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輞川山水聽禪音

◎ 車 夫

若論盛唐詩壇的巔峰人物,當首推王維、李白和杜甫。王維與李白同齡,比杜甫大十歲左右。王維的詩名在先,李白、杜甫被視作詩壇柱石是在中唐韓愈的「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的評論之後。

王維向佛(詩佛)、李白近道(詩仙)、杜甫淳儒(詩聖)。盛唐風氣的開放,讓他們各展詩才,各具魅力,各領風騷。比如王維,九歲就會作詩屬文,二十一歲狀元及第後在詩林名聲日顯。王維在他那個時代堪稱全才,詩書畫均屬一流。他還善彈琵琶,深通樂律,做過大樂丞。但畢其一生,最最讓他喜好的還是佛學。「中歲頗好道,晚年南山陲。」王維中年之後專事修道——這個道可以是老莊,也可以是佛教——居住在終南山邊,不想過問政事。

約在開元十七年左右,王維便拜薦福寺和尚道光禪師為師,正式皈依佛門。隨後,在開元末、天寶初,王維就開始了半官半隱的田園生活。以後他又在蘭田買了一份產業,原是初唐詩人宋之問的「蘭田別墅」。因為年久失修,早就荒蕪了。經過王維精心修復營建,輞川別業煥然一新,這成了王維一生中居住時間最長、最主要的隱居場所。在這山環水繞、風景如畫的田園別墅中,他和友人裴迪等「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舊唐書·王維傳》)。他倆為輞川二十景各寫了一首五言絕句,結集《輞川集》。這是王維以山水詩名世的重要代表作品。這裡,我們且選讀幾首。

我們先來讀《孟城坳》。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

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

舊地孟城坳,雖建新宅,僅余衰柳。十字之間,新舊古今幾番交錯,一種歷史興衰之感油然而生。「來者」「昔人」又作一組對比,而以「空悲」作結,寫出了一種帶有哀傷禪味的慈悲情緒。

王維是水墨畫南宗之祖,他曾畫過《輞川圖》,將輞川分成二十個不同的景。這是繼陶淵明之後第一次將文人的理想世界真正表現出來的園林圖畫。迄如今,畫之不存,可詩還是這樣留在歷史上。我們再讀《白石灘》。

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

家住水東西,浣紗明月下。

這裡純粹是白描,沒有個人情緒,沒有個人的愛與恨。詩人只是把我們帶進純粹客觀的自然世界。看似平淡,卻暗含詩人幽靜安寧的心境。禪宗里有所謂「機鋒」,能不能領悟不在話多少。詩人把「雜質」都拿掉,前兩句寫「靜物」,後兩句寫「動人」,而以「浣紗明月」作結,清素若此,可以想見詩人的佛心。

下邊一首是人們比較熟悉的《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沒有華詞麗藻,一徑平白如話。結構看似從容,卻又一句接一句,幾經轉折,將詩人靜謐清幽的心境和寧靜深邃的景物整合無間,聲色兼備,動靜皆宜。特別是末句,翻出明月相照,彷彿竹林明月與詩人的心領神會融為一體。佛界認為,禪悟後要以物我合一。這種禪境,是一種心理的清凈,心理的堅實,因而就可以不為物移,不為境擾,又因而就不會再有因求而不得而生苦或煩惱。無苦或煩惱,就是佛家一種特有的安樂。

輞川二十景中有南坨和北坨,坨是小丘的意思。我們來讀《南坨》。

輕舟南坨去,北坨淼難即。

隔蒲望人家,遙遙不相識。

小船劃向南坨,回頭看北坨的時候,已經渺茫難及。隔著岸去看,剛才認識的人,聊過天的人,已經覺得很陌生。這種感覺很奇特。在時間與空間上,有一天我們都會變成陌生人。如果有一天我們在「輪迴」當中再次相見,大概也不會認識對方了。「遙遙不相識」是生命形式在巨大的劫難與流轉當中得以轉變。詩佛的詩暗示性很強,非常像禪宗的偈語。他講的好像是現實,又不是現實,只是生命的一種狀態。

王維的這種生命狀態對後世影響很大,比如蘇東坡。雖然一直受到政治上的打擊,可是知道不能因此影響自己,起起落落,就當花開花落一樣,沒有什麼不得了。

還有一首《鹿柴》。這可能是輞川這一系列山水詩中大家最熟悉的一首。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空山靜寂,萬物無聲。「但聞」一轉,熱鬧自來。熱鬧未盡,卻見斜陽返照進深邃的林間。「復照」又一轉,一抹斜暉照在了青苔上,又燦爛起來。全詩幾經婉轉,令人應接不暇。「空」為全篇之領,詩人反從「人語響」之聲,「返景照」之色寫去,一點喧囂和亮麗反襯出空寂幽渺之境。詩以景結,夕陽之紅和青苔之綠,無言靜默卻畫意無窮。王維的詩越來越像禪宗的偈語。空山人語,深林返景,皆為瞬息即逝之景,有如幻覺,反映了「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金剛經》)的佛家理念。王維崇尚南宗禪學,其核心思想為「空」,即認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虛幻不實的。王維許多詩文都大談「空」理,如「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終南別業》),「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酬張少府》),詩人企圖用佛教的「空」理來消除內心的痛苦,獲得精神上的安慰。

下面是《文杏館》。

文杏裁為梁,香茅結為宇。

不知棟里雲,去作人間雨。

首二句正對破題,單拈「文杏」「香茅」,便勾勒出館舍之高貴精美。第三句轉寫想像:棟樑間縈繞的白雲,化作甘霖,滋潤人間。「不知」二字,欲揚先抑,懵懂有味。「棟里雲」和「人間雨」相互對照,既寫出文杏館的孤傲飄渺,又「我手寫我心」,道出詩人雖有凌空高蹈之志,卻心繫天下萬民。他寧願做自然之中一片飄去的雲,並自願化成人間雨。這裡有很多王維自己的生命經驗。世人在追逐功名富貴,王維正好在放棄。在充滿矛盾的唐代,每一個個體生命都有很多不同的追求——可能追求貴族的華麗,可能追求俠士的冒險,也可能追求塞外的征戰,在王維身上,這些追求都有過。不過,身居輞川的王維卻認為,偽裝和虛飾,還不如人間的一片雨水對生命有更好的滋潤。讀王維詩必須進到這種慈悲為懷的禪悟層面。

卑之不甚高論,禪悟,從理想方面看有淺深兩個文化層面:淺的即見可欲而心不亂,深的則能使不可意的變為可意的,即「事無逆順,隨緣即應」。前一種是不為物所擾,後一種更進一步,是化擾為不擾,都是能斷煩惱。王維「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是已進入到這種深淺不一的禪境。

佛學的因緣使王維的五言山水詩極富禪意,且具清靜平淡的鮮明特色。北宋詩人梅堯臣說:「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難」,是指少人間煙火氣。蘇東坡說得更直接:「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靜,閱世走人間,觀身卧雲嶺。」(《送廖參師》)空且靜是禪境,必須如此才能詩語妙,等於說上好的詩要有禪意。蘇東坡這番話好像就是針對王維的山水詩而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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