力於社會事業,10年以後,國民欲我出來服役,尚不為遲。」這是一種非常長遠的考量。需要注意,袁世凱生於1859年,孫中山生於1866年,相距七歲,再過十年,孫中山依然處於一個政治家的黃金年齡,換一個說法,他熬得起。

「兩派協議之交讓條件耳」

孫中山北上,念茲在茲的是鐵路。那一年,當他談起鐵路,彷彿著魔一般,給端納的感覺:「他不僅是個狂人,而且簡直是個瘋子。」9月9日,袁世凱頒布臨時大總統令,特授孫中山以「籌劃全國鐵路全權」,滿足了他的願望。其內容包括(一)借款:純然輸入商家資本,不涉政治意味;(二)許可權:未動工之路概歸孫中山經營,已修未成之路線管理許可權尚需與交通部詳細商定;(三)公司:擇地修建,尚未覓妥;(四)經費:暫由交通部每月撥款3萬元以資開辦,日後再行續籌;(五)用人:公司內一切用人之權,歸中山主權,政府概不干預。

在孫中山的敦促之下,9月11日,黃興抵京。袁世凱與孫、黃會晤之後,並電詢黎元洪同意,遂以四人之名,發布「內政大綱」八條:(一)立國取統一制度;(二)主持是非善惡之真公道,以正民俗;(三)暫時收束武備,先儲備海陸軍人材;(四)門口開放,輸入外資,興辦鐵路礦山,建置鋼鐵工廠,以厚民生;(五)提倡資助國民實業,先著手於農林工商;(六)軍事、外交、財政、司法、交通,皆取中央集權主義,其餘斟酌各省情形,兼采地方分權主義;(七)迅速整理財政;(八)竭力調和黨見,維持秩序,為承認之根本。

對此大綱,上海《時報》評曰:「袁孫黎黃之八大政綱,質言之,兩派協議之交讓條件耳。」交讓者,妥協也。這句話,同樣適用於評價孫中山所獲得的「籌劃全國鐵路全權」。

1912年9月6日,孫中山視察張家口火車站留影

「余信袁之為人,甚有肩膀」

9月17日,孫中山離開北京,一路南下,10月3日抵達上海。6日,國民黨在張園舉辦歡迎會,三千餘人參加,孫中山發表演說,談赴京觀感:「余在京與袁總統時相晤談,討論國家大政策,亦頗入於精微。故余信袁之為人,甚有肩膀,其頭腦亦甚清楚,見天下事均能明澈,而思想亦很新。不過作事手腕稍涉於舊,蓋辦事本不能盡采新法。革命起於南方,而北方影響尚細,故一切舊思想,未能掃除凈盡。是以北方如一本舊曆,南方如一本新曆,必新舊並用;全新全舊,皆不合宜。故欲治民國,非具新思想、舊經驗、舊手段者不可,而袁總統適足當之。」

其中一些話,一個月前,孫中山在北京之時,接受上海《時報》特派記者黃遠生訪談,曾經說過。黃遠生問:「究竟先生對於袁總統之批評如何?」孫中山答:「他是很有肩膀的,很喜歡辦事的,民國現在很難得這麼一個人。」黃遠生問:「他的新知識、新思想,恐怕不夠么?」孫中山答:「他是很清楚的,像他向來沒有到過外國的人,能夠這麼清楚,總是難得的。」黃遠生問:「他有野心沒有?」孫中山答:「那是沒有的。他不承認共和則已,既已承認共和,若是一朝反悔,就將失信於天下,外國人也有不能答應的。除非他的兵不特能夠打勝全國,並且能抵抗外國,才能辦到。這是怎麼能夠的事情?況且現在已經號令不行於地方,他若改變宗旨,於他有甚麼利益呢?」

