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雪:中國社會的心理問題

  「幸福感在科學上有它的物質基礎,也有靈性的意義。你抽大麻也會很開心,但是它沒有意義。有意義的快樂才是真正的幸福。因此,人對幸福的感知植根於我們的文化,來自於我們對人生意義的理解。」

  6月18日,清華大學心理系主任彭凱平在接受《賽先生》專訪時表示,在經濟快速增長和社會轉型背景下,心理學應該紮根中國社會的現實,回應問題和挑戰。

  當日,在清華大學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上,彭凱平向外界宣布,中國將在今年7月3日至6日舉辦第三屆中國國際積極心理學大會。會議的主題將聚焦「積極心理學與中國夢:本土化的探索和貢獻」。

  積極心理學是當今國際心理學界的新運動,旨在應對21世紀人類面臨的生存挑戰,以及人們日益關注的幸福問題,由此而推行的新研究方向和理念。一向倡導積極心理學在中國落地生根、開枝散葉的彭凱平認為,在一定的經濟社會發展階段,社會心態和與之相關的社會管理、文明建設需要有對應的高層次調整。中國的心理轉型關乎國運,不容小覷。

  心理學的「中國問題」

  2008年,經歷20多年在美國的工作生活,已成為國際著名心理學家、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終身教授的彭凱平選擇回到中國,參與清華大學心理系的復建工作,並出任復建後的該系第一任系主任。

  心理學肇端於19世紀後期的歐洲,涉及哲學、生理學、解剖學、臨床醫學等學科,註定是橫跨人文與自然科學的交叉學科。最初,中國緊跟世界潮流。京師大學堂師範館(今北京師範大學)1901年就將心理學作為學生通習科目。此後,心理學實驗室、研究所、出版機構紛紛在中國建立,機能主義、行為主義、弗洛伊德學派、格式塔學派等心理學學派的主要著作傳入中國。

  被譽為「清華國學院四大導師」之一的王國維,是第一位將心理學介紹到中國的學者。1907年,他翻譯了丹麥學者海甫定(Harold Hofding)的《心理學概論》,1910年又翻譯了美國心理學家祿克爾的《教育心理學》。1922年,清華學子張耀翔創辦了中國第一份心理學專刊《心理》。1926年秋,著名心理學家唐鉞、孫國華、周先庚等創建了清華大學教育心理學系,1928年改稱心理學系。

  清華大學心理學系受美國近代實驗心理學派的影響,強調用科學的實驗方法研究心理學問題,開設課程側重自然科學,重視相關科學實驗。1952年院系調整時,清華大學心理學系被併入北京大學。

  此後好景不長,1958年,心理學受到批判,接受馬列主義「改造」,以辯證唯物主義為指導,後又在「文革」中被認為是「資產階級偽科學」,必須「徹底砸爛」。中科院心理所和各大高校心理學教研室被撤銷,心理學課程全部停止,心理學研究者被下放勞動,有的被迫改行,有的遭受迫害。

  彭凱平說,心理學在中國先後遭遇的兩次毀滅性打擊,使得相關研究出現嚴重斷層,心理學不被了解,許多人對其印象還停留在個人智慧與個人經驗上。

  中國的現代心理學由中國哲學和歐美研究方法「嫁接」產生。「中國的心理學教授大都是外國人的學生,基本上一輩子沒有提出自己的學術問題,願意挑戰、願意創新的學者太少。」彭凱平說,學科產生的特殊背景也造成了一些問題。

  比如,中國學者追隨國外老師的研究,的確會有一些「隱形福利」——容易在國際期刊上發表文章。在「出版或淘汰」的高校晉陞評價體系中,這無疑具有極大的誘惑力。但是在彭凱平看來,西方的心理學研究畢竟有它自己的文化背景,照搬到中國難免會脫離實際。

  彭凱平認為,中國的心理學家也需要根據中國社會也文化的背景研究心理學問題。他說,當今中國的文化、技術革命、創新轉型和道德心理等四個方面的問題,值得挖掘與研究。

  「中國文化絕對有它獨特的魅力」,彭凱平說,中國傳統文化有很多概念,比如「無我」「小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讀來玄奧,卻又讓很多中國人著迷、篤信。「它到底有沒有現實的價值和意義,對於我們的心理健康和心理發展有哪些作用,這跟文化有關,但也應該是科學研究的問題。我覺得,心理學家需要從科學的角度研究中國文化,做出自己專業的獨特貢獻。」彭凱平說。

