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燈節時的小人物:琴童兒
燈節時的小人物:琴童兒
作者
煥然伊心
「有福的不忙,沒福的跑斷腸。」
西門慶和他的一妻五妾,七個主子享用著大小男女奴僕四十一人(全家合用奴僕二十八人,各房娘子專用丫頭奶媽十三人。不算店鋪夥計管家十人)。主子有事,奴才服其勞。不管事情大小,主子吩咐下來,奴才就得趕緊去辦。辦得好,沒準有賞;辦得不好,受罰無疑。所以,做奴才的辛苦、委曲是不用說的。
自然,奴才中有等級,也有幫派;有使奸耍滑的計較,也有勾心鬥角的矛盾。那些靠山軟些的,檔次低些的,辛苦、委曲也就越發照顧他。
年時節下,主子們追歡逐樂,奴才們自然辛苦倍增。
46回<元夜遊行遇雪雨妻妾戲笑卜龜兒>是說:正月十六那晚,西門慶打發吳月娘眾人往吳大妗子家吃酒去了,他、應伯爵,以及家中的管事在家吃酒放焰火。賁四娘子平昔知道春梅、玉簫、迎春、蘭香四個是西門慶貼身答應得寵的姐兒,正好趁著月娘不在,大節下安排了許多蔬菜果品,請她四個去她家裡坐坐。
天色漸晚,大雪驟降。這邊郁大娘正唱著曲,吳月娘因感身子冷,便吩咐來安兒讓人回去把她們各人的皮襖取來,好穿了回家。來安兒便告訴了玳安,玳安又支使小廝琴童回去取來。
琴童二話沒說,旋即去了。少頃,月娘忽想起金蓮沒有皮襖,卻還有一件當鋪里才收了交到上房的皮襖可以給金蓮穿。就又傳小廝來吩咐。知道是玳安使了琴童去,月娘便罵玳安自己不去取,倒是坐吃遣將兒,少不得一頓羅皂。玳安偷懶不成,也往家來。
琴童到家後,先去上房尋玉簫,不在;只見小玉(玉簫、小玉都是吳月娘房中的丫頭)坐在炕上,正為賁四老婆單請玉簫她們而沒請她而生氣。聽琴童來取月娘皮襖,只推說不知,要琴童去賁四家喚玉簫回來拿,琴童兒去了。玉簫不動,只說了放皮襖的所在,讓琴童回去叫小玉拿。
琴童剛從小玉和小鸞處拿了月娘和玉樓皮襖的氈包返回,正準備去取瓶兒的皮襖時,遇上了匆匆趕回的玳安。小玉告訴玳安,上房的鑰匙在玉簫處,玳安只想歇腳,待琴童取了六娘的氈包回來後,又遣他去找玉簫拿鑰匙,自己只顧與小玉坐著親熱。琴童又被玳安支使去賁四家找玉簫回來。於是,接下來的一段文字實在太妙,收錄如下:
正吃著酒,只見琴童兒進來。玳安讓他吃了一盞子,便使他:「叫玉簫姐來,拿皮襖與五娘穿。」那琴童抱氈包放下,走到賁四家叫玉簫。玉簫罵道:「賊囚根子,又來做甚麼?」又不來。遞與鑰匙,教小玉開門。那小玉開了裡間房門,取了一把鑰匙,通了半日,白通不開。琴童兒又往賁四家問去。那玉簫道:「不是那個鑰匙。娘櫥里鑰匙在床褥子座下哩。」小玉又罵道:「那淫婦丁子釘在人家不來,兩頭來回,只教使我。」及開了,櫥里又沒皮襖。琴童兒來回走的抱怨道:「就死也死三日三夜,又撞著恁瘟死鬼小奶奶兒們,把人魂也走出了。」向玳安道:「你說此回去,又惹的娘罵。不說屋裡,只怪俺們。」走去又對玉簫說:「裡間娘櫥里尋,沒有皮襖。」玉簫想了想,笑道:「我也忘記,在外間大櫥里。」到後邊,又被小玉罵道:「淫婦吃那野漢子搗昏了,皮襖在這裡,卻到處尋。」一面取出來,將皮襖包了,連大姐皮襖都交付與玳安、琴童。(46回)
——三百八十個字,只見琴童被夾在玉簫與小玉之間,三個人影兒,在紙上不停晃動,泛出生氣,透著情性。
事件極其細瑣,味兒卻濃極耐嚼,非大手筆不能為此!