對照訪談與演講,可知孫中山的眼光之犀利、高遠。如其指出,欲治民國,必須新舊兼通,新思想與舊手段皆不可或缺,這可謂不刊之論,可惜一些執政者常常漠視舊的一面,正如一些執政者常常拒絕新的一面;再如,他預測袁世凱背叛共和所可能面臨的危局,四年之後,不幸而言中。然而需要注意,孫中山對袁世凱的判斷,出現了一點致命的失誤:他居然認為袁世凱「思想亦很新」!須知袁世凱最大的欠缺,即缺乏新思想:「他對於共和政體的原則沒有真正的認識和了解,對國會的職能和真實用處,尤其是對國會內的反對派的職能和用處,同樣沒有真正的認識和了解。」(保羅·芮恩施語)「他不只是不了解共和國需要什麼或民主如何起作用,看來他根本沒有實現共和或民主的願望。」(顧維鈞語)「(袁世凱)愛國及獨立之熱誠不足,又其思想終未蛻化,故終不能於舊勢力外,發生一種獨特的政治的生面也。」(黃遠生)……一個人具備共和知識,未必能將轉型中國引向共和之路,一個人不具共和知識,必定不能將轉型中國引向共和之路。

有人認為,當時孫中山已經察覺了袁世凱的狼子野心,故意引而不發,依然嘗試引導其步入正道。這個論斷,對於兩位當事人,都不公平。1912年夏天,袁世凱的種種言行,尚且談不上「狼子野心」;與此同時,孫中山並未看透袁世凱。

相形之下,袁世凱對孫中山、黃興的評價,堪稱一針見血:「孫氏志氣高尚,見解亦超卓,但非實行家,徒居發起人之列而已。黃氏性質直,果於行事,然不免膽小識短,易受小人之欺。」論知人之明,袁世凱可比孫中山高多了。話說袁世凱這輩子最大的學問,就是一個字:人。

袁世凱與孫中山顯然不是一種人,甚至處於相反兩極:論起源,一在北而一在南;論立場,一在朝而一在野;論頭腦,一守舊而一維新;論性情,一穩重而一飛揚;論風格,一實際而一理想……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們不能合作呢?我則以為,性格等因素,只是小節,有時同性(格)反而排斥,異性(格)則可互補。就1912年夏天的會晤而論,他們已經表現了合作的足夠誠意,並實現了最起碼的合作。只不過,其合作的本質是妥協,合作之中不乏猜疑與防範(如孫中山在北京,屢次建言遷都)。他們所達成的共識,流於形式,只是暫時掩蔽了分歧,而不能化解那些根本分歧。所謂根本分歧,包括我們所談到的新舊之爭、政治革命與社會革命之爭等。這正關係孫中山的兩大失誤:他認為袁世凱兼具新思想和舊手段,能夠領導中國的民主轉型,故而十年之內,他不必再問政治;他以為民權主義已經成功,迫在眉睫的是民生主義建設,故而摒棄政治革命,投身社會革命。正是這兩點判斷,促成了他與袁世凱的會晤與合作。問題在於,時隔不久,他便發現自己的判斷出錯了。當他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宣告政治革命必須重來(「二次革命」)的那一刻,他與袁世凱不再是相談甚歡的朋友,而是勢不兩立的敵人。那25天的聚會,從此掩埋於歷史陰影之下。

2016年8月21日

參考文獻

《孫中山年譜》,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組、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歷史研究室合編,中華書局1976年版

《孫中山年譜長編》,陳錫祺主編,中華書局1991年版

《孫中山與中國革命》,史扶林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黃興年譜》,毛注青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三水梁燕孫先生年譜》,鳳岡及門弟子編,文海出版社印行

《惲毓鼎澄齋日記》,惲毓鼎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北洋述聞》,張國淦著,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年版

《黃遠生遺著》,黃遠庸著,華文書局印行

唐在禮《辛亥前後的袁世凱》,見《魂斷紫禁城:袁世凱秘事見聞》,吳長翼編,中國文史出版社2001年版

鮑牧松《1912年袁世凱與孫中山的會晤》,見《書屋》201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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