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吉祥三傻
07-15
吉祥三傻張敦一三年前,劉金蘭十八歲,發育良好,尤其那一對大胸,在全村的姑娘中獨佔鰲頭。這裡所說的村莊,是她的四川老家,她出生並長大的地方。村子在半山腰,開門見山,見山之後要爬山,莊稼地都在山坡上,或山溝里,高低錯落,分布不均。出事那天,她一個人在竹林砍筍。筍有點老了,不好砍,所幸她的柴刀夠鋒利,虎虎生風地揮舞半天,收穫頗豐。這片竹林離村子很遠,要不然也不會等筍變老後才有人來砍,更不會輪到她砍。她爹愛喝酒,認為竹筍乃是首屈一指的下酒菜。這個酒鬼生平有兩件事引以為傲:一是驚人的酒量,簡單點說,就是能喝,尤其擅長高度白酒,一斤不醉,如果就著最愛的涼拌竹筍,能喝一斤半;二是超群的繁殖能力,彷彿酒精給他提供了無盡的動力,結婚二十多年,共讓老婆懷孕十次,生下八個,兩個流產,都怪他酒風不好,喝多後愛打老婆。如果不是國家開始實施計劃生育,村長將村裡生過孩子的婦女運到計生站,統統做了結紮,她爹還能再生幾個。做結紮的,不光是婦女,也有男人,也就是說,夫妻二人必須有一個人做。她爹是一家之主,當然不會去挨刀。對於生孩子這件事,她娘早已厭倦,甚至恐懼,被結紮後,不但沒有悲傷,反而滿心歡喜,感謝國家的好政策。她是老三,肩負給爹采筍的重任。老四是男孩,不用幹活,老五是女孩,年紀太小,不能跟她一起上山。爹年歲漸長,似乎不如年輕時能喝了,偶爾聽說竹筍的養生價值後,對筍的需求更甚往日。她在竹林里幹了整整一個春天,所採的筍不但滿足爹及全家老小的需求,還有較多的剩餘,賣給收筍的販子,賺一點錢。在竹林半日,所得的筍有幾十斤,不用再砍,再多就背負不起,路途較遠,如果回去得稍晚,找不到收筍的販子,這一天就算白折騰。她獨坐幽篁里,喝水吃乾糧。突然,墨綠的叢林間閃出一條黑影,移動到她面前。她先是吃了一驚,看清楚後,喊了聲強叔。來者是村長劉文強,同姓同族,所以她叫他叔。劉文強說:「你跑這麼遠給你爹砍筍啊?」她說:「是啊,近的都砍光了。」劉文強坐下來,點上一根煙,這是要聊一聊的架勢。她不知道他們能聊什麼。在她眼裡,這位強叔無疑是全村最厲害的人,開著養兔子的場子,掙錢不少。她曾去養兔場看過,在一片汪洋泛濫的小兔子中間,體型龐大的種兔猶如一隻恐龍。強叔就是村裡的種兔。他又黑又壯,體毛茂盛,嘴巴向前突出,很像歷史課本中的北京猿人。他的愛好是漫山遍野轉悠,背著槍,自詡為獵人,而非養殖能手。「過幾天,筍就全老了,你還砍什麼?」「那時地里活兒就多了,我下地幹活兒。」「村裡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你怎麼還不去?」「再過兩年,夠二十歲,我就去。」「你今年十八了?好,十八歲就是成年人,看你長這樣,哪像十八的?」「老乾活兒,長得面老。」「老嗎,不老,挺水靈的,你想出去打工不,想的話叔給你聯繫,借你路費。」「那太好了,強叔,我想出去,但得先麻煩你給我爹說,把他說通就行了。」「今晚回去就找你爹,兩瓶酒的事兒。」「那太感謝叔了。」「好,你打算怎麼謝我?」「先給你幾個筍吧。」「幾個筍就把我打發了?」他的手爬過來,慢慢攀上她的肩頭,用力一摟,將她攬入懷中。雖說剛才談論的事還未實現,但她覺得已欠下劉文強的人情,故才沒有掙扎。還有一點,劉文強身為一村之長,正氣凜然,她被這股威嚴死死壓住,幾乎難以呼吸。她在村長溫暖的懷抱中顫抖起來。「你別緊張,沒事,沒事。」村長的另一隻手不再閑著,當仁不讓地按住她的胸。「不小啊,哪裡像十八歲的,你爹給你吃什麼了?」他解開她胸前的扣子,就像扯下一枚手雷的拉環。她感覺自己的身體爆炸了。軀幹和四肢,還有那一對大胸,都灰飛煙滅了。她像一棵筍,被剝去一層,有點冷,猶如躺在雨里。他把這具顫抖的肉體壓在身下,一邊動一邊說著,「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青草味和他身上的煙味混合在一起,讓她喘不上氣,下面一陣刺痛,好像破了,有血流出來。「好了,好了。」劉文強說。他一陣哆嗦,終於停止動作,把自己疲軟的器官抽離她的身體,躺在一旁喘粗氣。這時她的神智彷彿獲得解放,摸到柴刀,一股熱浪湧上心頭,想揮刀砍過去,把他的腦袋砍下來。砍筍容易,砍人太難,她下不去手,更何況對方是村長,她所認識的最德高望重的人。「你也把衣服穿上吧。」劉文強提上褲子說。她坐起來,開始穿衣服。衣服都髒了,沾上不少青草的綠汁,她知道這挺難洗的。那地方又脹又疼,還流了血,兜里有衛生紙,掏出來擦擦,她覺得擦不幹凈,想不到哪裡有水,可以洗一洗。他把兩張票子塞進她手裡,說:「衣服髒了,你去買件新的。」他背起槍,搖晃著身體緩緩離去,繼續在山林間搜尋獵物。她把這二十塊錢裝進兜里。穿好衣服後,她又躺了一會兒。眼看天色不早,她才勉強爬起來,背著一袋子筍踏上回家的山路,走得慢吞吞,最終還是晚了,收筍的人已經收攤。她只好把整袋的筍背回家。爹正喝酒,一見她,說:「日你娘的,怎麼回來得這麼晚,害得老子沒下酒菜。」