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與世界的和解:陶淵明的行役詩
07-15
走向與世界的和解:陶淵明的行役詩(本文刊於《古典文學知識》2014年第3期)一陶淵明從二十九歲出來作江州祭酒起,到四十一歲從彭澤令上辭歸為止,斷斷續續一共作了13年的官,前後擔任的官職有江州祭酒、鎮軍參軍、桓玄參佐、建威參軍和彭澤令(鎮軍參軍的問題請參閱筆者《陶淵明做過劉裕的參軍嗎》一文)。這裡面江州祭酒與建威參軍在本地,其它則在外地,不過作建威參軍時也曾奉使建康。這樣他做官的時候,基本是漂流在他鄉的,於是有了不少的行役詩。今存的詩作主要包括:《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於規林》二首、《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辛丑歲七月中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乙巳歲三月為建軍參軍使都經錢溪》,此外《飲酒》其十、《雜詩》其九、其十、其十一也都是描述行役生涯的作品。徐公持先生在《魏晉文學史》中分析這批詩歌,指出《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是這些作品中最早的一首,「詩中對於出仕,尚無強烈厭惡態度流露,與若干年後棄官時明顯不同,總體上心態尚稱平穩。尤應注意者『時來茍冥會,宛轡憩通衢』二句,含有委運順化之意,視出仕為時運體現,不無欣然接受心情……而『投策命晨裝,暫與園田疏』二句,則透露一種輕快情緒,對於前程顯示信心,可知其時陶淵明少年『猛志』,有所保留,至少尚未消蝕殆盡。然而未幾,陶淵明即對官場生活表現出明顯抵觸情緒……退隱之心,日有所增。在出仕稍後時期,所撰詩文幾乎每篇皆述歸意。」這個把握與概括是非常準確的。顯而易見,所有的這些詩歌,大都表現身心的交戰,表達歸去的渴望。《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的「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真想初在襟,誰謂形跡拘。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於規林》其二的「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當年詎有幾,縱心復何疑」,《辛丑歲七月中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的「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養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乙巳歲三月為建軍參軍使都經錢溪》的「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終懷在歸舟,諒哉宜霜柏」,無一例外,都出現在詩歌的結尾處。二行役、飄泊而思念家園親人,這是人之常情,也是自《詩經》以來的文學傳統題材。《詩經》里有名的行役詩,如《魏風·陟岵》「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豳風·東山》「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蒙。我東曰歸,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都是行役者由眼前之景而設想家人情形,由此反襯思家之切。漢樂府中有《長歌行》一首:「岧岧山上亭,皎皎雲間星。遠望使心思,遊子戀所生。驅車出北門,遙觀洛陽城。凱風吹長棘,夭夭枝葉傾。黃鳥飛相追,咬咬弄音聲。佇立望西河,泣下沾羅纓。」漢末《古詩十九首》其六:「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也都是遊子因眼前所見而觸動思親之愁腸。