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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問朱天心 | 那,就讓僅存的恐龍活著吧

朱天心曾說:「胡爺(胡蘭成)以我十七歲寫的《擊壤歌》喻為紅樓夢前八十回,嚴責我如何寫那後四十回,當時我覺得他這話未免說得太早也太嚴苛了,畢竟我正好夢方酣哪。」而《三十三年夢》正是被稱為回應胡蘭成「紅樓夢後四十回」之作。

去年春天,理想國就預告了這書,以至一年來不斷有書友催。主頁菌昨天臨近下班時拿到手,趕緊翻開來讀。

在這本書里,朱天心深涉時光田野,採擷曾經的燦爛光華與美好心靈,她自說書題盜用了李後主的「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讀著書,倒真有那麼一瞬,像在夢中。

文學答問信

朱天心/蔡逸君

本文原載二〇一四年二月《印刻文學生活志》第一二六期,現收錄於《三十三年夢》一書附錄中。此為節選,小標題為編輯所加。

天心:

二〇一四年一月九日中午十二點半、台北、窗外雨。

是時間嗎?到了嗎?我懷疑著自己。我記得《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時,就要寫一篇你的訪談,但我當面跟你說,時間還沒到。我怕那時你誤解,不是你,而是我的時間還沒到,到能跟你談文學談創作。即在此刻,我仍舊這樣的心情,還沒準備好。別說對你,尤更對你的胡爺爺,憑什麼?我是虛的假不得實,連戰戰兢兢都不是。

該如何對你提《三十三年夢》?這新作對我而言,龐大,交錯,復連,這山脊連著那山脊又連去更高更遠連綿山系,我只能走往某一座山去,而其他你所連結的,你在另外山頭看到的風景,我根本腳還沒跟到,如何與你談你看見什麼呢。

前兩天我把你的手稿帶回夜裡讀完,在桌案上,想,這可怎麼辦?要能與《三十三年夢》對話的人豈不只有天文唐諾和三三二三子,若還有也是深在已經走進你探索的山雲深處,那少數能寫你知你的評家。

左起:吳念真、唐諾、朱天文、朱天心

我坐在桌前,不是擔憂,而是唯恐好不容易找到的那個適當的人突然缺席,那這三十三年夢,少了真正的解人,失職事小,大是對不起你了——如此那綿延山裡,荒杳人跡,你豈不孤單,雖你從沒怕。我今堪堪只得選一條自己能力可走的小徑,來與你對筆這三十三年夢。請你原諒。那也是我讀後,第一個浮上心頭的感應,很奇怪,超時空感知的連結,想想都想不到(可能小叮噹有幫忙到),你這篇不就是卡爾維諾來不及言說的《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第六講「一致性」。

這僅關乎我個人。是直覺。而這該如何對你提,又是個難,倒不如讓讀者自己去三十三年夢,得到的肯定多更多。況且我的此種連結到底何來,恐怕天曉得,連問都不知道怎麼問。我取三十三分之一,非常非常少,無能提花憶前身之幽蘭。都知這不夠,但若能得你三十三年走經路旅,探你一絲一縷文學所來徑,就那麼一點,也足,足矣你如何來的胡爺爺而來的你,身世堪系堪憶,所思所憂所望所懷文學到如今。

一致性。

被那麼多作家寫出的文字可以經得起時間考驗的,不多,又拿出來鏈接,那一年無縫隙連上這一年,無失無愧,頂頂真真,更少。天心,這是你的三十三年夢,輕快准顯繁,我讀,並銜接卡爾維諾第六義僅留題的「一致性」。他既是留待較後,多少談本心,本心若果無論成敗然初衷不悔倦,才真,才稱得上一致,最終文學不談這,難道是年度票選第一的代表字假。技藝練過了,想像採擷了,懸崖蹲捕,等孩子一個個安全下山,心安理得天地間搭帳過夜,仰面滿天星辰,這樣的文學人,天心,我想跟你談心,文學之心。

不專談此作,雖我個人以為此作你多重的複線來探清岩幽蘭述身世己出己志,而志,不就是你我文學人可憑依之初衷,而此作亦不就是三十三年積累,才能得的文章。天心,你把一個念想擱在心頭這麼久,成筆,成歌,成一夢,何其慎重地書寫,我拿什麼呀?

