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河流的秘密

一個孩子如何判斷一條河是否快樂並不難,他聽它的聲音,看它的流水。事實上河流的心靈永遠比你所能描述的豐富得多,深沉得多,就像我母親所描述的同一條河流……

河流的秘密

文|蘇童

對於居住在河邊的人們來說,河流是一個秘密。

河床每天感受著河水的重量,可它是被水覆蓋的,河床一直蒙受著水的恩惠,它怎麼能泄露河流的秘密?河裡的魚知道河水的質量,魚的體質依賴於河流的水質,可是你知道魚兒是多麼忍辱負重的生靈,更何況魚類生性沉默寡言,而且孤僻,它情願吐出無用的水泡,卻一直拒絕與河邊的人們交談。

河流的秘密始終是一個秘密。 親愛的,我永遠也不會對你講/河水為什麼這麼緩慢地流淌。這是西班牙詩人加西亞·洛爾迦的詩句。這是一個熱愛河流的詩人賣關子的說法,其實誰又能知道河水流得如此緩慢,是出於疲憊還是出於焦慮,是順從的姿態還是反抗的預兆,是因為河水昏昏欲睡還是因為河水運籌帷幄?

岸是河流的桎梏。岸對河流的霸權使它不屑於了解或洞悉河流的內心,岸對農田、運輸碼頭、餐廳、房地產業、散步者表示了親近和友好,對河流卻鐵面無情。很明顯這是河與岸的核心關係。岸以為它是河流的管轄者和統治者,但河流並不這麼想。居住在河邊的人們都發現河流的內心是很複雜的,即使是清澈如鏡的水,也有一個深不可測的大腦器官。河流的力量難以估計,它在夏季與秋季會適時地爆發一場革命,湮沒傲慢的不可一世的河岸。這時候河與岸的關係發生了倒置,由於這種倒置關係,一切都亂套了。居住在河邊的人們人心惶惶,他們使用一切可能使用的建築材料來抵擋河水的登門造訪。不怪他們慌張失態,他們習慣了做水的客人,從來沒有歡迎河水來登堂做客的準備。河邊的居民們在夏季帶著倉皇之色談論著水患,說洪水在一夜大雨之後奪門而入,哪些人家的傢具已經浮在水中了,哪些街道上的汽車像船一樣,在水中拋錨了。他們埋怨洪水破壞了他們的生活,他們沒有意識到與水共眠或許該是他們正常生活的一部分。河水與人的關係被人確立,河水並沒有發表意見,許多人便產生了種種誤會。其實本著公平交易的原則,河流的行為是可以解釋的,試想想,你如果經常去一個地方尋找歡樂,那麼這地方的主人必將回訪。回訪是一種禮儀。水的性格和清貧決定了它所攜帶的禮物:水,仍然是水。

河流在洪水季節中獲得了尊嚴,它每隔幾年用漫溢流淌的姿勢告訴人們,河流是不可輕侮的。然後洪水季節過去了。河邊的居民們發現深秋的河流水位很高,雨水的大量注入使河水顯示出新鮮和清澈的外貌,秋天的河流與岸邊的樹木作反向運動,樹木在秋風中枯黃了,落葉了,而河流顯得容光煥發、朝氣蓬勃。如果你站在某座橫跨河流的大橋上俯瞰秋天的流水,你會注意到水流的速度、水流的熱情足以讓你感到震撼:那是野馬的奔騰;是走出囚室的思想者在曠野中的一次長篇演講;那是河流對這個世界的一年一度的傾訴,它告訴河岸,水是自由的不可束縛的,你不可攔截不可築壩,你必須讓我奔騰而下。河流告訴岸上的人群:你們之中,沒有人的信仰比水更堅定,沒有人比水更幸運。河流的信仰是海洋,多麼純樸的信仰啊!海洋是可靠的,它廣闊而深邃的懷抱是安全的,海洋接納河流,不索香火金錢,不打造十字架,不許諾天堂,它說,你來吧。於是河流就去了。河流奔向大海的時候一路高唱水的國歌,是三個字的國歌,聽上去響高而虔誠:去海洋,去海洋!

誰能有柔軟之極雄壯之極的文筆為河流譜寫四季歌?我不能。你恐怕也不能。我一直喜歡閱讀所有關於河流的詩文篇章,所有熱愛河流關注河流的心靈都是濕潤的,有時候那樣的心靈像一盞漁燈,它無法照亮岸邊黑暗的天空,但是那團光與水為友,讓人敬重。誰能有鋒利如篙的文筆直指河流的內心深處?我沒有,恐怕你也沒有,我說過河流的秘密不與人言說,讚美河流如何能消解河流與我們日益加劇的敵意和隔閡?一個熱愛河流的人常常說他羨慕一條魚,魚屬於河流,因此它能夠來到河水深處,探訪河流的心靈。可是誰能想到如今的魚與河流的親情日益淡薄,新聞媒體紛紛報道說河流中魚類在急劇減少,所有水與魚的事件都歸結為污染,可污染兩個字怎麼能說出河流深處發生的革命,誰知道是魚類背叛了河流,還是河流把魚類逐出了家門?

