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新譯:語言連接世界,思想創造未來
——為潘世強教授《道德經》譯本而作
《道德經》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哲學巨著。中國社會科學院潘世強教授僅用了五天時間,將《道德經》譯成了英文,(譯文首發價值中國網),這讓我非常吃驚!吃驚之後是由衷的敬佩和尊敬。據我所知,中國近代學貫中西的文化巨匠林語堂師,也用了近三年時間才完成了《道德經》的英譯。潘教授是我的父執輩,本書也是我們兩代人希望開展的一個宏大工程的開端:向世界介紹中國文化;在世界之中創新中國文化......
為這樣一本書寫推薦文章,真是一件很艱難的工作,因為潘世強師譯作的高度,也因為《道德經》的高度。但是,我還是決定遵潘教授囑寫出這篇文章,出於我對於中國文化的熱愛,更出於創新中國文化的歷史使命。——文化是一個民族的思想,文化繼承很重要,文化創新同樣重要!21世紀是又一個思想「大軸心時代」的來臨,又一個各民族、各文明之間的思想大融合的時代。中國文化曾經引領世界數千年,自近代五百年開始衰落;21世紀開始大行其道的全球化進程,和中國最近幾十年的經濟起飛,使得中國又擁有了可以參與人類文化創新的大機遇。這一次,我們這代人應當有捨我其誰的信念、勇氣、和歷史使命感。
《道德經》是什麼?
「道可道,非常道」,《道德經》是一部偉大的著作,已經影響了中國和世界2500年。《道德經》到底是什麼?我想談談一些個人的觀點。
《道德經》首先是方法論。偉大的辯證法思維和悖論思想。很大程度上,「思想是由思想方法決定的」,比如,東方的整體論和直覺領悟為主的思維方式誕生出了東方文化,而西方的還原論和理性分析為主的思維方式誕生出了西方文化。相比較以《論語》為代表的儒家思想,《道德經》有著更強烈和深刻的哲學思辨的意味。《道德經》的思想方法,如能在後世得到進一步發展,中華文明的基因中將更多地包括追求知識、追求真理的理性精神!
「您認為猶太民族最可貴的品格是什麼?」,身為猶太人的愛因斯坦這樣回答:「為知識而追求知識!」;同時,這也是他拒絕出任以色列復國後的首任總統的一大理由。然而,古代中國的情形是,自漢初開始的「罷黜百度,獨尊儒術」的一元論思想專制,讓儒家之外的所有各家幾乎都夭折殆盡!——從觀點上,我並不反對孔子,但我強烈反對後世強加在孔子衣冠上的「獨尊式」的專制思想。更為痛心的是,2000多年前漢朝初年的「罷黜百家」,到了近1000年前的宋儒手中,變得更加變本加厲!什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什麼「存天理、滅人慾」,居然都成為了「國家意識形態」[1]的道統和法統。宋儒們更規定了完全以儒家經典為唯一「教條」的「四書五經」[2],這成為了當時代科舉考試的唯一欽定思想和言論,「讀書做官」也成為了讀書人唯一正確的人生出路!
《道德經》也是世界觀。從政治社會學角度討論,《道德經》蘊涵著中華民族幼年的自由、平等、和博愛的思想。比如,「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又如,「是以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再如,「聖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
《道德經》強調對長期價值(「道」)的踐行。[3]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這是《道德經》描述的不同人對於「道」的不同態度,強調的是對「道」的實踐;其實,孔子有更強烈的追求,《論語》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甚至說,「朝聞道,夕死可矣」。然而,歷史充滿了偶然性,董仲舒之流為自身利益而獻計的「儒家帝王術」,和帝王們的專制訴求一拍即合,禁錮了中華思想近兩千年!
《道德經》還是什麼?翁君奕教授的新觀點,是從管理學角度看,「多數學者認為《道德經》是一部哲學書,而我認為它還是一部戰略書」 ,筆者和翁老師交流時,記錄了翁教授研究《道德經》的幾個創新觀點:一、《道德經》中有邊際思維(理性思維)。二、中國文化更講「變」;而西方文化更講「不變」。所以,東方思維更強調整體論,西方思維更強調還原論。三、我們都認同,現在是一個東西方文化(人類文化其實是不可分的)重新融合的時代。四、「道是機遇,德是能力」(翁君奕);「道是目標,德是價值」(林永青)……
對《道德經》的研究文獻,可謂汗牛充棟,有不少人是歷代名家。以上只是筆者個人的一些粗淺認識,不能窮盡各種角度,但我的觀念是,「無論大狗小狗,都有權利發出聲音」;而且每個時代的人,都有責任在前人基礎上貢獻出自己的創新思想。「人既使脆弱如蘆葦,也是一株會思想的蘆葦」[4],後世之人如果不貢獻和創新自己的獨立思考,如果只能以儒家的思想為思想,那麼這2000多年的後世之人豈不是都白活了?