我坐在辦公室,無法想其他,幾次回頭看窗外雨,雨中下落的你的文字,浸濕滿街道,你愛漫遊的那文字街路,你走三十三年超過近四十且繼續,我一半不到十八年,我看窗外人走匆匆,小叮噹怎麼還不出現?不等了,時間到往往等不到。不如還是從辛亥路那條你家的小街巷說起吧。你說,好嗎?

1.

即使我不是寫作的人

我也會如此過我的人生

一問 天心我就直接來,你知我知用文字的人真誠為要,品行也就如此,我喜愛的作家都是那些寫文章對得起自己的人。我記得第一次走辛亥路一〇一巷的好時光。那是一九九六前後,你幫我第一本書寫序言,當初怎麼會知道日後再相逢。天心我那時身上帶著一封信,信上寫著你家地址,猶豫著要投郵筒,但仍一步一步往那地址走去,步伐充滿著怕被誰撞見的靦腆與感激,好笑是誰認識呀。

抱歉佔用你的版面些,那本小書你,周芬伶,南方朔,王德威還有我的第一個編輯都是我文學初旅能信的所遇之人。有人把我領進另一個世界。而你身影所代表,近二十年我所見,初心未變,目標更深,眼光具有直覺的穿透力。

天心你怎麼看世界的?天心你怎麼知道從許多人許多事物許多文字當中去直心直面指認這些?你家那條小巷,往來許多同行,即門內都是,你與他們若即若離,包括你的胡爺爺,你如何跟蹤,如何在並行後找到自己的路徑走。時《擊壤歌》到今《三十三年夢》,你的足跡所歷經,你還信服指認的文學是哪些?

左:《擊壤歌》三三書坊初版,1981年;右:《擊壤歌》理想國簡體中文版,2016年

一答 逸君你這拳拳到位的問題,我以為是歲末年終每一個尚在寫著的人都該靜靜認真地自問自答一次的。

在這個閱讀者和寫作者皆紛紛逃離文學的當下——我有我悲觀的理由的,我看文學獎二十年,看這些身兼讀、寫者對文學的想像和實踐,他們描摹的對象從崑腔張腔(昆德拉、張愛玲)、村上春樹、電動BL漫畫到現在的平庸的東野圭吾甚至九點檔連續劇——我只能更不晃動地以一葦小舟繼續航往「我那熱愛的世界」(密特朗譽馬爾克斯)、努力成為「那另一些人」(博爾赫斯語「我們有義務成為另一些人」)。

既然用了航度的意象,我就說了吧,這些年,文學創作之於我,或像大乘佛教所言的「六度萬行」,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此中除了忍辱我一丁點也做不到,其他都在路上了。我每日如此面對它(寫和讀),尚不知能否到達彼岸(寫得出東西尤其好東西),所以對其他不如此而妄想能寫出好東西的人,我無法想像。

或該說,即使我不是寫作的人,我也會如此過我的人生吧,所以我對較「身外物」的工匠技藝甚至文字戲耍部分始終興趣缺缺至不著墨,曾有大陸某媒體訪談時問我會不會像某作家那樣花時間抄寫大師作品以收臨帖之效,我答不會嘢,我通常花的時間是每分每秒不放過地與現實相處,逼視它、抵禦它、肉搏、角力,我鍛煉敢於對它有意見、有「有品質有力量」的意見,我鍛煉此中所必需的誠實、正直、英勇……

我信服的文學,不過就是這些鍛煉的結果之呈現,而這一切彷彿如我書中日本友人仙楓的句子「采四海之花釀酒,不知成不成」。

年輕時的朱家三姐妹

2.