這是遊子思鄉這類詩歌的一般模式,陶淵明的行役詩卻是有所不同的。首先引起注意到的是,陶淵明詩歌的模式除了「眼前景-故園情」這種二重模式以外,他還有另一類寫作模式,是由追憶從前的田園生活開始,然後描寫此刻的景象,最後刻畫自己必將回歸田園的意志。即過去-現在-未來的三段式。比如《辛丑歲七月中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閑居三十載,遂與塵事冥。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俗情。如何舍此去,遙遙至西荊。叩栧新秋月,臨流別友生。涼風起將夕,夜景湛虛明。昭昭天宇闊,皛皛川上平。懷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養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詩歌中,過去與將來的田園生活都是真的、善的、美的,而現在的行役與仕宦生涯則相應是假的、惡的、丑的。這時行役不是簡單飄泊的痛苦,而是在價值判斷上作為負值的一極與田居構成一條完整的價值鏈。現實中詩人的情感模式應該是因為現在行役的情境而追想從前,進而展望將來;但是表現在詩歌中,卻是在時間上展開的一種類似於正反合的辯證法模式的結構。時間之流發源於真善美之鄉,卻在此際流經惡的土地,但是它的源頭在冥冥之中指引方向,決定了時間的河流必將重新流入善的海洋。「林園無俗情」,說明善自心出,「懷役不遑寐」是心的擾亂,最後「養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則是心的回歸。而這也是與儒家、道家的思想相吻合的。因此,陶淵明的這類詩歌不會只是以情動人,而是同時充滿一種思考的力量,原因即在於此。三更值得注意的是,早期的行役詩中,山川基本是一種外在於己的、充滿障礙的形象。如「我行豈不遙,登陟千里余。目倦川塗異,心念山澤居」(《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山川一何曠,巽坎難與期。崩浪聒天響,長風無息時」(《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於規林》),「勢翳西山巓,蕭條隔天涯」(《雜詩》其九),「驅役無停息,軒裳逝東崖。沉陰擬熏麝,寒氣激我懷」(《雜詩》其十)等等。這些動蕩的意象顯然反映出詩人內心的動蕩。內在的波動除了「以心為形役」的悔恨、厭倦之外,又何嘗沒有少年時的「猛志逸四海」呢?心中本有起伏,便註定了他不會安於平靜無事的田園,一定要到人海與江湖中走上一遭,得失與苦樂都嘗過之後,才會清理內心、反省自我、看淡得失,而後由驛動而重歸平靜。羅素在名文「How to Grow Old」中說道:「人生一世,如彼江河。其始也涓涓然,為溪為澗,曾不盈溢;繼而驚濤裂石,瀑落千尺;漸則江岸空闊,江水沉沉無聲;及其終程,茫茫乎無涯無際,消泯大海中,無知覺,終無爾我之別。」(An individual human existence should be like a river--small at first, narrowly contained within its banks, and rushing passionately past boulders and over waterfalls. Gradually the river grows wider, the banks recede, the waters flow more quietly, and in the end, without any visible break, they become merged in the sea, and painlessly lose their individual being.)其實這種空闊無聲只是人生的境界,未必一定要老了才能體會。有些人終身不能企及這種境界,陶淵明卻在中年時已庶幾近之。庶幾近之的標誌便是最後一首行役詩《乙巳歲三月為建軍參軍使都經錢溪》。詩中,詩人與山川和解了,行旅途中的風雲草木非但不再險惡凄涼,反而生機勃勃、讓人難以為懷,自然已經與內心彼此融攝。詩歌云:我不踐斯境,歲月好已積。