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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在我心中,一直有個她

周公子愛讀書

◆◆◆

文|周公子

01

元和二年,白居易正任職周至縣尉。

某日,他於野外瞥見一株含苞待放的薔薇,煞是喜愛,遂將其移植到自己的住所庭前。

栽植停當後,白大人順手拍了張照,更了條微博:

《戲題新栽薔薇》

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種春。

少府無妻春寂寞,花開將爾當夫人。

花兒呀花兒,把你移植到我家你可別傷心,不論野外還是庭前都是一樣的春天,少府我到現在還是枚單身狗,就等你開花做我媳婦兒啦!

不曾想,這條狀態一出,瞬間就上了熱搜榜。全國的女青年都沸騰了,恨嫁的留言潮水般洶湧而來:

天吶!偶像居然還單身!要什麼花兒當老婆!讓我來!

樂天哥哥,我家就在周至,有房有車,明天咱們就去扯證吧!

有些入戲太深的女粉絲甚至直接在留言區開撕:

看你頭像就是鋼鐵女漢子,老娘這種窈窕淑女才最配樂天哥哥好不好!

……

太瘋狂了。

白居易苦笑著搖搖頭,默默地關了機。

是的,此時的白居易,雖官職不高,但在詩壇已是紅到發紫,風頭無兩的中唐一哥——因為,就在前一年,他剛寫出了有唐以來最牛的長篇敘事詩《長恨歌》。

這是一首現象級的詩歌。

一夜之間,全國的痴男怨女都改了網路籤名,熱戀的全是「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失戀的則清一水「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當然,白居易本人,也憑藉這首蕩氣迴腸的愛情詩,一舉成為大唐所有待嫁女青年的夢中情人。

02

這一年,白居易36歲,依然單身。

這太不正常了。

古代沒有晚婚晚育這一說,蘇軾不到20歲就結婚了,李白杜甫晚一些,也沒超過30歲。

就算在21世紀的今天,過了25歲沒對象,回家過年都是件壓力山大的事兒。可以想見,在法定結婚年齡十幾歲的唐代,白居易同學得被七大姑八大姨催成什麼鬼樣子……

(唐代法令規定:男十六,女十三當婚)

按說老白有才有官,顏值也不低,就算稱不上鑽石王老五,在當時的婚戀市場也絕對是搶手貨,這麼一個前途光明的大好青年,怎麼會一直是單身汪呢?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其中必有蹊蹺。

依我對兩性關係極其有限的認知來說,所有大齡未婚者基本無外乎兩種情況:

一,條件好,眼眶高,匹配不到中意的;(反之,條件太差也一樣)

二,心裡有人,放不下。

相對來說,第一種好辦一些。

調整心態認清自我,適當降低標準或提高個人競爭力,基本上問題也就解決了。

第二種就難多了。

談過戀愛的都知道,心裡裝進去一個人,有時只是一瞬間的事兒;想要把TA趕出來,卻往往要耗上一輩子。

偏偏老白同學就是第二種。

03

讓我們把時光倒回到25年前。

這一年,11歲的白居易,為避家鄉戰亂,隨家人遷居到父親的任官所在地——徐州符離。

在這裡,他認識了一個比自己小四歲的鄰家女孩兒,名為湘靈。

小姑娘聰穎可愛,活潑外向,還略通音律,與少年白居易十分投緣。

這之後,他們的關係完全可說是李白《長干行》開頭的現實版: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白居易常教湘靈識字、讀詩,湘靈則為他彈奏琵琶,講述村野趣事。他們偕同玩耍,朝夕不離,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慢慢地,隨著年齡增長,兩個人的感情自然而然地從「兩小無猜」過渡到了「兩情相悅」。

到白居易19歲那年,15歲的湘靈在他眼中已是亭亭玉立勝天仙:

《鄰女》

娉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蓮。

何處閑教鸚鵡語,碧紗窗下綉床前。

可惜,當他們感情產生變化的那一刻,也就意味著一段悲劇被開啟。

04

唐代十分看重門第,官宦之家結親首選「五姓七望」。

傳說唐文宗給自己的太子物色太子妃時,相中了宰相鄭覃的孫女。可鄭宰相卻毫不稀罕,轉頭就把孫女嫁給了一個九品小官兒崔皋。

原因就是鄭家與崔家都屬於「五姓」士族,是真正的門當戶對。

唐文宗雖然內傷的要死,也只能硬憋著。因為在唐人眼裡,「五姓七望」就是比皇族還尊貴,當時有句傳得很廣的順口溜叫做:

「崔家醜女不愁嫁,皇家公主嫁卻愁」。

白居易家雖不在五大望族之列,卻也算書香門第的官宦世家,而湘靈卻只是普通的平民之女。

在當時,超越門第和身份的愛情並非沒有,但無一例外,他們都會被阻攔在婚姻的大門外。

畢竟,能娶到一個高門貴族之女,不僅說出去有面子,還能大大助力仕途,何樂而不為?