常常覺得像在一火場里繡花

二問 天心我來說記憶的,與你手指頭就能夠數出來見的面,加上腳趾頭就可算出來說過的話,連通信都幾無。到底人跟人是怎麼認識的呀,憑文字憑感覺?我們在作品認識的。

我那時也天真一信,就直接抄寫《憂鬱的熱帶》給你一段「不同的時期,不同的地點開始碰撞,交錯摺疊或里外翻反,好像一個逐漸老化的星球上面的地層被地震所震動換位,有些屬於遙遠過去的小細節,現在突聳如山峰……一些看起來毫不相關的事件,發生於不同的地方,來源自不同的時期,都互相接觸交錯,突然結晶成某種紀念物」,這要是寄錯人,肯定以為我是在發夢囈語。

這段落我嘗試幾次以文學方式呈現,但都不能圓滿,你《三十三年夢》竟就悄悄抵達了包容了。我說悄悄,記憶與時間的本質都如此。若有人誤讀三十三年夢,以為是流行拼貼的當代風,當然無不可,現下就許多那裡一段這裡一段接一接,掰個虛擬的橋,冠玄之又玄或裝瘋賣傻之理,輕鬆成立。雖很難擊破這種虛晃,但其實哪能那樣偷懶,這不一步一步來,到得了,卻得不到那文學之心。

天心,行動上你很急切為這為那貓狗不平社會政治事,迴文學這條路,又得安安靜靜獨自一人走,我問平衡之道。還是剛好這兩廂並行,走起來更才通透。你的意思,文學,文學人涉入其他,要多深淺,哪兒去。

二答 你引的這段列維—斯特勞斯的話說得真是準確而美麗不是?但凡在認真過活認真對待寫作的人都必定深有所感,託大地以為是為自己量身打造的呢。

我必須先說明一下這已寫了十萬字的《三十三年夢》是如何蹦出來的,因為熟朋友都知道我這十年來專心而又屢試屢敗的應是某長篇,為何岔路出此書。

但其實是同回事。我嘗試的長篇大體而言是寫「我在場的這五十年台灣」,但如前述的,我太在意的個人生命經驗、記憶……層層累累扒附如遭藤壺覆滿快不辨形貌的老輪船,出不了港了,我妄想藉此書卸重減壓,刮除藤壺,以便輕裝上路。

再是,不自覺地初初回復胡蘭成三十三年前對我不容情的質問吧。

「再過幾年,朱天心在北一女的那些同學都就職的就職,結婚的結婚了,又若干年後開起同學會來,見了面個個變得俗氣與漠然,像《紅樓夢》八十回後有一章是『病神瑛淚灑相思地』,昔日的姑娘都嫁的嫁了,死的死了。這時你對變得這樣庸庸碌碌的昔年同學,你又將如何寫法?這不是一句往事如夢可以了得。

「以前你曾與她們是同生同死的,現在她們不同了,而你還是昔日的你,你今日拿旁觀者的態度看她們嗎?但她們雖變得漠然了,她們的身上亦還有著你自己。你是如同神,看著現實的她們,也看著你自己嗎?以前你與她們一道時,其實你也是有著高過她們的,現在你真高過她們了,依然是儕輩啊!

「《方舟上的日子》與《擊壤歌》是永生的,但今你已不能再像從前的她們玩了,昔年的男孩子也是一樣,他們也不能再與你玩了。以前是大家都年紀小,大家都與天同在,與神同在,所以你與那些女孩子男孩子如同一人,而今是離開了神,只有你與這些人們,以前你是不知不覺都是寫的神的示現,神的言語,而現在你是用的什麼語言,寫的什麼現象呢?

「如現在的日本作家,他們寫歷史小說,寫自傳式的小說,寫眼前的景物,寫廣島與長崎原子彈的報導小說,便是都在這一點上失敗了。連後四十回的《紅樓夢》也是在這一點上煩惱了,不說失敗,也是失意,然則今後,朱天心將怎樣來打開這一關呢?」

他以紅樓夢前四十回/大觀園比喻他所見那個正好夢方酣的我,和我所寫的少作《擊壤歌》,如今我藉此書試回應我的「後四十回」,取巧地以珀爾修斯之盾偷窺那美杜莎,以京都為舞台折射我這三十三年,寫那城、那時間(和不再在的時間)、寫友人們(和不再來往的友人)……京都是除台北之外我最熟悉的地方,但書前題辭盜用了李後主的句子「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對此,我是有自覺的。