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微雨洗高林,清飆矯雲翮。眷彼品 物存,義風都未隔。伊余何為者?勉勵從茲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終懷在歸(壑)舟,諒哉宜霜柏。乙巳是義熙元年,這年春天,四十一歲的陶淵明作了江州刺史建威將軍劉敬宣的參軍,之後受命出使建康,在途中寫了這首詩。詩人說,我上次經過這裡之後,時間已經過了好久。「歲月好已積」的「積」字就是長久的意思。不過「積」的本義與常用義是聚積、累積,詞語積年、積日就是累年、累日的意思。那麼,這些累積起來的歲月都去了哪裡呢?「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分明江山形勝如昨,草木依前繁盛,看來歲月只能沉澱在人的身上了。這層意思詩人並未說出,卻已包含在詩句中,意蘊可謂深厚。歲月積澱,智慧漸增,過去不能相親相近的自然,到了此際便生出無盡滋味來。林木經細雨洗刷,塵埃都盡,而空氣清爽,便有飛鳥乘著清風雲間翱翔。雲行雨施,和暢之氣盈溢於天地之間,萬物森然欣然,讓人念念動懷。江山風物皆自在,詩人問,何以偏我不得自由而要被迫行役如此呢?不過形體看似受到拘束,我的襟懷卻不會改變。田園日思夜想,回歸之日,大概不遠了吧?我的歸志不可動搖,真的就像那可經霜雪的松柏一樣。附帶說明一下,「在歸舟」,有異文作「在壑舟」。壑舟,是《莊子·大宗師》的一個典故:「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這裡借來比喻短暫而倏忽的生命。如果是「在壑舟」,那末兩句該解釋成:最讓我觸動的還是歲月如流,人生苦短,但我會像松柏那樣堅挺,最後實現我的夙願的。這時,「終懷在壑舟」呼應一開始的「歲月好已積」,也避免與「素襟不可易」重複,同時使得全詩的意蘊與層次更加豐富。詩中,詩人觀看山川之眼已經頗不同於以往。《辛丑歲七月中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雖然寫到新秋月夜的景色,「涼風起將夕,夜景湛虛明。昭昭天宇闊,皛皛川上平」,很是空靈闊大;但是美景當前,這份空闊之感不能真正浸潤胸懷。詩人緊接著寫自己的感受竟是「懷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憂傷、焦慮之感瞬間吞沒眼前景色。顯然,詩人能欣賞此刻夜景之美,但並未能平復其心境而驅散焦慮。風景與欣賞者之間並未融合無間,此時的詩人與自然之間還有隔膜。《乙巳歲三月為建軍參軍使都經錢溪》卻大有不同。微雨、高林、清飆、雲翮,凡此種種,呈現出「義風都未隔」的景象。前面「清飆」已經是風了,所以這裡的「義風」不是具體的東風春風,而是天地之間無私化育的風氣。「義風未隔」是造化作育萬物,無差無別的意思。而「眷彼品物存」則是天地無私,風雲舒捲而草木生長的景象讓詩人有動於中懷,而特別感念。我們從詩歌中可以感知,曾有那麼一段時刻,宇宙生生不息的圖景與詩人心中生生不息之意相應和。此後,詩人突然意識到,天地萬物元氣淋漓,自在自為,那我為什麼不得自由?於是詩歌自然轉入回歸的主題。只是這一次,詩人被沒有被焦慮感吞噬。所以他除了表達將最終歸隱的的願望外,更在結句前所未有地強調「諒哉宜霜柏」。以霜柏自喻,是堅韌與自信的表現。為什麼突然堅韌自信乃爾?古語云「無欲則剛」,虛淡無欲方能容納萬物而不撓於己。而恰好,「微雨洗高林,清飆矯雲翮。眷彼品物存,義風都未隔」,正是詩人品物觀化,吐納宇宙的感悟。由此虛靜自然之心,自然能有堅毅不撓之志。詩歌讓人感到,陶淵明最後歸隱的時刻指日可待了。因為他已經與外在的世界和解,物與我不再是那麼對立的存在。當人生境界達到這個層次時,外在的官爵、俸祿再不可能真正束縛他了。心靈的自由必將導致行動的自由。所以陶淵明永歸田園不可能在此之前,而只能是在這年年底,這絕非偶然。心掙脫了束縛,人生的境界有了質變,那生命軌跡的改變也就是遲早的事了。《古尊宿語錄》卷四十七曾經記載這樣一個故事:「深、明二上座同行,見捕魚。忽見一魚跳出網。深云:『俊哉,一似個衲僧相似。』明云:『爭似當時不入他網。』深云:『你猶欠悟在。』明行三十里方省。」