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出語文的春天氣象(汲安慶)

——從施茂枝教授《課例中的兒童本位理念》里的形式意識說起

這學期在福建師大講授「語文課程與教學論」,我對「形式」的價值有了更深一步的認識。

當下的語文教學,問題多多,但主要表現為:沒有整體感,沒有生命感,沒有美感。就算吃透了「四頭」(語文的性質、課標的精神、教材和學生),有時都很難避免。比如,李鎮西老師執教《致女兒的信》,在引導學生圍繞上帝的「佇立凝視」「深沉思索」,以及「人為何從那時起就成了大地上的上帝」,感受愛情的偉大,處於高潮階段時,突然插問「同學們還有沒有什麼問題,包括寫作上的問題,比如寫法上有什麼特點」,被李海林老師批為「頗煞風景」,「中斷了學生心靈的感動、思考和神往」。

竇桂梅老師執教《晏子使楚》,預先拋出自己的感悟「規圓矩方」,然後又以之為導向,組織學生「悟文品字」;漸近尾聲時,為了上出文化味道,哲理品格,將一位歷史學家的言論引入討論:晏子使楚的外交勝利,是否與國家尊嚴有關?這種教學處理,被王榮生教授視為有違正常的閱讀規律,且亂了方向。因為一旦將文本定位成歷史故事,那麼對晏子的所做所言做出評價,就不應僅僅依憑《晏子使楚》這篇文章的表達。況且,歷史學家也並非是針對《晏子使楚》這篇文章提出上述問題的。

一流的名師尚且如此,更遑論水平一般的教師。

但是,如果在教學中注意形式感的牧養和創生,竊以為上述問題完全是可以規避的。好的文本必定有與之匹配的好形式,教學亦然。好的形式對內容、詩意天然地具有涵納、表現、規範和塑造的功能,因此,恰當地開掘、營構,完全可以擺脫極端功利性、工具性語境的影響,更好地關注個體獨特的生命姿態和美麗的存在方式,從而使語文教學中的整體感、生命感和美感走向真正的和諧與統一。

基於這樣的認識,我對集美大學施茂枝教授惠贈的新著,《課例中的兒童本位理念》里的形式設計,以及背後潛蘊的形式意識,格外敏感。應該說,施老師是一位形式意識非常自覺的學者,無論評課,學理闡述,還是自己設計課例,他都延續著昔日「人文內涵和語文形式相諧」的教學追求,或「從領悟人文內涵入手進行教學,有機進行語文形式的學習」,或「從形式入手研讀文本,相機滲透人文教育」的思想,一以貫之。

隨舉一例,《那片綠綠的爬山虎》的教學設計,其整體架構為:溫習舊知,導出「綠」——迷離的綠,跳躍的心——沉鬱的綠,濃濃的情——永遠的綠,難忘的恩——渲染情感,升華主題。以「綠」為教學的切入點,一唱三嘆,層層深入,不僅將葉聖陶親切、認真、質樸、平易的長者之風,作者肖復興的激動、不安、渴望、感恩之情詮釋得淋漓盡致,而且將本篇散文的寫作特色,當然也是散文的「類特點」——寓情於景,借景抒情,點染得絲絲入扣,恰到好處。

施老師還不忘細部的雕琢。如對本篇中初次寫到爬山虎的語句進行詩化的加工和置換:一牆綠蔥蔥的爬山虎/撲入眼帘/夏日的燥熱/減去許多/陽光都變成綠色的/像溫柔的小精靈/跳躍著,閃爍著/閃爍著迷離的光點,並讓學生和著音樂,聲情並茂地朗讀,堪稱設計中的詩韻盎然之筆。甚至連別人習以為常,根本不去關注的表現手法、標點符號等,他也能引領學生玩繹出豐饒的情味,比如《一次比一次有進步》中小燕子回家的語言描寫:「媽媽,媽媽,冬瓜大,茄子小!」施老師就以燕子媽媽的身份,問扮演小燕子的同學,為什麼一連叫兩聲媽媽,叫一聲不好嗎?還引導學生注意句末感嘆號的用法。將學生對形式的精緻化體驗推向深入,從而更能參悟形式的秘妙。