至於你好奇的社會關懷實踐和文學寫作的平衡之道,我得承認自身(包括天文)是個失衡失敗的例子,尤其我們日復一日做的照護流浪動物的動保,可說是弱勢中的弱勢,邊緣外的邊緣,時刻關乎的是一或好多條生命的存活與否,已經無法揀擇,碰到了就碰到了,好比此刻,我一面作答,一面得搶時間在line兩個都敬重但立場思慮南轅北轍的動保團體,妄能以己信用和熱情為平台拉攏、遊說他們……為能一致把握「農委會」修動保法和相關組織法的契機……

下午,得去繼續找一隻不見四天健康原就不佳的街貓……

某些同業禮貌地羨慕我們的經驗不匱乏,但我以為文學與社會運動或工作原就是兩極的東西,文學得像你說的靜靜的、個人的,它的工作是想辦法捕捉留住那模糊幽微、難以言傳、眾人故意或無心遺忘之事,社運卻是集體行動,人愈多愈好、旗幟鮮明,話得喊得強烈、簡單……在一種理想的情況下,二者或能彼此豐富深化,但事實上,它們彼此拉扯、拖累,年歲愈長,只覺時間不夠、困難愈深。

常常覺得像在一火場里繡花。

天心兒子托托(全名:亞歷山大·尼古拉·天狼托拉斯基)

3.

如今大家健忘且追著時代的旋風速度跑」,

因此我愈發堅定做了另一種選擇

三問 天心我讀《三十三年夢》里你接你或天文往日時間中的文字,接得渾然天成,一棵老靈魂樹的枝枒自然自然這樣長,所有的綠就都有,所有的時序花並開,所有的根須伸往所有水脈,春夏秋冬在一身。而我除了看這些,感觸最多的是,早在那麼多年前,你已示範過美好的文學品,即使現在好的書寫者都不一定有能力觸及那樣的筆感筆觸。我多想建議年輕的書寫者仔細去讀當時的你,不然會像我一樣以為現在自己所能寫的即滿意。

更怕的是,就不明白如今你的寫作為何這樣,我讀天文時也是這種情懷。文學,小說,爬一座山就很辛苦了,大部分人停下,對山下的人說那山的風光風景,下次重登再覆一次故事。你們不,你們登頂後,說還有別的。你《古都》《漫遊者》才又一次次迴旋盤升往不同山行去。這同時是形式兼內容的翻騰,特別對早已成立的你來說,你真捨得呀。也因是這樣,我知道你不想小說隨便出手,可是你也不要那麼嚴苛待己嘛。

天心,同是創作者我知那壓力,我但願你就放鬆那麼一點點點點點點,不然如今大家健忘且追著時代的旋風速度跑,你就不擔心嗎?我也知道是多慮了,張愛玲藏那麼久,管你哪時代,她旋風自己來。

三答 我依記憶(沒有平日做筆記的後果),一位阿拉伯智者說過年輕人與儕輩的感情和連帶總勝於與他們的父祖前輩。這位智者是兩千年前的人,可見這狀況並非今日獨有,但確實這十多年來網路大大強化了這現象,諸多過往也許還有看看書的年輕孩子寧願一一瀏覽同學好友臉書這個星期天中餐在哪兒吃飯吃什麼,也不願花同樣時間好奇一下遙遠的時間和國度的布恩迪亞家星期天中午吃什麼。

我兩年前曾在一個菁英高中演講完畢後被兩名學生必要我開小說書單給她們(開書單對我而言至今仍是一不可思議之事),我說張愛玲吧,她們面面相覷,「她不死了老久?」那麼白先勇吧,「不是個老頭嗎?」

她們只肯看至多大她們五歲的作者作品。

難怪很多在我看來如此年輕的五、六年級作者會焦慮若此,到亂了腳步,這給我很大的警醒呢。

我完全同意你對當下的描述「如今大家健忘且追著時代的旋風速度跑」,只是因此我愈發堅定做了另一種選擇。

4.