他一巴掌掄過來,打得她左搖右晃。「我想出門打工。」她擦掉嘴角的血說。二並未如她所願,劉文強沒有上門,動用一村之長的威嚴,讓她實現外出打工的夙願。她人微言輕,貿然提出請求,只能換來一頓拳打腳踢。娘敢怒不敢言,怕殃及自身,躲到屋外。她兩個姐姐都已嫁人,她作為家裡的主要勞力,不可輕易離家。這地方的風俗,男人四體不勤,下田勞動的都是女人。她爹堅持傳統,整日抱著大煙袋坐在門前曬太陽,悠閑的生活並不能換來愉悅的心情,他生活的樂趣來自於對老婆孩子的打罵,當然這也是傳統的一部分。她挨過一頓打,爹才能消停。等爹喝醉,上床呼呼大睡,她燒水洗澡,下身依然不舒服。在夢裡,她被一隻黑猩猩壓在身下。她曾在一本小人書里看到過黑猩猩的樣子。當時她和姐姐去趕集,在賣書的攤前翻到一本講冒險故事的小人書,她指著其中一頁的大猩猩說,姐,看像不像咱村長。姐姐看了看說,像。倆人開心地笑起來,暗自佩服畫家把村長描繪得如此傳神。第二天,她把筍背出去賣掉。販子說筍老了,明天不再來收。這意味著她一年一度的采筍工作宣告結束。地里沒什麼活兒,一時之間不知該幹什麼。她在家歇了幾天,不敢出門,怕遇見劉文強,同時又希望他登門拜訪,來找她爹喝頓酒,讓他爹放她走。可是他並未出現,好像早已忘了說過的話。兩個月後,她的身體有了不同尋常的反應,噁心嘔吐。她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因為每隔一兩年,就會看見娘這樣,那說明爹又讓她懷上了。難道自己懷孕了?她覺得很有可能,為證實這種可能,她決定偷偷去鎮上一趟,找個診所檢查一下,再把積攢多日的錢花掉幾塊,給弟弟妹妹們買點好吃的。來回四十里,憑她的腳程,天黑前回家沒問題。她一個人在山路上走,帶著柴刀,也不害怕。在鎮上的診所里,大夫給她一個小盆,讓她接點尿。她好不容易尿到盆里,挺黃的,不好意思地拿給大夫。大夫把試紙浸入尿中,拿出來等上片刻,然後用懶洋洋的口氣告訴她,「你懷孕了。」她走出診所,去商店買了一斤餅乾,給弟弟妹妹們吃,還有兩瓶酒,給爹喝。爹看見酒,也許可以原諒她的擅自行動。快到村外,她聽見一聲槍響,大吃一驚,身體馬上緊張起來。果然,劉文強出現在前面的山路上,如不是端著一桿大槍,會誤認為那真的是一隻黑猩猩。她扭頭要跑,卻聽見劉文強喊,「別動,要跑就一槍打死你。」劉文強走過來,把她拖到路邊的樹林里,像上次那樣,先是按住她的胸,又揭開她上衣的紐扣。這次她並未反抗,平靜地接受,任憑這隻大猩猩在她身上獸性大發。「強叔,我懷孕了。」「哦,等會兒再說,等會兒再說。」結束之後,他們穿好衣服。她準備好好說下自己懷孕的事,就算今天沒遇見,她也會去找他說的。劉文強的雙手突然掐住她的脖子,讓她喘不上氣來。「我倒不怕你把這事告訴你爹,那個酒鬼,給他倆錢兒就沒事了,我就怕你懷孕啊,真是個麻煩事。」她盯著他的臉,他長得真像黑猩猩啊。她摸到熟悉的柴刀,砍在他的大腿上。柴刀是彎頭的,不方便捅進他的肚子,只能砍,倆人離得太近,又砍不到要害部位。這一刀,她已盤算多時,儘管有心理準備,下手力度依然不夠,僅僅砍破一層皮肉,並未如想像的那樣把他的整條腿卸下來。突如其來的痛感讓劉文強鬆開手,她得以脫身,後退一步。劉文強低頭查看傷勢,彎腰抓起大槍,他要用這先進的武器將她解決,沒想到的是,他的手指還未碰到扳機,柴刀呼嘯而至,正砍在他的脖頸上,不疼,反而有一股涼意,血噴出來,又熱了。他只好扔掉大槍,捂住傷口。血流不止,捂也捂不住。她一手拎著柴刀,一手拎著餅乾,在山路上跑起來,跑向與村子相反的方向。她想,原來離家的日子就是今天。三夜路漆黑,山風陣陣,隱約傳來鬼哭狼嚎之聲。她跌跌跌撞撞地跑到鎮上。鎮上只有一條街,沒有路燈,青石板路泛著幽光,店鋪都關門了,顯得空空蕩蕩。她找了處牆根,靠牆坐下,把柴刀橫在胸前,想著,如有人近身,即一刀揮出。她驚魂未定,坐到天亮才鎮靜下來。街上飄著薄霧,人影晃動,一個穿著齊整的男人走過來。「大叔,你是人販子嗎?」男人站住,看著她,笑著搖頭。「你把我拐走吧。」「我不是人販子,我是國家幹部,現在政府正打擊人販子,都被抓進監獄了。」「那還有沒抓起來的嗎?」「法網恢恢,疏而不漏,沒抓起來的也會早晚抓起來,你看現在的火車站,比以前乾淨多了,以前人販子多得很,看見外出打工的女孩,就湊上去,騙你說,給你介紹個好工作,讓你跟他走,結果就把你拐到大西北,賣給老光棍。」「能賣給老光棍也好啊!」太陽出來了,陽光把霧氣刺穿,小街像一條被驚到的蛇,搖頭擺尾地醒來,人們帶著困意,與她擦身而過。沒人注意這個陌生的女孩。她拎著一把帶血的柴刀跑出喚馬鎮,再向前跑,每一步都是她到過的最遠的地方。她搭乘一輛進城賣菜的牛車,為表感謝,她把柴刀贈予趕車的老漢。血已發黑,彷彿與刀背的黑銹融為一體。老漢並未看出異樣,笑納了。這把柴刀跟隨她多年,怎捨得扔到路邊的灌木叢中,任其鏽蝕腐爛呢?到縣城後,她向人打聽汽車站的位置,有人指給她方向,她快速跑過去,發現那地方並不如自己想像的那樣繁華,只是一座平房,前面停著兩輛客車,乘客寥寥無幾,工作人員無精打采。