文化始於語言,文化在語言之中
自先秦以降2500多年,除了唐代創新印度佛學為中國禪宗、及明代王陽明從「心學」出發的「格物致知」之外,中國文化鮮有創新,這和我們的權威迷信大有關係。所有重要典籍都被尊奉為了「經書」,可以註解,不可逾越,創新更無從談起;而且,即使為經書做註解也被少有幾位成為官方權威的人所壟斷,比如被尊為孔子的孔丘、被尊為朱子的朱熹。這些註解作品被稱為「傳」。傳書只是解釋,沒有也不可以有「離經叛道」的討論,更談不上創新性或者批判性爭論。
但近代150年以來,特別是「戊戌變法」、「辛亥革命」、「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這些重大歷史事件中,湧現出一大批對中國文化的創新和近現代化做出重大貢獻的偉人,林則徐、嚴復、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陳獨秀、李大釗、毛澤東、胡適、魯迅……爛若星辰,這是自先秦「百家爭鳴」2500年後,規模最大的一次思想大解放!評價這些偉人,當代著名的中國思想史研究學者李澤厚先生曾言,近代中國,思想界第一人當屬魯迅[5]。李先生是從個人思想的深刻程度來評判的;然而,我認為,對近現代中國文化的創新貢獻最大的人,當屬胡適。——因為他提倡、並且成功完成了白話文運動。稱譽有二:其一、多數學者認為白話文的普及,讓全民有了受教育的機會。教育的「平民化」,很好!其二、多數學者沒有意識到的是,白話文為中國文化注入了科學精神!相比較文言,白話文更加的準確、具體、容易傳播。這讓中國文化的「科學化」成為了可能!這樣,資訊理論和知識論所要求的信息和知識的編碼、存儲、傳播,都因為白話文的出現而成為可能。然後,才有了所有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知識在中國的創造和應用……如果說,魯迅啟蒙了部分近現代中國人的思想深度,而胡適則在20世紀,為整個中國文化帶來了一個革命性的文化工具和思想工具!
這就是語言的巨大力量和巨大價值!——「道常無名,朴。雖小,天下莫能臣。」(《道德經32章》:The Way is always nameless and of simple quality. Though small and invisible, nothing under heaven can make it subservient. )——這是潘老師精湛、厚朴的譯文,「信、達、雅」(林紓語)是這篇美文的最好讚詞。譯文準確地表達了一種厚重、樸素、和智慧的中華文化精神。對於語言,我堅持說,「語言不只一扇開向世界的窗口,語言本身就是一個世界」。21世紀,人類對人工智慧機器的研究表明:機器產生智能,從哲學上講,需要三個條件:「存儲、連接、計算」[6],而對於思想的創造來說,語言恰恰承擔了這三項功能,語言本身是一個自組織和自足的思想世界。——今天的例證。互聯網啟蒙人物、MIT媒體實驗室主任尼格羅龐蒂認為:「內容是接受者從模型中演繹出來的東西...建模、發送、然後由接收者來填充細節」;諾貝爾獎得主、生理學家埃德爾曼(G.M. Edelman)也認為「意識是由物質,通過某種結構和傳導機制產生的」……筆者因此堅持認為,語言就是思想的模型;語言也是思想的「物質」……
更多例證。——19世紀政治經濟學家馬克思認為,「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20世紀管理學家德魯克認為,「沒有欠發達社會,只有欠管理社會」……那麼,政治也罷、經濟也罷、管理也罷,最後的根基其實都是文化;而文化的載體就是語言,文化因此不能脫離語言而獨存。就像「魚只有到了岸上,才感覺到水的存在」,我們甚至可以認為,語言本身就是文化,這也是中國文化對「文史哲」不作區分的一個充分理由。——比如,《道德經》中所說「反者道之動」;中文中一個「反」字,可以有多重內涵:相反-opposite;循環(通「返」)- cyclic;重複- repetitive;相對-relative……等等,涉及到翻譯成另一種語言、另一個文化世界時,就徒然生出了許多的困難和意趣……從解釋學角度看,文化的理解高度依賴於語境(context)的呈現,因此,除了「經文」的翻譯,「傳書」的翻譯,以及各類討論、批評的互譯,就顯得尤為重要。
結語:大幕剛剛拉開……
公元前6世紀,佛陀有云:「今天的思想,就是明天的世界」,而我們在思想創造之前,需要依賴的是語言;20世紀的美國「構造主義」哲學家們也堅稱:「世界是被構造的,而不是被發現的」[7],那麼,如何構造呢?還是通過思想和語言!……
《道德經》等經典及其當代評述的譯作,對中國、對世界,都意義深遠!——從文化傳播、文化交流,進而文化融合,乃至文化創新;另一方面,「問道德者不計功名,問功名者不計利祿」[8],這也使我們看到了潘老師以古稀之年而貢獻殊勝的深層情懷!而且潘老師和我們幾位後生有約,還準備翻譯、或主持翻譯更多針對經典的現代評述文章——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所有的文化也都是當代文化——準備將更多當代中國學人對於中國文化、中國哲學的深入思考、辯論、甚至批評,向世界傳播!我們認同新儒家代表人物馮友蘭師的態度,對於中國文化,要「接著講」,而不能只是「照著講」……
[1] 就社會治理而言,「國家意識形態」是否是必須的?或者,政府依法行政就很好?
[2] 四書:《論語》、《孟子》、《大學》、《中庸》;五經:《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同理,我並不反對「四書五經」,但我極端反對一個泱泱大國的國民,被規定只能以這九本書為正統思想。
[3]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論語》),為公共利益而謀,是個複雜問題。既涉及個人道德,也涉及國家制度,不只是本文所談及的原因。另文討論。
[4] 《思想錄》,[法國] 帕斯卡爾,1670年
[5] 《中國現代思想史論》,李澤厚,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
[6] 《失控》,美國《連線》雜誌總編輯,凱文-凱利
[7] 《構造世界的多種方式》,[美國]納爾遜-古德曼,上海譯文出版社
[8] 王守仁(1472-1529),字陽明,明代思想家、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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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經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