「我絕對不要變成那樣的人」

四問 天心我問讀者和評家對創作人的影響。這問跟三問有關。我總想像創作的人,無論是在哪行,就是往無邊無涯無依附的邊緣之外行去,去辟一新領域。幸運被好的評家讀者看見,他們修棧道引來更多有緣人,那不只功德圓滿,也把那文學香草奶蜜之地坐實,世界因此開闊變大,這於有形無形都如是。甚至好的評家讀者有能力依靠他們本身攜帶精良的配備,預測更遠天際有可以看的星星,鼓舞創作人去追,這種互動當然是好事。

但那是對很有自覺的創作人可以的,我幾年看下來,不僅文學,含其他創作,往往情況是來自評家讀者的讚美或質疑,常把創作的人圈住,光環與枷鎖同在,創作人也就被定格了。

可,也不可?當這些來,菩薩低眉視角,三分度外,七分心內,你怎麼坐在書案前的?外頭嚷嚷大聲,大樓煙花放得燦燦,如何坐得住?如何告訴人一朵花里有全世界?雖然三十三年夢即可立證,但耐心幾人定得住微物細觀,也少人會像海盟那樣去繞寺數步,去盯歷時的物的專心一意,我們可能都不如呢。我們在的世界,人太多,又太少了。

朱天心、唐諾夫婦和女兒謝海盟

四答 我有幸在我創作能量最盛的年歲遭逢幾名亦處在活力高峰的評論高手(王德威、黃錦樹、路況……),他們彷彿是使另一種兵器另一種路數的高手與你比試,那電光石火的一刀砍下還震得人虎口發麻呢,比試中,當下我知道自己的弱點不成之處,也在雪亮如鏡的刀身上閃映出自身的處境。

但我不著迷留連這過招,一除了很快發現他們亦不過借你文作為支點,撐起他所學所思的整個世界,沒有你的作品,他們仍將仍會照樣講同樣的話的。二我漸習慣像我心中傾慕的那幾位前行者,寫作時將評論者、讀者、市場、編輯、出版社乃至文學史……關在門外,專心做好那一件事。

其實,我真但願能像逸君你這樣較優雅談「在書案上」這件事,「菩薩低眉視角,三分度外,七分心內」「大樓煙火放得燦燦,如何坐得住?」……因為於我,是一趟非常酷烈的旅程,我舉《世說新語》中管寧與華歆會太誇張嗎?「嘗同席讀書,有乘軒冕過門者,寧讀如故,歆廢書出看,寧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坦白說,到我這年歲,作為一個寫作的人,豈會不知那乘軒冕之勝、豈不知什麼樣的發言較好聽順耳、容易過關?但放眼望去,一個個我曾經敬重或寄予厚望的儕輩或後人,流年暗轉偷換,個個都成了輕鬆、討喜之人,可能就是如此的念頭支撐我吧,「我絕對不要變成那樣的人」。

這些倒下、變了或離席看乘軒服冕的……我在意的人,一具具屍身一樣築成河道,而我不過流水至此境地,靠著負面的力量前行,那圖像好荒涼呀。

所以偶爾遇到一兩個「能人志士」,真誠認真的年輕寫者,我都會覺得特別溫暖幸福。

5.

文學的功能和存在意義

我早已不措意、不問了

五問 天心我隨你三十三年夢,看你深涉時光田野,采那不能采、勘那已無法勘的時間廢墟,慢慢織補建構重新一室的輝煌與曾有的燦美光華,也在此美麗之中,標記著時代推進下,那些最好的心靈。但我仍是哀愁的。我們的看似繁華現世,被析碎得很支離,每個人表面上實實在在,但對著自己一人時空虛無以復加,空虛到不敢承認空虛。當然有其他許多事物來填補,填補後是否更空虛就只能問每個人自己。

文學能填補、整待,如此被殘敗的心靈嗎?整個時代的懸空,文字可以著力在何處?你曾參與一個對文學仍有想像,文學世界對現實周遭仍能穿透之黃金年代,而且有同輩並行砥礪,雖常也是行行突然發現此處無有人跡,但有那些豐饒背後風景可支撐,而繼續往前。