黑格爾曾經表達過這樣的意思:一個面對自然美只知道喊美呀、美的人,還是一個野蠻人。何以故?不知道將審美體驗具象化、精緻化、個性化。這種「野蠻現象」,在施老師的處理重、難點的教學設計中很難見到,對小燕子三次發現的「三疊式」情節的詳略處理不在此範疇中。其間的「略」,因為有前面「詳」的鋪墊,反而留出空白,進一步解放學生的想像,豐盈他們的體驗。「課程內容的選擇,不是囊括,而是精選;學力目標的定位,不是以量取勝,而是以質取勝」,這樣的課程思想,他顯然早已瞭然於胸,並化為生機勃勃的實踐了!

書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句子,恐怕非「教學是學科邏輯與學生心理邏輯的溝通」莫屬了。

倡導在低年級兒童文學體裁課文的教學中,以遊戲形式結構課堂,以遊戲精神滋養童心——即使遇到遊戲弱的兒童故事、散文,也要把自由恣意、趣味幻想等為特徵的遊戲精神輻射開去,融進教學活動;強調關注課文類的特點和篇的特點,但又堅決反對在小學階段刻意進行文體教學,覺得這有違學生的身心特點……這些雨後春筍般生長起來的思想,均基於上述的教學體認。既遙承了先賢的教育思想(如以遊戲精神浸潤教學的理念,與盧梭、福祿貝爾的「遊戲是兒童的自發性活動」思想,可謂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又接了生活的地氣。

這使他的形式觀充滿了理性精神。教什麼(what),怎麼教(how),為什麼這樣教(why),這種「3w」式的理性追問在全書每一篇課例的形式設計中均有體現。尤其是「為什麼這樣教」的說明文字,大有昔日青歌賽上余秋雨精妙點評的韻味。比如,為什麼教小燕子的「第一次發現」,重點是「認識嘆號,體會心情」?教小燕子的「第二次發現」,則採取了「體悟心情,小組輪讀」的形式?到了「第三次發現」,又專攻「點頭」和「仔細」這兩個關鍵詞?施老師都會做出學理性的分析:「三疊式」的秘妙,在變化處尋找和確定教學內容,突出重點,不平均使用力氣……這種理性追求,與21世紀世界範圍內教育追求的學力目標定位:注重方法論知識、價值性知識的把握和創造思維能力、語言表達能力、實踐能力的形成,在精神本質上是相通的,這便使他的課例形式顯得很「潮」,很大氣。由於他「異感」纖敏,「深感」自具,加上文筆素樸,娓娓道來,因此漫步其間,常給人以柳暗花明,豁然開朗之感。

娓娓道來的「談話風」,確是他言語表現的一大特色。有理性品格,但絕不裝腔作勢,更不劍拔弩張,而是如鹽入水,化到了教學形式之中。如此,理性的沉重、生冷就慢慢地被輕鬆、平易取代了。置身於這樣的情景,學生無需動用痛苦的意志努力,更無需焦慮和恐慌,只需聽憑自我思緒、想像的輕舞飛揚即可。於是,「遊戲為表,教學為里;遊戲即教學,教學即遊戲「的境界,在不知不覺中就輕鬆達成了。

閱讀施老師精心設計的課例,我常情不自禁地想到「喚醒」一詞,就像體育運動前的熱身,或者睡覺醒來的靜卧,意在讓喚醒身體一樣,他的很多形式設計都有一個對學生理性喚醒的過程。比如,講《夸父逐日》,他一定要先讓學生回憶《女媧補天》學習方法;講《小兔運南瓜》,他則先從「羊村」說起。在《揠苗助長》一課的教學設計中,他明確說到了這一點:「入題前先講學生學過的《坐井觀天》,意在喚醒學生對寓言的感性經驗,由舊及新不只無痕入題,更為學生了解寓言的涵義搭建一個墊步或台階。」這就不僅僅是一般的教學經驗了,實在是一種深邃的教學智慧,一種深眷的教育情懷!