在蕭條的小廣場上,她認真打量每個陌生人,希望從他們臉上找出人販子的痕迹。她找了個顯眼的地方,蹲下,一邊休息一邊等著,看會不會來個人搭訕,說能給她介紹個好工作。她早就聽說過,村裡有女孩被拐到外地去,有的是在田間地頭,有的是在集市上,很少有人是在車站被拐走的,因為她們不會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她又想,人販子要來這裡,終歸是要坐車的,車站是他們的必經之地。或者他們要離開時,帶著本地的女孩,也會來到這裡,到時捎上她,也未嘗不可,反正多她一個也不算多。但是,眼前走來走去的陌生人,哪一個才是人販子?日至中天,人漸漸多起來,有的衣冠楚楚,精神十足,有的破破爛爛,萎靡不振。她看著他們,他們一個也沒注意到她,彷彿她只是小廣場上的一個石頭墩子。天熱,她流汗,轉移到陰影處。旁邊一個男人蹲著,在抽煙,守著一隻黑色的皮包。她打開隨身帶的餅乾袋子,大嚼起來,類似於揉報紙的咀嚼聲引起男人的注意,扭頭看她一眼。她遞過去兩塊餅乾,說:「你吃嗎?」男人吐出一口煙霧,說:「不吃。」這兩個字暴露了男人外地人的身份。儘管她也不知道他是哪裡人,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本地人。說不定,他就是她要找的人販子。「叔,你是哪裡人?」「我是河北人。」「你來這裡幹什麼?」「來收兔皮,我們那地方,都是做皮子的,你們這地方,養兔子的多。」「你們那地方光棍多嗎?」「光棍不少,比如給我鏟皮的傻翔,就是個光棍,沒爹沒媽,只有哥哥嫂子,前幾年還做了結紮。」「你說的是哥哥嫂子做了結紮,還是他做了結紮?」「是傻翔自己。村裡計劃生育抓得緊,傻翔他哥哥生了倆閨女,是主要工作對象,必須去做結紮,要麼男的做,要麼女的做,二選一。為報答哥哥的養育之恩,讓哥哥實現生兒子的夙願,也讓自家香火得以延續,傻翔毅然決定,替哥哥做結紮。哥哥萬分感動,給弟弟下跪磕頭,在他腦子裡,做結紮這事犧牲太大,無異於閹割。傻翔當然也怕,但他認為自己應當為哥哥做出犧牲,不能白吃嫂子的飯。他說,我是光棍,窮得要命,不可能娶上媳婦,留著這根雞巴沒屌用,哥哥你要爭氣,讓嫂子生個兒子出來,也不枉弟弟的一片苦心啊。兄弟倆抱頭痛哭,一臉悲壯地來找我。我是村長,管計劃生育,前年傻翔他哥生了第二個閨女,我帶人把他家給抄了,他再生第三個,家裡實在沒什麼可抄的了。他們的要求讓我非常為難。傻翔說,村長叔,我拿我哥的身份證,哥倆長得像,醫生看不出,開了結紮證明,你任務不就完成了嗎?我說,傻翔,讓你哥做結紮的人不是我,是國家,當然國家不是人,是政府,你讓我欺騙政府,我做不到。兄弟倆見我不答應,掏出繩子,掛到門框上,要上吊。我動了惻隱之心,趕緊勸他們莫尋死,這事好辦。兄弟倆一對死心眼兒,來求我辦事,兩手空空,哪怕拎一瓶老白乾,我也能痛快地答應。第二天,我開著村裡的拖拉機,拉著一車要做結紮的人,去縣醫院。這些人有男有女,坐在車斗里,嘻嘻哈哈,傻翔坐在他們中間,成為大家關注的對象。得知他是代兄結紮後,大家並沒有肅然起敬,反而幸災樂禍地笑起來。只有傻子才會幹出這種事,傻翔這個名字由此誕生。更可笑的是,做完結紮後,那幾個男人奔走相告,慶幸自己的雞巴還完整地保留在胯下,並沒有被醫生切掉,尤其是傻翔,不時解開褲腰往裡瞅瞅,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比娶媳婦還高興。我對他說,還不如給你切掉呢,娶不上媳婦留著也沒用。他的傷心之處被我戳中,不由得黯然神傷。」「叔,傻翔長啥樣?」「普通人,個不高,不胖不瘦。」「叔,你帶我走吧,我去嫁給傻翔。」四她去買火車票,從廣元到衡水,一百多,翻遍全身,只有二十多塊。村長張振龍慷慨解囊,給她一百塊。他們坐上火車,又坐汽車,而後又步行三里地,到達一個叫張卷村的地方。這裡是華北平原腹地,看不見山,到處是土,土上面長著莊稼,莊稼也是灰頭土臉。路平坦,筆直,很少有坡度,她覺得很好走。唯一不好的地方是,街道上污水橫流,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異味。好多人家在做兔皮加工,洗皮和熟皮的水從大門口排到街上,讓不寬的街變成一條臭溪。張振龍家也干這個,而且是村裡幹得最大的,他常去四川,買回生的兔皮,轉手賣給加工戶,如果行情看好,也會留下一些,自己熟制。街上沒幾個人。人們都在家裡忙著搗鼓兔皮。她東張西望,除了味道不習慣,還算滿意。她跟著張振龍走進家,院子里都是幹活兒的人。房檐下一排彎腰鏟皮的年輕人,一起昂起頭,打量她。她被盯得緊張,低下頭。張振龍指著其中一個年輕人說:「這就是傻翔。」她抬頭看看傻翔。他真是個普通的男人,中等個,平頭,五官相貌毫無特點,也算順眼,表情麻木,見村長獨獨介紹他,並不答話,彎下腰鏟起皮來,鏟著鏟著,痴痴地笑了,也不知這笑意因何而生。張振龍把她安排在一間空屋裡,讓她歇著,然後他出去和媳婦說話。