任何年代,現實的人總是占多數。

比如,其中的典型代表就有白居易後來的死黨元稹——為了自己的遠大前途,對錶妹始亂終棄不說,還寫了本《鶯鶯傳》,把分手的責任都推到人家妹子身上,啊呸!

但我們的老白不一樣,他是真心實意想娶湘靈。

05

愛一個人,是藏不住的。

很快,白居易老媽就察覺出了異樣,於是毫無懸念地開始棒打鴛鴦。

貞元九年冬,22歲的白居易母命難違,跟前父親前往襄陽。

愛情得不到父母的祝福,被迫與熱戀的心上人分離,白居易心下凄苦,一路上每經高處,便忍不住在寒風中再三回首,熱淚滾滾:

《寄湘靈》

淚眼凌寒凍不流,每經高處即回頭。

遙知別後西樓上,應憑欄杆獨自愁。

真正彼此相愛的人,眼中從來沒有自己。

就像此時的白居易,明明自己的心已經碎了一地,卻一心牽掛惦念著獨倚西樓,暗自心傷的湘靈。

旅途中,他夜夜孤枕難眠,灑淚成冰:

《寒閨夜》

夜半衾裯冷,孤眠懶未能。

籠香銷盡火,巾淚滴成冰。

為惜影相伴,通宵不滅燈。

到了襄陽,不論是西風吹起的九月,還是暖風熏人的二月,思念湘靈是讀書之外唯一的主題:

《長相思》

九月西風興,月冷露華凝。

思君秋夜長,一夜魂九升。

二月東風來,草拆花心開。

思君春日遲,一日腸九回。

妾住洛橋北,君住洛橋南。

十五即相識,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蘿草,生在松之側。

蔓短枝苦高,縈迴上不得。

人言人有願,願至天必成。

願作遠方獸,步步比肩行。

願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

一年後,其父卒於襄陽任上,白居易回到符離守喪三年。與湘靈別後再見,情意更甚,二人小心翼翼地躲避著白母,尋找一切機會偷偷相見。

當時,這對苦戀的情人,仍對未來抱有一絲幻想。認為白母之所以橫加阻攔,或許只是擔心白居易沉湎於兒女情長,誤了科舉功名。

由此白居易廢寢忘食,不惜以犧牲健康為代價瘋狂苦讀。以期他日金榜題名時,亦能贏得洞房花燭夜。

06

功夫不負有心人。

28歲,白居易赴京趕考,一試而中。

32歲,白居易任職校書郎,在京城立足已穩,計劃舉家搬遷長安。他回到符離,向母親懇求與湘靈成婚,卻依然遭到無情拒絕。

婚事成空,白居易滿懷傷痛與湘靈做了最後告別,寫下一首摧肝裂肺的《潛別離》:

不得哭,潛別離。不得語,暗相思。

兩心之外無人知。

深籠夜鎖獨棲鳥,利劍春斷連理枝。

河水雖濁有清日,烏頭雖黑有白時。

惟有潛離與暗別,彼此甘心無後期。

而深知再無相見之日的湘靈,在分手之際贈予白居易兩件信物:

一面刻有雙盤龍的銅鏡,一雙她親手縫製的繡花錦履——就讓它們替我永遠陪伴著你吧!

這兩件信物,後來白居易珍藏了一生。

這年秋天,身在長安的白居易,望著庭外隨風飄零的落葉,想到將近30歲的湘靈依然堅守未嫁,禁不住情思難抑,熱淚橫流:

《感秋寄遠》

惆悵時節晚,兩情千里同。

離憂不散處,庭樹正秋風。

燕影動歸翼,蕙香銷故叢。

佳期與芳歲,牢落兩成空。

年華似水而去,而終成眷屬的願望卻依然遙不可及。明知希望渺茫,兩個人卻依然「兩情千里同」地苦苦煎熬著。

這年冬至,白居易因事宦遊在外,夜宿邯鄲驛舍,寫下著名的《邯鄲冬至夜思家》:

邯鄲驛里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

很多人都很喜歡這首詩,簡單樸素,卻令每一個遠行在外的人感同身受。

但也許大部分人不知道,在那個冬至夜,除了家人,白居易輾轉難眠,深深思念的,還有一時不可或忘的湘靈:

《冬至夜懷湘靈》

艷質無由見,寒衾不可親。

何堪最長夜,俱作獨眠人。

類似的詩句白居易後來還寫過很多,「十五年來明月夜,何曾一夜不孤眠」,「獨眠客,夜夜可憐長寂寂」……

在那個孝道壓死人的年代,他只能以這樣的形式默默反抗著,希冀有一天能換來母親的體諒與成全。

可嘆的是,這份苦情虐戀,等來的終究是一場空。

07

37歲那年,在母親以死相逼下,白居易終於還是同一位官宦之女成婚了。

那麼,有了家庭的白居易是否就漸漸將湘靈淡忘了呢?

答案是否定的。

有些人,註定要用一生來忘卻。

40歲時,白居易母親辭世,他和湘靈之間終於不再有障礙。可自己終究已經負了她,滄海桑田,一切都已回不去。

一個瀟瀟細雨的長夜,白居易倚床不眠,在雨打芭蕉的沙沙聲中,思念毫無預兆地爬上心頭:

《夜雨》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鄉遠去不得,無日不瞻望。

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

況此殘燈夜,獨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曉,風雨正蒼蒼。

不學頭陀法,前心安可忘?