但這並不妨礙他的質疑和批判精神。尋常的課例,千人一面,千課一色,慣性思維滑行,陳言套語泛濫,令人不忍卒讀。但是讀施老師的課例,則如品茗,如出遊,十分的新鮮、夠味、勁爽。個中魅力,或許正是因了他的質疑和批判——常能勃發一股逼人的思想銳氣,帶動你一起沉思,一起追問。比如揠苗助長的「揠」字,當下的各種版本都眾口一詞地解釋為「從根部拔」,但施老師產生了懷疑:拔根後的莊稼還能挺立嗎?更何況,《廣韻》中有明確的解釋:「揠,拔草心也」,為什麼很多學者對此視而不見?於是,他的設計中便有了一個亮點十足的討論:到底怎樣拔,是從根部拔,還是從心部拔?併當場演示,

這怎能不令人耳目一新呢?

針對精讀課文與略讀課文的區分,施老師覺得這純屬多此一舉。「因為不管什麼課文的教學,都要經歷由淺入深的過程。這是認識事物的普遍規律,也是閱讀教學的基本原則。因此,閱讀教學一般經歷初讀和深讀兩個階段:初讀階段,運用的方法主要是略讀、瀏覽,所以往往也稱之為「粗讀」。深讀也稱之為細讀,但面面俱到地咬文嚼字絕無可能,通常只是圍繞重點進行,而尋找重點的過程,運用的也是略讀或瀏覽。總之,在閱讀教學過程中,各種閱讀方法是交替使用的。一類課文的教學固然要更多地運用精讀的方法,而運用略讀、瀏覽方法的絕對數,並不比二類課文教學少。」

沒有忠於良知的自覺,沒有持守真理的嚴謹,沒有探求不息的勇毅,道不出這樣看似尋常實奇崛的見解。

民國時期的教育家夏丏尊曾批評當時的教育見技不見道、見「知」(知識)不見人,力主教育要「用人來做背景」,密切關注學生身心能力的發展和人格的養育。名為「背景」,實為「靈魂」。

施老師課例中的兒童本位理念是很能體現夏丏尊的這一教育思想的。認為「遊戲精神切合兒童活潑的天性與追求自由的精神,對於兒童的生命成長和健全人格的培育有著獨特而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竭力在課例中加以釋放、彰顯;認為「培養學生的獨立閱讀能力是略讀課文教學的核心目標,既是立足點,也是出發點」,所以寧願觀賞性不強,也要「給足學生獨立閱讀、思考、練習的時空」,嚴格限制「步步追問,相機評價的牽引式指導」,以及「頻繁的交互性活動」。某著名語文教學網站上的一份《最後一頭戰象》教學設計,將感情「寫真實、寫具體」的方法作為教學目標,他立刻意識到「這重視了語文課程的特點,卻忽略了小說文類教學的特點」——對嘎羧個性的把握,內心世界的體悟缺席了。

可以說,施老師對學生的關懷主要表現在對兒童心理的準確認知,對兒童學習興趣的極大滿足,對學科目標、邏輯的深度把握上。這種愛與一般肉麻地喊喊「我愛你」,機器人般地誇誇「你真聰明」的淺愛,甚至是敷衍的假愛迥異;與缺乏創新,一味追求海量練習,以提高學生成績的馴獸式、灌鴨式的扭曲之愛迥異;與專業素養淺薄,不懂教育規律,不懂教育藝術,卻只會在生活上噓寒問暖的跑偏之愛,更是迥異。

施老師很注意教學的遊戲性,但他明確指出:「融合了遊戲的教學不能降低閱讀教學的要求,更不能置教學任務於不顧。教師必須把閱讀教學內容或者學習任務,不動聲色地潛置其中,把一個個學習任務轉化為一個個遊戲任務,引導遊戲也就是引導學習。」這其實是一種高難度的設置與突破,因為其間不僅涉及話語方式的轉換,更涉及心理、眼光、思維的全面更新,等於是以童眼觀物,以童心體悟,沒有足夠強大的耐心和詩心,難臻此境。

「你是在哪裡發現了南瓜?又是怎麼把它運回來的?」「猴子大哥是開車過來,還是走路過來?」「這麼說,南瓜是放在車上運回來的」「那麼大的一個南瓜,又是怎麼弄到車上的?」……口語交際中,學生頭腦里原本混沌的事情,經過如此精緻的追問,慢慢就變得脈絡分明、細節豐滿了。在不知不覺的角色轉換和情景穿越中,練就傾聽、交流的能力,還有流暢敘事的本領,便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