沒頭沒腦地領回一個大姑娘,這事必須解釋清楚。她坐在床邊,想著剛才看見的傻翔,心裡談不上有什麼感覺。這裡離家足夠遠,有一種從未體會過的陌生感,她沒有因此而慌亂,反而內心安穩。晚上,屋門被推開,進來一男一女,看她一眼,又出去了。後來她知道,這是傻翔的哥哥張遠山夫婦。傻翔無父無母,哥哥嫂子就是他的父母。村長媳婦說親,請他們上門看人。他們看後非常滿意,認為這從天而降的緣分是傻翔前世修來的福氣。「這個小媳婦是我撿來的,找不到娘家,我家就是她娘家,一切按規矩辦。」張遠山想了半天,才明白村長的意思——他想要錢。應該給村長多少錢,張遠山又想了半天,最後定下一個數,兩千六,這是傻翔干一年掙的錢。把這個數字報給村長,他點點頭,說:「那就結婚吧。」第二天,進來兩個女人,先讓她梳頭洗臉,又讓她穿上新衣服,然後領她出門。傻翔穿戴整齊,正在門前迎候。他們穿過兔毛飛舞的院子,上了村長駕駛的拖拉機。她和傻翔坐在車斗里,互不相望。傻翔笑得開懷,笑容無可厚非,是正確的高興,貨真價實的喜形於色,不帶一絲傻氣。走了沒兩分鐘,到達一棟破院子的大門口。傻翔跳下去,揮揮手,讓她也下來。「傻翔,把你媳婦背進家吧!」旁邊有人喊。他聽從指令,站在車斗旁,彎下腰,等她趴上來。她只好撲到他的背上,在一陣鬨笑聲中,被他背進家門。院子不大,進門有棵棗樹,土坯房三間,水缸立在房檐下,她低頭看見自己在缸中的倒影,一晃而過,仍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打扮太簡單,表情也過於冷淡,不像婚禮上的新娘子。她曾多次幻想自己出嫁時的場面,今天這情景,是她做夢都沒想到的。一陣散漫的鞭炮聲勉強營造出喜慶的氣氛。傻翔背她穿過僅一張方桌的正屋,進入偏屋。作為卧室,顯得過於簡陋冷清,飄蕩著光棍漢的苦悶氣息,經過長年累月的積累,這氣息根深蒂固,頑固不化。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炕上,自己坐到炕的另一端。擠進來幾個孩子,整齊地喊:「傻翔娶媳婦啦,傻翔娶媳婦啦!」他跳下炕。孩子們以為不敬的稱呼讓新郎發怒了,這也正是他們的目的,正準備一鬨而散,沒想到傻翔從兜里掏出一把糖,沖他們拋撒過來。孩子們搶糖,個個如狼似虎,爆發一場混戰,有人被打得哭天搶地。她看著這一幕,笑了。外屋有人喊:「她笑啦,新娘子笑啦。」更多的腦袋伸過門框,來刺探她的笑。她馬上收起笑容,突然哭起來,哭得很響,所有的嘈雜聲都被鎮壓下去,孩子們嚇得狼狽逃竄。傻翔的嫂子進來,搬著一張小方桌,放到炕上。後面的人端來熱氣騰騰的餃子。嫂子說:「別哭了,吃餃子吧。」她肚子早餓了,確實想吃飯,但哭泣似乎有巨大的慣性,無法馬上剎住。嫂子和幾個女人站在炕前看著她哭。等她停下時,餃子都涼了。外屋擺下一桌酒席,在座的有張遠山、張振龍和幾位長者。他們喝過半晌,張遠山進屋,讓傻翔和她去敬酒。這對新人扭扭捏捏地來到席前,端著酒杯,一句話說不出來。這場合,應該說話的是男方,女方可以理所當然地低著頭。傻翔沉默片刻,仰頭幹掉杯中的酒。張遠山說:「我家傻翔幹了,這酒敬得好!」張振龍今天高興,多喝了幾杯,說話大舌頭,「好,新郎幹了,新娘也得干!」他們一起看向她,她看著手中的酒杯,把心一橫,學著傻翔的樣子,仰頭喝下。那一瞬間的感覺,竟然與她揮刀砍向劉文強的感覺一模一樣。她被嗆得咳嗽幾聲,眼淚又湧出來。張振龍站起來,拍著傻翔的肩膀,說:「金蘭啊,你叔給你找的這小夥子怎麼樣?」她點點頭,表示認可。張振龍說:「傻翔這小子別的毛病沒有,就是傻實在,哈哈。」幾位長者隨聲附和。張振龍坐下,展開新一輪的敬酒。一直喝到天黑,他們才把這喜酒喝完。當晚,倆人比較生分,睡覺時也不好意思躺得太近。她睜眼躺到半夜,聽見傻翔那邊起了鼾聲,於是閉上眼睛,也睡了過去。到天亮,傻翔先起來,做好飯,讓她吃。倆人客客氣氣地吃完早飯。「你不會跑吧?」傻翔問。「不會。」「那我就不鎖門了,我哥讓我出去時鎖上門,怕你跑。」「放心吧,你讓我跑我都不跑。」傻翔放心地去鏟皮。皮匠們說:「幹了一晚上,白天還能鏟皮,身體不錯嘛。」「別瞎說,沒幹。」傻翔辯解說。「真沒幹?」「真沒幹。」他們哈哈大笑,說:「你是不知道怎麼干吧?」大家開始詳細地講應該怎麼干,講得傻翔心驚肉跳,差點鏟到手,血濺當場。在大家粗俗的玩笑中,傻翔終於開竅。收工後,回到家裡,看見她已經做好飯菜,他並不著急吃,而是一把將她推倒在炕上。經過一番折騰,倆人總算熟悉起來,吃飯時有說有笑,還給對方夾菜。第二天,傻翔再去鏟皮,大家上下打量,從他疲憊的神情推斷,傻翔已告別處男之身,正式步入成年人的行列。白天,家裡就剩她一個人。她先把屋子收拾乾淨,又去打掃院子,還往地上潑了些水。沒事幹後,她搬張凳子坐在院子里。這裡比四川乾燥,萬里無雲,陽光燦爛,樹影稀鬆。隔壁家在洗皮,水嘩嘩響。她對他們的營生非常好奇,特別想一探究竟,又想再等等吧,跟他們還不熟。跟傻翔在炕上折騰時,她有點擔心,自己沒出血,傻翔會不會介意?沒想到,傻翔根本毫無這方面的考慮,只是無法自拔地沉醉於她的身體。