這是他寫給湘靈的所有詩中,我最為喜歡的一首。言淺情深,不需要任何解釋,愛過的人都懂。

已到中年的白居易,就這樣依然對湘靈懷有刻骨銘心的思念。這期間,還有首詩記錄他曾無意中翻出湘靈當年送的銅鏡,睹物思人,傷感不已:

《感鏡》

美人與我別,留鏡在匣中。

自從花顏去,秋水無芙蓉。

經年不開匣,紅埃覆青銅。

今朝一拂拭,自照憔悴容。

照罷重惆悵,背有雙盤龍。

元和十一年,白居易45歲,已經被貶江州。

梅雨季節,他晾晒衣物,曬到那雙湘靈贈予的繡花錦履時,往事又一一襲上心頭:

《感情》

中庭曬服玩,忽見故鄉履。昔贈我者誰,東鄰嬋娟子。因思贈時語,特用結終始。永願如履綦,雙行復雙止。

自吾謫江郡,漂蕩三千里。為感長情人,提攜同到此。今朝一惆悵,反覆看未已。人只履猶雙,何曾得相似。可嗟復可惜,錦表綉為里。況經梅雨來,色黯花草死。

年近半百的白居易再次拿起這雙鞋子細細端詳,摩挲不已。

南方潮濕,鞋上的繡花已黯淡褪色,一如他傷痛之心——鞋子尚能成雙成對,而人卻早已形單影隻……

十幾年過去了,白居易不僅一直珍藏著這雙鞋,且即使貶官千里,也特意提攜同往。只此一處,情深可見。

再8年後,53歲的白居易從杭州刺史任上去職回京,途中他特意去符離探訪湘靈。

可惜,那個當年的鄰家嬋娟子早已蹤跡難尋。

後來直到60多歲,白居易再經符離,還無比傷感地寫下「三十年前路,孤舟重往還」,其中有一句,可能是想像湘靈也一定還在思念他「啼襟與愁鬢,此日兩成斑」……

是啊,人生那麼短,思念那麼長。

這份痴纏了白居易一生的未果初戀,終究還是成了一道無法癒合的永世傷痕。

09

讀到這裡,大家也許能夠明了,為什麼《長恨歌》只有白居易能夠寫得出。

因為,真正動人的作品,必須交付心靈。

四大名著中,《紅樓夢》的地位緣何要明顯高於其他三部?

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於,《紅樓夢》有自我表達的成分,背後有曹雪芹自己的靈魂與性情。

《長恨歌》也一樣,當我們讀懂了白居易和湘靈的痴情絕戀,也就明白了為何白居易對李楊的愛情會抱有那樣一份同情與悲憫。

其實,剝去帝王貴妃的外殼,《長恨歌》又何嘗不是白居易自己的戀情悲歌?

能將唐玄宗對楊貴妃的思念刻畫得那麼纏綿悱惻,細膩動人,又何嘗不是因為這一切本就是白居易親身有過的生命體驗?

甚至,《長恨歌》中描述愛情最經典的句子,幾乎都脫胎於白居易寫給湘靈的詩: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與「何堪最長夜,俱作獨眠人」有何不同?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與「夜長無睡起階前,寥落星河欲曙天」相似到何種程度?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與「艷質無由見,寒衾不可親」又是否曲異而工同?

那「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的情節,靈感是否來自於湘靈贈予的銅鏡與錦履?

那「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的深情,又是否移情於兩人曾經訣別時的山盟海誓?

……

就連最經典的「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在最早的《長相思》中也有其雛形:

願作遠方獸,步步比肩行。

願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

而文末那句「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與其說寫的是李楊的死別之苦,爭如說寫的是白居易與湘靈的生離之恨!

關於《長恨歌》的主題,也如紅學一樣,千百年來研究者眾,且爭論巨大。

在我看來,也許白居易當時的創作初衷並沒有我們後人想的那麼複雜。

諷喻的成分有一些,感傷的成分也有一些,但毫無疑問,愛情才是這篇名作最核心的主題。

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白居易自身的悲情苦戀,就算李楊的愛情再驚天動地,家喻戶曉,也催生不出情動千古的《長恨歌》。

09

看到這,部分讀者可能也會很倍感困惑:

白居易既對湘靈終身難忘,為何晚年卻又蓄養歌姬,放縱自娛?與前面的一往情深,著實大相徑庭。

關於這一點,有學者曾從費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入手,解釋為是初戀傷痛難以遣懷而產生的補償心理。

我對費洛伊德的學說所知甚少,但每每念及此處,腦海中總禁不住會想:

那些青春靚麗的歌姬少女,身上一定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湘靈的影子吧。

或許,在白居易的內心深處,這份永生無法釋懷的愛戀恰如沈從文筆下的那段話: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

看過許多次數的雲,

喝過許多種類的美酒,

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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