  第二個問題,有關當前正在發生的技術革命。彭凱平認為,技術對中國社會的影響,對大規模人群的認知和身心健康的影響,都是值得中國心理學者研究的問題。

  創新一直被視為美國這個年輕國家的獨特品質,而創新又在近代被視為古老中國的軟肋。當代中國的創新轉型問題也吸引了彭凱平的關注。「中國人如何培養出創新能力?為什麼我們在創新環境、創新機制方面做得不夠好?」

  在彭凱平看來,這與中國的集體主義、等級意識、得理不饒人的道德心理非常強大不無關係。他說,21世紀的中國,我們的民族需要發展出一種寬恕精神,寬恕是心理上、道德上的理解,同時需要批評,但不是惡意爭鬥,而是尊重少數人的觀點和思想。這種基本的、民主的態度和氣度,是培養創新精神特別需要的文化環境。

  「歸結到一點,中國正在崛起為一個大國,傳統文化如何作適應未來的創造性轉換,是當代中國心理學者亟需面對的一個挑戰。」彭凱平說。

  測量你的「幸福」

  「你幸福嗎?」

  「我姓曾。」

  這段無厘頭對話出現在2014年中央電視台《走基層百姓心聲》特別節目中。一名普通務工人員「神一樣的回復」一時走紅網路。

  在央視關心公眾幸福問題的同時,各地政府也開始關注居民的「幸福感」,甚至將其作為政績之一,繼「和諧中國」之後,開始從政治高度談論「幸福中國」。

  「這是一件好事,起碼讓大家覺得這是一個問題。」但幸福不是政府提倡就能獲得,彭凱平說,「幸福從來都不是給予的,幸福都是靠自己創造出來的。」

  「幸福感是我們對自己狀態的理解,是一種價值判斷。」彭凱平表示,積極心理學研究在國外已經有十幾年的歷史,對於「什麼是幸福,如何測量幸福」已有學術共識。

  原美國伊利諾大學心理學家愛德華·迪納教授發明了「主觀幸福感量表」,用以測量人的幸福感。生物技術測量得到的催產素、多巴胺、五羥色胺等神經化學激素值,也可以作為幸福感的指標。美國賓州大學積極學研究中心曾提出,人的幸福狀態可以用700多個關鍵詞進行描述。

  2013年,清華大學心理系參考賓州大學的語義分析方法,第一次用大數據測算中國城市幸福指數時發現,賓州大學的700多個狀態不足以描述中國人的幸福感。

  「國人往往用行動來表達(情緒),而不太習慣於描述自己的內心活動。這是中國文化的特殊性。」彭凱平舉例說,《紅樓夢》里賈寶玉與林黛玉之間絕對沒有動輒「我愛你」的話語,而是在一顰一笑之間,用細節和動作描述他們的感情。「所謂『幸福』,除了國際上的認識,我們要有中國的認識。」

  「別不把心理學當科學」,彭凱平補充說,幸福的測量還有非文本的方法,比如生理的、神經化學的測量手段。現代心理學研究並不是講故事,講概念,而是要做一些實證研究,它的研究方法與自然科學並無本質區別。他說,心理學研究是要講證據,講邏輯,遵循科學方法,並且也採用技術手段進行實驗。比如,採用多種生理測量方法(如眼動、磁共振腦成像、腦電和心率等),並藉助物理科學和數學方法,甚至藉助可穿戴設備等新科技產品,監測人類心理和認知活動。一些心理學研究院的實驗包括腦與認知科學、心理測量、生物反饋等,距離生物學非常近,幾乎可以算作是自然科學。

  彭凱平介紹說,有心理學家發現,人的幸福感的形成,一部分取決於遺傳因素,大部分取決於後天因素。也就是說,有的人生下來就充滿「正能量」,有的人天生就容易沮喪,這似乎有點令人失望。但在後天因素中,外部環境和個人生活習性都會對心理起到作用。心理學家能夠做的,就是在生活習性的部分為人們提供幫助。