折騰累後,他們相擁而眠,她離家後第一次睡了個好覺。前幾日在火車上,她夢見過兩次劉文強,這位勇猛的獵人滿身是血,厲聲討命。她嚇得醒來,看見坐在對面的張振龍。刀砍劉文強的事,她隻字未提,只是說,家裡窮,吃不上飯,自己偷跑出來,希望能找個吃飯的地方。關於她離家的理由,傻翔尚未追究,他早晚會問的。還有她懷孕的身體,也將大白於天下,這都需要解釋。晚飯前,天光尚未變暗,傻翔去挑水,她跟著,倆人一前一後,走出家門。水井在隔壁的衚衕里,他們需要穿過街道。正在街上行走的人停下來,目送他們轉入那條有水井的衚衕。傻翔提上一桶水,她要提第二桶。「可沉了,你行嗎?」傻翔問。「沒問題。」她輕而易舉地提上一桶水,又拿過扁擔,挑起兩隻水桶。街上的人都震驚了。在村裡,像挑水這樣的粗活兒,是專屬於男人的。很少有女人能像她那樣,輕鬆地挑著水從街上走過。從這天開始,她有意地展示自己能幹的一面。每日先把家裡收拾乾淨,再走出家門,去地里除草、打葯。犯噁心時,她偷偷躲著,乾嘔兩下,硬生生憋回去。最終瞞不住的是肚子,有了鼓起來的跡象。她多希望自己流產啊,但她的身體向來健康,如今吃得好,睡得香,反而更利於保胎。每天晚上,她摸著自己的肚子,甚至想讓傻翔用鋼鏟在上面劃一道口子,把躲在裡面悄悄生長的孩子取出來。五張振龍從四川帶回一個姑娘,長得還行,尤其是那對胸,讓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婦都自愧不如。有很多光棍帶著對女性的極度渴望登門拜訪,求他給找個四川媳婦,哪怕胸小點也沒關係。他作為一村之長,對名聲極為看重,被人家誤認為人販子,不由得怒髮衝冠。他已聽到風言風語,說他在販皮之餘,也做販人的勾當,而他販來的人,他都睡過。他明察秋毫的媳婦,更是異想天開,說那個四川姑娘是他在四川的私生女,他在河北、四川兩地各有一個家,姑娘的母親,也就是他張振龍的四川媳婦,也有一對大得不像話的乳房。為消除誤會,張振龍把如何碰見劉金蘭的事情講給大家聽。他是村長,講起話來口若懸河,他不厭其煩地講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著重強調,劉金蘭是主動要求來村裡嫁給傻翔的。大家疑惑不解,光棍多如牛毛,為何她偏偏選中傻翔?張振龍解釋說:「那是因為我一時嘴癢,把傻翔做結紮的事講給她聽了,她聽完認為傻翔是個有情有義的好男人,非他不嫁。而且,傻翔無父無母,家庭關係簡單,可以自己當家做主。」這解釋並不能讓大家完全信服,做個結紮叫什麼有情有義,那叫傻,現在傻翔該後悔了吧。無父無母又能怎樣,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如果有二老,那就是有兩個寶了。又經過思考,大家認為劉金蘭嫁給傻翔完全是因為傻,和她所選的男人一樣,她的智力也令人擔憂。於是,她的外號應運而生——傻蘭。這是她入鄉隨俗的第一步。傻翔確實有點後悔,曾偷偷跑到村長家,問是不是做過結紮就不能生育。張振龍說:「對,都給你紮上了,還生個屁。」「那既然能紮上,肯定也能解開了,讓大夫給我解開吧。」「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一旦給你紮上,就要扎一輩子,甭想解開。」村長的話說得硬氣,傻翔再也沒有勇氣上吊,況且娶了媳婦後,他總感覺欠了村長很大人情,簡直把他當成重生父母再造爹娘。當傻翔發現傻蘭身懷有孕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是給自己做結紮的大夫下手有誤。他問她:「你懷孕了?」她慌亂而緊張,首先承認自己確實懷孕了,而後說可以把這個孩子打掉。傻翔說:「我自己的孩子,為什麼要打掉?」她無言以對。傻蘭嫁給傻翔後,一度成為大家主要的談論對象,談來談去,一天比一天寡淡乏味。就在大家即將放棄這一話題之際,傻蘭的肚子及時地大了,給大家帶來意外的驚喜。人們紛紛猜測,她到底懷了誰的種?肯定不是傻翔的。首先,傻翔已做了結紮,就像被劁的豬,除了挨宰,再難有別的作為。其次,從肚子的大小判斷,她懷孕的時間應該在三四個月前,那時她在四川。第一懷疑對象,肯定是村長張振龍。他來往於河北四川兩地之間,仗著有點錢,四處播種,眼看傻蘭懷孕,不能在四川待下去,才將她領到河北,託付給村裡最老實的傻翔。這推論聽起來合情合理,大家心悅誠服地信了,但畏懼當事人有錢有勢,無人敢當面質問。作為哥哥,張遠山最先看不下去,找到弟弟說:「你媳婦懷孕了你知道嗎?」「知道啊。」「讓她去打掉吧,現在計劃生育鬧得歡,縣醫院的大夫每天打好多胎,技術練得特別好。」「這是我的孩子,得生下來,不能打。」張遠山遺憾地看著弟弟,以前別人說他弟弟傻,他還挺生氣,這會兒他不得不承認,弟弟並不冤枉,他是個當之無愧的傻子。「傻蘭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而是她在四川就懷上的種,這孩子要是生下來,後患無窮!」