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炮兒》：「壞人變老」後的輓歌？ | 沸騰

但這夢，也只是大院子弟頑主情結的還魂

文/佘宗明

《老炮兒》無疑是部好電影：老炮兒和嫩雛兒口炮茬架齊下，演技派（馮小剛張涵予許晴們）跟顏值擔當（李易峰吳亦凡TFboy）堆陳，激情橋段與親情戲輝映，荷爾蒙跟催淚柔情調情。

好電影往往也自帶「多稜鏡」效果：雞血充溢者的內心能被老炮兒們的粗口和血性烘得滾燙，雞湯焦渴症患者能從老六的仗義好施和反腐舉報里看出正能量，腦洞浩瀚的能從「南方某高官」解讀出一堆「現實影射」，而喜歡考據民俗的還能在兒化音、俚語搭配和老衚衕里感受老北京調調。除了那些略污的劇情，它堪稱老少咸宜。在豆瓣上，它成了2015年評分最高的國產片。

那這部電影究竟在講什麼？片名已然點明：老炮范兒。什麼是老炮范兒？解鎖密碼在於貫穿全片的兩個字：規矩。

馮小剛飾演的六爺，每年斜腰拉胯提籠遛鳥，平時走街串戶，順街坊一根蔥，吃鄰居一碗餃子，習慣將局氣、揍性、你丫、講究掛在口頭。他爆的是粗口，端的是臭牛逼的面兒，而說得最多的還是「凡事得論理」，而這理是「小老百姓」的理：他遇到偷錢包的，要人家「盜亦有道」，把身份證之類的還回去；他碰到城管打小販，認為知法犯法不對，損人錢財不對，暴力執法不對，一碼歸一碼，誰都不能吃虧；他對乞討女孩善意施捨、對跳樓圍觀群眾不忿譴責，心裡掛著的都是貼著道義規矩牌的秤。

不只是六爺，以「悶三兒」、「燈罩兒」為代表的老炮兒，都愛講江湖道義，問題是，他們要道成肉身、成正義化身了嗎？或許他們自以為是。我此前曾讀到導演管虎講其創作《老炮兒》的初衷，大意是想追憶上世紀80年代以衚衕為據點的「父輩江湖」。而片中衚衕、鷯哥、幾位老炮兒、冰湖上的茬架對決和崔健《花房姑娘》，也確實編織了一場屬於管虎、馮小剛們的江湖夢。

但這夢，也只是大院子弟頑主情結的還魂。《老炮兒》勾畫的年輕一代儼如廢柴模樣，群像被夜店、飆車、撩妹、混居、非主流等定格，這骨子裡沿襲的就是「九斤老太」心態；對失落的「傳統」的找尋，其實也是捨不得離場的傲嬌感喟與悵然回望。

細想想，六爺不就是長大後的馬小軍（《陽光燦爛的日子》的男主）嗎？他們同在皇城根下長大，年輕時就是混混，街頭結夥混跡，有矛盾就茬架或打群架，儼然一群行走的荷爾蒙，像六爺，引以為傲的高光時刻，就是年輕時曾拿著一把軍刀打倒一堆混混。這是古惑仔同款劇情，也是頑主們的「激蕩青春」，它依稀殘留著破四舊、鬧革命的激情。

管虎、馮小剛還有王朔們作為過來人，用記憶濾鏡將打打殺殺P成快意恩仇的熱血史，那些一口一個「抽你丫的」的痞性，在俠義小說般的鏡頭語言中也成了為了尊嚴敢赴死的英雄氣概。他們老了後的執拗個性、父權意識和大男子主義，則被裹上了「今老矣，搔白首，還望皇圖霸業談笑中」的豪氣霸氣。片中對頑主氣派最明顯的讚頌，是借許晴之口道出的：當李易峰說：「他不就是會打架嗎？」許晴來了一句：「你不懂」。

但這更多是顧影自憐：六爺的面兒都是自己撐著給自己看，老街坊互相給個臉而已，他死守的「祖宗留下的規矩」，也就殘留在那幾個衚衕，他側身的那個仗著天子腳下龍脈未端的江湖早已潰散。如果說，他的兒子跟他幾乎決裂，昭示著其「傳統」包括父權思維的崩坯；那因其兒子捲入麻煩，他被推向跟吳亦凡扮演的「官二代」的對峙，則讓他明白，世道已不同往昔了。他信奉的那套奉行「盜亦有道」、蠻力比拼規矩，效力範圍也僅限於那幾個舊貌尚存的衚衕，出了衚衕，一切換了新天，主宰「江湖」的，是明面上的法治與暗裡的權錢和新「頑主」們。

管虎、馮小剛們也知道，那種遺老型的頑主氣派早已過時，無論是六爺趴在「許晴」身上卻不行了，還是那句「六爺，沒宣武區了，都合西城了」中，都飽含時過境遷不復當年的感喟。

但他們基於老炮兒視角建構起的「新世界」，是無序的、不講規矩的：下代人滿是頹廢氣質，老年人在路上摔個跤都被視作「碰瓷」，一堆人看到跳樓玩自拍、拚命慫恿，有錢人玩起了鴕鳥……這些切中時弊的時代截圖，成了老炮兒們對新世界認知的基本面，也構成了他們戀舊懷舊的理由。

但他們那牛掰轟轟的懷舊，到頭來更像是唱給他們自己聽的輓歌。諷刺當下的物慾橫流、權錢通吃，並不能使他們的革命激情代際復燃。可以想見，老炮兒們到了現在，即便是像六爺那樣橫刀立馬，其結局也已落定：一方面，電影里不羈而有血性的老炮兒廣受膜拜，可另一方面，當他們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們很難去待見，更多的會是一番奚落——「你這是裝叉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