我不是感慨,也不是衰弱,以為我的年代就沒這些,說到底寫作有紙筆也就足夠。但我每當有機會遇到後來之人,後生真可畏,許多資質知識好得不得了,我總疑惑是否該鼓動他們繼續?說這條路你不努力走一定沒有,努力走卻不一定有。多泄氣人哪。從長遠時空看,如你所言,「說真的,走江湖的,有時就靠那幾則傳奇、神樣的二三人物才能支撐自己無論在繁華市井或雨夜的野廟仍兩眼發亮不改其志不是?」可這是文學世界能憑依的示範,然他們身處的現實夾縫更擠迫,突圍艱難,能以什麼來告訴呢?

五答 逸君,在你這年紀時,我也曾一再叩問文字/文學在現下的意義、所能所不能……

我坦誠說出可能令人沮喪的我的悲觀想法吧。好些年了,我簡直地覺得這些少少的還相信文字/文學的不管在讀在寫的人,好像歐洲中古時代蠻族入侵時,那些還在即將被攻破焚城殺戮的城內還一字一字抄經文的僧侶,不問經卷能否流傳後世或下一刻就被焚毀。

念民族學的盟盟曾跟我說一生物學上對「滅絕」的定義,一個(人的)族裔之滅絕並非該族最後一個人死亡才叫滅絕,而是,當族裔少於兩百人,滅絕機制便開始啟動(或許人數不足抵禦外族、天災、瘟疫,近親交配使得已嫌小的基因庫弱化、導致加速滅絕)。

所以文學的功能和存在意義……我早已不措意、不問了,大多時候,我只要求自己不為窗外的乘軒服冕所動,不投靠強盛的他族,幫咱們這讀寫的族裔湊個不致少於兩百人的人頭罷了。

所以那些在操作世代對抗的人,真是找錯了對象。

唐諾、朱天心結婚照

6.

那,就讓僅存的恐龍活著吧

六問 天心你在高處,而高處之階每一階越是難爬,若我輕輕鬆鬆往你身上丟問題,要落得你下階來撿,真怕耽誤你的時間。嘿,我大喊一聲,你可聽得見我說話了,至少不必下階只需轉身,那我就能問。天心江湖裡走那麼久,岔路那麼多,岔路還分岔,未來你要去哪裡呢?你那邊幾點鐘?告訴我你眼前的風光嘛,小說要去哪裡?文字書寫要去哪裡?萬一我沒跟上去,至少聽過。

天心我的提問,每一問都是三天三夜講不完的,而且我的問都在問究竟,沒人該這樣問誰的,自己問自己擔吧。我知道。你想再說一次的你就答,不想的,我就補上「見三十三年夢」。因為敏於此中人當讀過三十三年夢後,應該就知道你已回答了這些提問。

天心,你我在與時間計量中,問答是,問答是,問答是我還不知道問你是什麼。如同我不知道問時間是什麼。但我知道,你們都有的一致性。

六答 逸君是想在我道盡悲涼後能拋出些共勉之語嗎?

我還以為認清並面對現況,是一種很健康的態度呢,正如同人站在南極,無論往前後左右跨出一步,都是往北。真正站在悲觀的谷底,往哪兒都是攀赴高處哪。

至於書中言及的胡蘭成爺爺在與我同年歲的時候說過的「我有大願未了,不可以老,不可以披髮入山」,同為雙魚座的我覺得自己比他蒼老疲憊、沒他那天真

爛漫。

數年前我在香港書展回復一大陸媒體要我描述一下文學現狀(那為期一星期的國際書展加總湧進的有近百萬人之盛況)時對我的回答十分錯愕,她說:「你把你們這一行描述得彷彿是……」她找著辭彙,「絕種的恐龍嗎?」我自陳。

那,就讓僅存的恐龍活著吧,萬一有一天有人想看,不必去博物館、不必翻圖鑑查Google,不必問人「好像以前有種……,你記得嗎?」

起碼,恐龍在那裡,尚看得到。這,不知可否權充大願?

朱天心半生回望,三十三年文學回憶錄

《三十三年夢》

朱天心 著

理想國,2017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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