哥哥的當頭棒喝讓傻翔呆若木雞,一語不發,轉身去找傻蘭。「你說,這孩子是不是你在四川懷上的?」她早等著這一天的到來,如何回答,已在心中盤算妥當。她大義凜然地承認了,並把那天竹林里的事講述一遍。至於後來刀砍劉文強的事,她隻字未提。傻翔聽完,沉默半晌,跑到院子里磨鋼鏟。傻蘭以為丈夫要取她性命,嚇得藏進裡屋。過了一會兒,她聽見傻翔在外屋喊:「把你們村的地址告訴我,我去殺了那個劉文強。」傻蘭跑出去,一把奪過鋼鏟,說:「你莫做傻事,你殺了他,得給他償命,話又說回來,要沒有他,我也不會跑到河北來嫁給你。」傻翔說:「如此說來,我還得感謝他了?」這是他們第一次吵架。傻翔的倔脾氣上來,非逼著傻蘭把地址告訴他。他找來紙筆,讓傻蘭寫下來,如果不寫,就一鏟斬斷自己的食指。她驚訝地發現,原來自己的丈夫並不懦弱,而是個深藏不露的血性漢子,看這勁頭,他願為自己赴湯蹈火,前往四川大開殺戒,乃至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為保住傻翔的食指,她只得屈服,像個叛徒一樣在紙上寫下老家的地址。傻翔把這張紙疊好,放進口袋。他準備明日啟程,踏上尋仇之路。他從沒出過遠門,心裡沒底,得用一夜的時間做好準備。她哭著跑出家門,把張遠山請了過來。哥哥揚起右手,一個單風貫耳,結結實實地扇在弟弟的臉上。挨打後的傻翔總算老實下來,放棄了遠赴四川的計劃,望著西南方向黯然淚下。「明天去把孩子打掉。」哥哥說。「不打,生下來吧。」傻翔說。「你胡說什麼?」「生下來,我養,當自己孩子養!」「這孩子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養個屁,我再生一個,過繼給你,好歹是咱張家的血脈。」「你都生仨孩子了,吃飯的桌子都被抄走了,你再生一個出來,張振龍非得去拆房子。」這時,院門處傳來一陣豪爽的笑聲。隨後,村長出現在院子里,他說:「傻翔說得對,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哪能想生就生?遠山,你要是再敢生一個,我真去拆你家房子。」「村長,你怎麼來了?」「我來求劉金蘭把孩子生下來,好還我清白。」六在丈夫和村長的聯合懇求下,她同意把孩子生下來。時間一天天過去,她的肚子日新月異地膨脹著,全村人都在等這個孩子降生。她挺著大肚子,走到哪裡都是焦點。傻翔去鏟皮,她站在一旁認真觀摩,還興緻勃勃地走進女人們幹活兒的房間,請教拉皮子的技藝。人們都喜歡聽她說話,不時學上一兩句四川話,把自己和別人逗樂以解幹活兒的疲累。村裡,男人鏟皮,女人拉皮子,分工明確。她決定生完孩子就去學拉皮子,拜嫂子為師。嫂子說:「你先養好孩子再說吧。」寒冬臘月的一個晚上,她終於迎來臨盆的時刻。傻翔跑出去請來接生婆。鄰居們聽到風聲,也趕來看熱鬧。外屋站滿了人,聽她在裡屋撕心裂肺地哭喊。在接生婆的幫助下,孩子終於呱呱墜地,是個男孩。她看了一眼,孩子身上全是血,看不清模樣。傻翔端進一盆熱水,接生婆給孩子擦洗身子,傻翔站在一邊看著。她不再看孩子,而是看傻翔。傻翔面無表情,沒什麼可看的。她的目光最終又落到孩子上,那團黑乎乎的小肉讓她心裡一驚。屋裡溫暖如春,除了爐子,還有個火盆。這炭是傻翔自己燒的,為的就是她生孩子時提供足夠的溫暖。接生婆走了。外屋的娘們掀門帘進來,紛紛表示祝賀,走到炕前,看一眼她懷裡的孩子。這孩子雖然剛剛出生,但完全可以看出,他的相貌與傻翔大相徑庭。與此同時,她們還意外地發現,這孩子跟張振龍也一點不像。看完後,她們走在衚衕里,不約而同地說:「這孩子怎麼像個黑猩猩呢?」第二天,傻翔沒去鏟皮,在家伺候傻蘭坐月子。登門道喜的娘們絡繹不絕,用手絹兜著幾個雞蛋,算是賀禮。她們迫不及待地走進裡屋,趴到襁褓前,認真看一眼這個傳說中的丑孩子。感謝這孩子的出生,村裡人又有的聊了。張振龍認為自己的冤情終於昭雪,高興得打開大喇叭,發表了一通義正辭嚴的講話:「全村老少爺們,都看見了吧,我是冤枉的,我張振龍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你們背後議論誹謗,群眾眼睛是雪亮的,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大喇叭的聲音把孩子驚醒,哇哇哭。她將孩子攬入懷中,喂他吃奶。奶水充足得讓她苦惱。她倒是希望自己有一對乾涸的乳房,讓兒子饑渴而死。她只要一看見他,就心驚膽戰,好像他隨時會搖身一變,變成那個大猩猩一樣的男人,脖子上還噴著血。如果傻翔來到屋裡,給她端來一碗雞蛋羹,或者一碗細挂面,她就會忐忑不安地蓋住孩子的臉,彷彿在掩飾一個彌天大謊。她吃飯時,傻翔會抱起孩子,在屋裡走幾圈。看起來他並未介意,已用寬厚的父愛接納了這個孩子。僅有小學三年級文化水平的他搜腸刮肚,為孩子起了名字,叫張近康。近,是孩子的輩分,康,是希望他健康成長。她覺得這名字不錯,她只上過兩年學,實在想不出更好的名字,當然,也沒有興緻去想。在炕上躺了幾天,她實在躺不下去。