尤其是倍嘗辛苦受氣倒霉的琴童兒,風雪夜黑,跑前跑後,往返四次,兩頭吃罵,忍不住抱怨兩句,還不能盡情發泄:牽頭剛剛對「小奶奶兒們」表示了一點不滿,馬上又想到眼前這位小奶奶(小玉)正是能支使自己的玳安的相好,輕易得罪不得,故而又連忙拿別的話岔開,他忙中出錯,這樣補了兩句:「你說此回去,又惹的娘罵,不說屋裡,只怪俺們。」這兩句訴說委曲的話,稱得起是奴才口中講出的「絕妙文章」。 「又惹的娘罵」緊承前邊的抱怨而來,帶有向被抱怨者解釋的意味。
「不說屋裡」,詞話本里為「不說屋裡鎖」,比繡像本多一「鎖」字。可算突兀之極。「鎖」有啥可指責的?它又不能言語,恰是欲說還休的琴童兒能夠用來墊背的物件:害得他「人魂兒也走失了」的,不正是因為要取得皮襖被它一勁「鎖」著嗎?可憐的人微位卑的琴童兒,他怎麼敢再說兩個(玉簫、小玉)「瘟死鬼小奶奶」的不是呢?「不說屋裡鎖」——可憐的琴童啊,你除了說抱怨那有口不能言的鎖,怕是也沒人敢埋怨了。
這一段文字還有一大妙處,即它那極精練的敘事手法。省略,是它實現精鍊的主要途徑。一種是,省略句子的成分:「又不來,遞與鑰匙,教小玉開門。」倘將省去的成分補足,就成了:玉簫又不肯回來,遞給琴童兒鑰匙,要他回去教小玉開了櫃門取皮襖。寫成這樣,意思也說得過去,但那味兒就變了。
另一種更乾脆,省略中間過程:「琴童又往賁四家問去(1)。那玉簫道:「不是那鑰匙,娘櫥里鑰匙在床褥子座下哩(2)。」小玉又罵道:「那淫婦丁子釘在人家不來,兩頭來回,只教使我。(3)」。這裡一共三句話(一個句號算一句)。
三句話的句與句之間,都省略了作為中間環節的敘述過程,尤其是第二句與第三句之間,作為跑腿的角色和傳話的信使的琴童兒,在敘述中完全被省略掉了,似乎是玉簫和小玉超越了空間的阻隔,直接面對面地對話。
這種省略的好處,不僅僅在於形式上的精鍊,也不止於這種精鍊的敘述所傳達出來的一個傑出作家文學語言的身韻,還在於,它裡面蘊含著人物的身份、地位、辛酸、委曲。不是么?
儘管這些角色多少容易讓人遺忘,甚至把卷合上,他就立即會從我們的意識中悄無聲息地流走,但作者總會在合適的時機,讓他們發出自己的呼聲,讓我們發現其實這些在實際生活中常常被遺忘的小角色,在作品敘述中經常被人省略掉——不過並不消失,反倒加強了對被省略者的注意。這種敘事手法我們可以把它稱作「不寫之寫」。
如果我們還記得在第31回,官哥兒滿月宴上,玉簫和小玉曾經為琴童藏起來的一把銀壺而相互推諉,急得那大丫頭賭誓發咒的話,那麼恐怕今夜琴童被這二位「瘟死鬼小奶奶」象皮球似的踢來踢去,恐怕便是當時他作弄她人的果報了。
命運有許多偶然性,可又怎能說沒有因果呢?
「燈節的小人物」可寫的人、事都很多,再加上金書作者才比宋玉,更是無數不在的精彩,正所謂藝術賞玩,了無盡時。有的人物事件,我們也可變換角度從一側面品評。這裡僅舉以上三端,且作一臠之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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