葉嘉瑩先生在分析《飲酒詩》時曾經引用過這個故事,然後說:「只有被網住又能夠跳出來,那才是真正得到了大自由、大解脫,今後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把他網住了。同樣,陶詩之所以豐富、深刻,也是因為他經過了這樣的矛盾掙扎,而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一個立足之地。」彼時,站在錢溪江岸俯仰宇宙的陶淵明,就是那條積蓄力量,準備跳出羅網的魚吧。對於陶淵明詩歌的寫作來說,這首詩也是一個標誌。朱光潛先生在《詩論》中分析陶淵明的人品與詩品說:「淵明打破了現在的界限,也打破了切身利害相關的小天地界限,他的世界中人與物以及人與我的分別都已化除,只是一團和氣,普運周流,人我物在一體同仁的狀態中各自徜徉自得,如莊子所說的『魚相與忘於江湖』。他把自己的胸襟氣韻貫注於外物,使外物的生命更活躍,情趣更豐富;同時也吸收外物的生命與情趣來擴大自己的胸襟氣韻。這種物我的迴響交流,有如佛家所說的『千燈相照』,互映增輝。所以無論是微雲孤鳥,時雨景風,或是南阜斜川,新苗秋菊,都到手成文,觸目成趣。淵明人品的高妙就在有這樣深廣的同情;他沒有由苦悶而落到頹唐放誕者,也正以此。中國詩人歌詠自然的風氣由陶、謝開始,後來王、孟、儲、韋諸家加以發揮光大,遂至幾無詩不狀物寫景。但是寫來寫去,自然詩終讓淵明獨步。許多自然詩人的毛病在只知雕繪聲色,裝點的作用多,表現的作用少,原因在缺乏物我的混化與情趣的流注。自然景物在淵明詩中向來不是一種點綴或陪襯,而是在情趣的戲劇中扮演極生動的角色,稍露面目,便見出作者的整個的人格。這分別的原因也在淵明有較深厚的人格的涵養,較豐富的精神生活。」後來羅宗強先生在《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中也說:「陶淵明常常達到物我一體、與道冥一的人生境界。……金谷宴集的名士們,他們是帶著一種佔有者的心態,讓自然在他們的宴樂生活中增添一點情趣,成為他們生活的點綴,使他們在歌舞宴樂之中,得一點賞心悅目,使他們的過於世俗化過於物質化的生活得一點雅趣。蘭亭修禊的名士們……他們仍然是欣賞者,他們站在自然面前,賞心悅目,從中得到美的享受,得到感情的滿足。大自然的美在他們的生活中雖然佔有重要位置,但是,他們與自然之間,究竟還有距離。山陰道上行,覺景色自來親人,應接不暇。我們從這裡可以感受到他們在大自然中的一種主客關係的心態。陶淵明與他們不同的地方,便是他與大自然之間沒有距離。在中國文化史上,他是第一位心境與物境冥一的人。他成了自然間的一員,不是旁觀者,不是欣賞者,更不是佔有者。自然是如此親近,他完全生活在大自然之中。」朱光潛與羅宗強兩位先生都指出陶淵明「的世界中人與物以及人與我的分別都已化除,只是一團和氣,普運周流,人我物在一體同仁的狀態中各自徜徉自得」,「陶淵明常常達到物我一體、與道冥一的人生境界」,這正是陶詩在質樸的外表後面深藏豐厚意蘊的原因,因為他的詩歌包含的整個的宇宙。當然這也是陶淵明高出其它山水、田園詩人的緣由。而陶淵明現存的詩歌作品中第一個達到並表現出這個境界的,我們認為就是《乙巳歲三月為建軍參軍使都經錢溪》。孔子云「四十不惑」,看來陶淵明的確是在四十歲的時候,人生進入了不惑的境界,這使得他的物慾更加淡泊,人格由此變得更加深厚,心靈也更加空寂,於是物與我的分別與隔膜便較之從前日漸稀淡。從這首詩之後,陶詩的傑作便開始不斷湧現了。當然,我們講陶淵明日後還會遇到精神危機,這也並不矛盾。他要縱浪大化中,便免不了隨著人生的浪濤起起伏伏,免不了心境的百轉千回。但每經歷一次困頓與痛苦,陶淵明的人生便蛻化一次,境界便深廣許多,直至最後,一葉浮萍歸大海,再沒有任何爾我別了。朱光潛說:「淵明並不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他和我們一般人一樣,有許多矛盾和衝突;和一切偉大詩人一樣,他終於達到調和靜穆。我們讀他的詩,都欣賞他的『沖澹』,不知道這『沖澹』是從幾許辛酸苦悶得來的。」這話是最有見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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