別的女人會躺一個月,心安理得地讓人伺候著。她不行,總覺得坐立不安,早早地下炕幹活兒。看她如此堅強,傻翔深感欣慰,又過了幾天,他才放心讓她一個人在家看孩子,自己去鏟皮。傻翔來到皮匠們中間,他平和的神情讓大家覺得不可思議。這幾日,他們一直在談論傻翔,曾多次暢想他再次出現時愁眉苦臉的樣子。他們認為,作為一個男人,攤上這樣的事,一定悲憤交加,簡直生不如死。沒想到,傻翔與往常一樣,甚至喜氣洋洋,彷彿自己真的生了兒子。他們不由得由衷感嘆,傻翔這人真的傻到無藥可救。在鏟皮的間隙,傻翔找到張振龍,說:「村長,你看什麼時候給我媳婦和孩子落上戶口?」「落戶口?你們有結婚證嗎?沒有結婚證,從法律上講,你們還不能叫結婚,而叫非法同居,落戶口更是免談,落不上戶口,你們那孩子就是黑孩子。」「他長得確實挺黑的。」「我不是說他長得黑,而是說他沒戶口,法律不承認。」傻翔認為村長所言極是,「非法同居」這四個字讓他心驚肉跳,彷彿自己已成為一個作姦犯科的壞人。他回家緊張地問傻蘭有沒有身份證。她說:「沒有,出門匆忙,忘帶了。」「沒有身份證咱倆就不能領結婚證,沒有結婚證你就落不了戶口,落不了戶口,這孩子就是個黑孩子。」「黑孩子?對,他確實挺黑的。」「沒戶口的孩子就是黑孩子。我不想他是黑孩子,他叫張近康,跟這村裡別的孩子一樣。」傻翔這句話把她說哭了。七張近康長到三歲時,還是個黑孩子,但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還不會說話。普通孩子,一歲多就會說話了。也有晚的,到兩歲才能說。但他已經三周歲,若論虛歲,是更讓人著急的四歲,無論是四川話還是河北話,他都不會說。村裡人都已認定,這孩子是個啞巴。他們不等他長大成人,就給他起了外號,叫傻康。這下好了,一門三傻,人們覺得這事很好笑,每次談起,都非常開心,幹活兒累了聊一聊,真能解乏。她和傻翔帶孩子到衡水市的哈勵遜醫院看醫生。檢查過後,醫生說:「孩子聽力有問題,難道你們一直沒發現嗎?」她說:「沒發現,一直覺得孩子反應有點遲鈍。」醫生說:「他什麼也聽不見,當然會遲鈍。」傻翔問:「怎麼才能讓他說話?」醫生說:「戴助聽器試試吧,但效果也不會太好。」他們兜里的錢不夠買助聽器的,只好坐車返回村裡。在車上,傻翔抱著孩子,眼睛盯著車窗外。他把頭轉向她,問:「是不是遺傳呢?」車裡人聲嘈雜,再加上馬達轟鳴,她沒聽清傻翔的話,反問他說什麼。傻翔又把頭轉向車窗外,不再說話。她也看著外面,灰濛濛的樹和暗啞的莊稼地。傻翔轉過頭,說:「咱們怎麼沒發現呢?」她這次聽清楚了,卻不知如何回答。三年來,她每天和孩子在一起。她用一塊布包住他,背在身後。她老家的女人都是這麼帶孩子的。背著孩子,可以騰出手來幹活兒。村裡的女人從來不這樣背著孩子,她們習慣把孩子抱在懷裡。她不愛抱她的孩子,害怕與他面對面。他的臉對她來說,就像一場噩夢。她盡量不去直視他的臉,餵奶時,眼睛獃獃地盯著一個地方,必須要看他時,也是蜻蜓點水般掃一下。好在他很少哭鬧,吃飽就睡,是個乖寶寶。跟她相反,傻翔愛盯著孩子的小臉看,看上一會兒,捏一下小臉蛋。從這點來講,傻翔應該首先發現孩子的異樣。但他什麼都沒發現,她懷疑他盯著孩子看時,是不是真的在看孩子,他腦子裡肯定想著別的。有好多次,她把孩子從傻翔的視線中抱走,她害怕孩子在他焦灼的目光中像冰塊一樣融化成一灘水。好多人問她:「傻翔對孩子怎麼樣?」她說:「挺好的啊。」對方說:「真的嗎?」她說:「真的。」傻翔對孩子真的不錯。她獻給孩子的是後背,傻翔獻出的是懷抱,相比之下,她倒不如他了。傻翔鏟皮回家,總要抱一抱孩子,他對著孩子說話,「康啊,你猜我今天鏟了多少皮,300張,比他們都少,但我活兒好啊,質量高。」他從沒對孩子自稱過爹,始終與對方平等交流。她覺得這很正常,她能夠接受。村裡人認為,傻翔如果對孩子不好,那是理所當然的。他們有點心疼傻翔,不再當面拿這件事開玩笑。當一件事不能開玩笑時,就是一件很嚴重的事了。當事人會因為沒人開玩笑,產生一種被排斥的感覺。傻翔覺得自己被鄉親們孤立了,越發沉默寡言。她卻和大家打成一片,慢慢學會當地方言,說得越來越地道。從醫院回來後,他們的孩子,也就是村裡人口中的傻康,不知感染了什麼病毒,轟轟烈烈地發起燒來。他們匆忙找來赤腳醫生,給傻康打了一針,燒沒退,身上反而起了一層紅疹。醫生說:「趕緊送醫院吧。」鑒於傻康病情的嚴重性,他建議送往衡水哈勵遜醫院。她說:「剛從那裡回來,再送到那裡去?」醫生說:「那就送縣醫院吧。」傻翔沉默不語,沒動地方。醫生見倆人無動於衷,只好搖著頭走出門去。她覺得,傻康的病沒有那麼嚴重,出了疹子,就應該退燒了,退了燒,就和平常一樣了。傻翔不願去縣醫院,她理解,那是他做結紮的地方,他越來越後悔挨那一刀,對那地方的恨意也日甚一日。過了兩天,傻康燒還沒退,喉嚨彷彿被兔毛堵住,喘氣困難,黑臉憋成紫臉。事到如今,她不得不奔跑著將正在鏟皮的傻翔拉回家來。倆人抱著孩子,跑到村長家,求張振龍開拖拉機送他們去縣醫院。張振龍扒開傻康的襁褓,嚇得後退兩步,說:「孩子都沒氣了,你們還不知道呢?」