  個人在後天可做的努力(也就是培養自己的幸福能力)有四個方面:積極認識自己的情緒(能夠敏銳地知曉自己情緒的體驗);發現不同情緒體驗的應對措施和方法(開心的時候怎麼做,不開心的時候怎麼做);解釋自己的情緒;調整情緒(主動創造積極情緒)。

  從外部環境來看,一個社會如何使人們更有幸福感呢?這需要改善經濟條件、政治參與、社會保障、生態環境、社會公正、收入分配、公共安全等各個方面。從這個角度,彭凱平說,科學是一個合作的、大規模的事業,絕對不是某一個學科能夠完成的事情。「幸福是一個跨學科的領域,需要心理學家、生物學家、經濟學家等等做好各自的工作。」

  「中國夢」的心理學挑戰

  1931年,歷史學家詹姆斯·亞當斯(James Adams)在其著作《美國史詩》(The Epic of America)中寫道:「『美國夢』就是夢想中的這樣一片土地,在那上面每個人都可以活得更好,更富足,更圓滿,並且那些有能力或者成就的人總是充滿機會……這不僅僅是擁有汽車和高薪水的夢想,而是一個社會秩序,無論其出生時的情況或地點帶來怎樣的條件,都能使男人和婦女獲得充分的地位,他們每個人的潛力都能得到充分發揮,為他人所認可。」

  與此同一年,美國的城市化水平超過50%,但整個社會被經濟大蕭條的陰霾所籠罩,「美國夢」適時出現,對應了一次更高的社會心態調整過程。

  彭凱平表示,發生在美國社會的這一調整過程從上世紀30年代開始,60年代仍然表現出焦躁不安的特徵,而到了80年代,則被道德、人權、尊嚴所代替,社會心態趨於穩定。此時,美國已經迅速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

  「經濟發展的同時,必然對應社會心理的調整。當前中國也面臨同樣的問題」,彭凱平說,2013年,中國城市化達到52%,「中國夢」開始提出,這與大半個世紀前美國的選擇相似。

  彭凱平認為,夢想是人類心理發展的最高需求。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人們對安全、和諧、尊嚴、知識、美麗、理想等更高層次的心理需求就需要得到滿足,整個社會需要在更高層面調整心態,需要有更高的理念召喚。

  然而,與經濟高速發展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國政治改革和社會改革相對滯後,已經成為世界上貧富差距最大的國家之一,社會心理轉型面臨的挑戰不容忽視。

  「中國的主流文化是崇尚平等的」,彭凱平說,從這樣的社會文化心理出發,就可以理解當前社會上因貧富差距較大而普遍存在的仇富心理。「現有的仇富心理的產生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這些富人發財的路徑不公開、不透明、不平等;二是他們富裕了以後不回饋社會,不帶動後富。」彭凱平解釋道。

  除了建議在制度上創造公平的機會之外,彭凱平特別談到了中國慈善文化建設的必要性。「很多富豪並沒有受過慈善的教育,不知曉慈善的意義是什麼,價值是什麼,而往往認為做慈善是一種犧牲。慈善從來不是犧牲,其實是追求一種心靈的解放和更高尚的個人價值,這種心理學意義上的價值過去談得不多。」

  與此同時,彭凱平還呼籲,社會也需要對公開做慈善的富人持一種寬容、積極、欣賞的態度,把富人作為社會的中堅力量來看待。「如果這個觀念和認識沒有形成,這個社會便不會追求成功、進步、善良和道德。」彭凱平說。

  經濟崛起的同時,中國面臨的國際環境日益複雜,而國民中表現出來的「受害者心態」「弱者心態」「陰謀心態」也讓彭凱平感到擔憂。

  彭凱平表示,真正的自信來自內心的強大,相信自己的文化、人民和政府。在一個平等對話的心態中談論國家競爭、利益衝突、領土爭端等問題,才能創造性地解決問題。

  而從社會管理的角度,彭凱平也希望能發展更加大氣、包容,與經濟水平相適應的管理文化和心理。他說,只有不以一己之私、一黨之私為目的,真正以人民的幸福為目標,允許人們有不同的態度、持有不同的意見,中國才能成為一個強國,真正走向世界和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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