現在我突然想起了童年時代居所的後窗。後窗面向河流請容許我用河流這麼莊重的辭彙來命名南方多見的一條瘦小的河,這樣的河往往處於城市外圍或者邊緣。有一個被地方志規定的名字卻不為人熟悉,人們對於它的描述因襲了粗獷的不拘小節的傳統:河,河邊,河對岸。這樣的河流終日夢想著與長江、黃河的相見,卻因為路途遙遠交通不便而抱恨終生,因此它看上去不僅瘦小而且憂鬱。這樣的河流經年累月地被治理,負擔著過多的銜接城鄉水運、水利疏導這樣的指令性任務,河岸上堆積了人們快速生產發展的房屋、工廠、碼頭、垃圾站,這一切使河流有一種牢騷滿腹自暴自棄的表情,當然這絕不是一種美好的表情讓我難忘的就是這種奇特的河水的表情。

從記事起,我從後窗看見的就是一條壓抑的河流,一條被玷污了的河流,一條患了思鄉病的河流。一個孩子如何判斷一條河是否快樂並不難,他聽它的聲音,看它的流水,但是我從未聽見河水奔流的波濤聲,河水大多時候是靜默的。只有在裝運貨物的駁船停泊在岸邊時,它才發出輕微的類似囈語的喃喃之聲。即使是孩子,也能輕易地判斷那不是快樂的聲音,那不是一條河在歡迎一條船,恰好相反,在孩子的猜測中,河水在說,快點走開,快點走開!在孩子的目光中,河水的流動比他對學習的態度更加懶惰更加消極,它懷有敵意,它在拒絕作為一條河的責任和道義。看一眼春天骯髒的河面你就知道了,河水對亂七八糟的漂浮物持有一種多麼頑劣的壞孩子的態度:油污、蔬菜、塑料、死貓、避孕套,你們願意在哪兒就在哪兒,我不管!孩子發現每天清晨石埠前都有漂浮的垃圾,河水沒有把舊的垃圾送到下游去,卻把新的垃圾推向河邊的居民,河水在說,是你們的東西,還給你們,我不管!在我的記憶中河流的秘密曾經是不合道德的秘密。我記得在夏季河水相對潔凈的季節里,我曾經和所有河邊居民一樣在河裡洗澡、游泳,至今我還記得第一次在水底下睜開眼睛的情境,我看見了河水的內部,看見的是一片模糊的天空一樣的大水,就像天空一樣,與你仰望天空不同的是,水會衝擊你的眼睛,讓你的眼睛有一種刺痛的感覺。這是河流的立場之一,它偏愛魚類的眼睛,卻憎恨人的眼睛人們喜歡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河流憎恨的也許恰好是這扇窗戶。

我很抱歉描述了這麼一條河流來探索河流的心靈。事實上河流的心靈永遠比你所能描述的豐富得多,深沉得多,就像我母親所描述的同一條河流,也就是我們家後窗能看見的河流。那是一個多麼神奇的故事:有一年冬天河水結了冰,我母親急於趕到河對岸的工廠去,她趕時間,就冒失地把冰河當了渡橋。我母親說她在冰上走了沒幾步就後悔了,冰層很脆很薄,她聽見腳下發出的危險的碎冰聲,她畏縮了,可是退回去更危險,於是我母親一邊祈求著河水一邊向河對岸走。你猜怎麼著,她順利地過了河!對於我來說這是天方夜譚的故事,我不相信這個故事。我問我母親她當時是怎麼祈求河水的,她笑著說,能怎麼祈求?我求河水,讓我過去,讓我過去,河水就讓我過去了!

如果你在冬天來到南方,見到過南方冬天的河流,你會相信我母親的故事嗎?你也會像我一樣,對此心懷疑竇。但是關於河流的故事也許偏偏與人的自以為是在較量,這個故事完全有可能是真實的,請想一想,對於同一條河流,我母親作了多麼神奇多麼瑰麗的描述!

河水的心靈漂浮在水中,無論你編織出什麼樣的網,也無法打撈河水的心靈,這是關於河水最大的秘密。多少年來我一直難以忘記我老家一帶流傳的關於水鬼的故事,我一直相信那些濕漉漉的渾身發亮的水鬼掌握了河水的秘密,原因簡單極了,那些溺死的不幸者最終與河水交換了靈魂。他們看見了河水的心靈,這就是水鬼們可以自由出入於水中不會再次被溺的原因,他們拿到了一把鑰匙,這把鑰匙能夠打開河流的秘密之門。

可是在傳說之外我們從來沒有與水鬼們邂逅相遇過,不管是在深夜的河岸邊,還是在沿河航行的船上。水鬼如果是人類的使者,那他們一定背叛了人類,忠實於水了,他們不再上岸是為了保持河流的秘密。水鬼已經被水同化,如今他們一定潛伏在河流深處,高昂著綠色的不屈的頭顱,為他們的祖國發出了最後的吶喊:岸上的人們啊,你們去征服月球,去征服太空吧,但是請記住,水是不可征服的!

選自《河流的秘密》,

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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