傻康死在傻翔的懷抱中。村裡人都圍攏過來,要親眼目睹傻康的遺容。傻翔呆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托著傻康,好像有意展覽給大家觀看。看過的人都沉默無語,有幾個娘們哽咽起來。她們的抽泣把傻蘭點燃,讓她發出爆炸一般的哭聲。埋掉傻康的人是哥嫂。傻翔已暫時喪失勞動能力,失魂落魄地坐著,誰也不理。傻蘭專註於哭泣,對孩子的後事不管不問。哥哥和嫂子用草席把孩子捲起來,又搜羅了一些衣物,打成小包。夭折的孩子不能入祖墳,更何況這孩子與張家並無血緣關係。他們在野外挖了一個淺坑,傻康和包裹放在坑裡,埋上土,不起墳頭。最後,他們還燒了幾張紙,嘴裡念叨著:「孩子你早日投胎,投個好胎。」八傻翔失蹤了。她找到村長,讓村長在大喇叭里廣播一下。聽到村長在大喇叭中的召喚,大家放下手中的活兒,走出家門,猶如一次集體活動,放鬆身心,好好喘口氣。村裡人幫忙找人,不停地呼喊著「傻翔、傻翔」。突然,她非常介意,彷彿三年來的怨氣一起湧上心頭。她找到村長說:「能不能別讓他們喊傻翔?」村長問:「不喊傻翔喊什麼?」「可以喊遠翔,他叫張遠翔,他不傻。」「好吧,你說不喊就不喊。」於是他們開始喊張遠翔。好多人喊了幾聲後,就住嘴不喊了。這名字無比陌生,喊著很彆扭。他們沉默著悶頭尋找,村外的每條道溝都找遍了,沒人。哥哥張遠山帶著幾個院里的年輕人擴大搜索範圍,去附近的村子轉,還是沒找到。每年村裡都會丟一兩個人,不是精神有問題的傻子,就是四川來的媳婦。二者找起來有很大不同。傻子一般不會走遠,多是躲在某處睡覺,或者誤入外村,不知歸路。所以要在村裡村外仔細尋找,不用跑得太遠。相比之下,四川媳婦找起來就麻煩很多。她們有目的地逃離村子,搭乘交通工具,速度驚人。一旦發現四川媳婦失蹤,村人會緊急動員,男人們騎車衝上公路,徑直奔向汽車站和火車站,有時能將人成功擒獲,有時一無所獲,垂頭喪氣地返回村裡。由此可見,他們找傻翔時採用的是第一種方法。從邏輯上講,也對。首先傻翔不是四川媳婦,連女人都不是。其次,作為正常人是不會失蹤的,家裡的活兒加班加點都干不完,誰還有心思玩什麼失蹤?再者說,張遠翔早已被人叫作傻翔,叫了七八年,沒準真就叫成了傻子。因為傻翔的失蹤,這天比平常的日子精彩許多,家裡人坐一塊兒吃飯時,開心地談論此事,這豐盛的談資猶如增添了一道美味的菜肴。傻翔是在早起時消失不見的。頭天晚上,吃罷晚飯,他坐在月下磨鏟。對於皮匠來說,鋼鏟猶如命根,所以第二天傻翔與鋼鏟一同消失不見,她毫不奇怪。她又拉開抽屜,翻找那張紙條,沒找到,看來被傻翔揣進懷裡帶走了。她去找張遠山,求他再好好找找傻翔的下落。她說:「不能只在眼皮底下找,得去火車站找,我懷疑他去四川了。」張遠山正彎腰鏟皮,聽傻蘭說完,不厭其煩地說:「他去四川幹什麼,要去也應該你去。」張遠山快人快語,說得也在理。傻蘭是四川人,三年來從未回過故鄉,甚至沒有逃跑過。傻翔作為她的丈夫,有什麼理由只身前往四川?她欲言又止,見大伯子確實挺忙的,就回到家裡,繼續想下一步怎麼辦。她想,傻翔一定去四川殺人了。可是他要殺的那個人,早就死在她的刀下。他到那裡,聽說人早就死了,沒準就會回家,繼續跟她過日子。等了十多天,傻翔還是杳無音信,她再也沉不住氣,簡單收拾行李,走出家門,來到衡水火車站。她買了一張前往四川廣元的火車票。火車晚上開,她坐在火車站廣場上,看著眼前人來人往。天氣正在轉暖,而在老家,大概春天已經來了。春筍是最好吃的東西,她已經三年沒吃過。這三年來,她甚至沒吃過辣椒,他們河北人的口味真夠淡的,頓頓都是炒白菜,加點醬油醋,就出鍋了。她強迫自己想那些家鄉的吃食,不去想別的。從火車上下來,她又來到三年前離家的廣場。商店門口擺著音箱,正放一首好聽的歌曲。在去年的春晚上,她聽過這首歌,叫《吉祥三寶》。兩個蒙古族夫婦,帶著一個可愛的孩子,一家人其樂融融,孩子提問,父母回答,說著說著就唱起來,歌聲悠揚。這首歌流行開來後,村裡人給他們一家又起了外號,叫「吉祥三傻」。他們對這個外號十分得意,認為代表了他們起外號的最高水平。她站在廣場上,聽著《吉祥三寶》,想著如今吉祥三傻都離開了村子,一個去了天上,兩個來到了四川。她走著走著,突然遇到當年趕車的老漢。那把柴刀還在,看來老漢經常使用,刀刃鋥亮。她給老漢十塊錢,買下柴刀。正好菜已賣完,她再一次坐上這輛牛車,回到離家很近的那座小鎮。她背著包,拎著柴刀,到處打聽,有沒有人見過一個年輕人,河北口音,拿著一口鋼鏟。沒人見過傻翔。但她確信傻翔肯定來過這裡。她往家的方向走,沒人能阻止她的腳步。她想,如果有人來抓她,她就用這把柴刀跟他們拼個你死我活,如果傻翔被他們抓住了,她也會用這把柴刀救他出來。她走在熟悉的山路上,一草一木還是三年前的樣子。她想,最好的結局,是傻翔迎面走來,然後一起去竹林里砍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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