小燕子先後三次飛回菜園,分別發現了冬瓜和茄子在大小、顏色和手感上的差別,喜不自禁。施老師不滿足於學生對文本的入境入情,掛出圖片,拿出實物,提供句式,又讓學生比較起了茄子和蘿蔔的區別。這不僅是文本句式的內化訓練,也是讓學生感官開放、擁抱生活的實習,更是對他「多覺並用,提高觀察廣度、深度與習作質量」寫作理念的自覺回應。

在《記金華的雙龍洞》一課的教學設計中,他甚至推出「將課文改寫為準詩歌」的教學目標,力圖以探尋金華雙龍洞的奇妙為主線,把課文改寫成詩歌為輔線的復調結構,來經緯課堂教學。難度出,疑竇生,激情涌,靈思騰。看似尋常的文本,經過這種高難度的挑戰閱讀,一下子被審美陌生化了,不僅對學生形成了一種神奇的吸引力,而且對我這個成人閱讀者也勾起了強烈的興趣,恨不能一口氣讀完,一睹他揭示文本形式秘妙的神通。

智慧啟悟的層層深入,移情入境的浪漫想像,文本、生活的自然打通,審美體驗的巧妙延長,化常為奇的深度開掘,積澱學養的潛滋暗長……這些教學快事,在一本課例為主的著作中,如鮮花一樣怒放。在功利性、工具性日益被強化的語境中,這樣的專註和痴情何其珍貴!

明眼人都知道,課例研究——無論教學設計,還是教學實錄,在當下都是很不被看好的。

在高校,課例研究再深透,課堂教學再出色,倘無硬邦邦的科研成果,面對職稱評定、工資晉級等好事,只能幹瞪眼。許多大學的學報不發課例研究的論文,幾成同行公議。中、小學語文名刊多多,卻無一家進入學界倚重的南大版核心期刊,或CSSCI來源期刊目錄。一位博導坦言:只刊登一些教學設計,雞零狗碎的辨析,教育敘事,經驗介紹類文章,怎麼能成為核心期刊呢?

即使在中、小學,看似「顯學」的課例研究,其實也尷尬重重。新手以之快速入門,老手以之應付檢查,賽手以之增加勝算,皆是作為「用」,而非「體」。看過即忘,用過即扔的現象,非常普遍。對於一些道行深的老師來說,課例研究甚至成了幼稚的象徵。即使要鑽研、設計,也是千方百計地追求「一空依傍,自鑄偉辭」。彷彿一不小心借鑒、研究了他人的課例,便會玷污了自家清白似的。

也難怪這種自上而下的頑固鄙薄,課堂上、市面上充斥的教學設計實在是太平庸、太淺薄、太勢利了!重技不重道的灌輸和訓練,使熏陶和滋養失去了蹤跡;缺少個性的在場和學養的支撐,思維的縱深感和厚重感無法形成,學術分量根本無從談起,又怎能想讓別人對你刮目相看呢?。

在這樣的逆境之中,施老師能摒棄一切俗見,拋開重重壓力,一門心思地撲進課例研究之中,自行設計,自行總結,自行開拓,巧妙而自然地糅合理性與感性,將自己長期積澱的學養、對孩子深眷的愛意,還有探究學術的真情,悉數熔鑄其間,重塑課例研究的尊嚴和魅力,由不得人不肅然起敬。

錢理群先生這樣說過:「對明天(未來)的美麗想像,對理想的執著追求,對彼岸世界的終極關懷,由此煥發出的內在和外在的激情,生命的活力,永不停息的精神的探索,永遠不滿足現狀的不斷創造的欲求,等等,所有這些美麗而寶貴的精神素質,或許都可以概括為『青春』二字。」

這些美麗而寶貴的精神質地,在施老師的課例中隨處可見。他以自己篤定的意志、童真的想像、深入的思索、激情的實踐,不僅使自己充滿了青春的激情,也給中、小學的語文教學帶來了春天的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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