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我的夢

六月雪(春愁)一 母親再三的叮嚀:「我走後,你們姐妹要和睦相處,你要成個家,你要改改你的毛病,別把什麼事都放心裡,凡事別太挑剔」。病榻上,母親是那麼的衰老,蒼白,別過臉,我不忍看母親眼角的淚滴,我不忍讓母親為我如此的掛牽,母親喘息著:「你不知道,每天夜半醒來,我就想著你一個人在外地,孤單單的」。如果不是在病房,如果病房裡只有我們母女,我會慟哭,為自己,為母親。 父親是一位老革命軍人,在解放戰爭中榮立二等功,屬一級傷殘軍人,父親獨斷,專行,脾氣暴躁;母親從小被賣入富貴人家為婢,懦弱,膽怯,逆來順受,因此,他們的婚姻同時帶著性格和時代的悲劇。在最貧窮的歲月里,我們姐妹六人相繼來到人世,我們的出生是母親苦難的開始,戰爭讓父親留下了一身傷疤且雙耳失聰,大部分時間都在醫院度過,因此,撫育我們姐妹六人的重擔幾乎落在母親一個人的肩上,母親早出晚歸才讓我們姐妹喝著玉米粥,吃著紅薯長大,其餘的,母親根本無暇顧及。母親根本不知道,我敏感的心,過多過早的體會了人世的冷暖。 一生的際遇,已在童年時埋下了伏筆。小時候,我又黑又瘦,額頭突出,眼窩深陷,我的醜陋和姐姐們的美麗形成鮮明的對比,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們排斥和欺負我的原因。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不知道怎麼招惹了二姐,二姐粗暴的把我推出家門,我不記得我在門外哭了多久,我不記得後來誰給我開門,我只記得我望著漆黑的天空是那樣的孤單無助,我只記得早上醒來時姐姐們望著我眉心的雞屎哄然而笑,二姐把我推出家門時額頭剛好跌在了一灘雞屎上,對姐姐的仇恨也是對母親的仇恨,對家的仇恨,母親再懦弱,也應該站出來阻止! 家,在我幼小的心裡象夜空一樣的遙遠 。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大概在我五歲的時候,哥哥讓我幫他裝暖瓶,那種土坯壘起的原始的灶台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是如此的龐大,我站在小凳子上使勁拖那被沸水浸透的木棉樹做成的鍋蓋,鍋蓋和水汽模糊了我的視線,鍋蓋拖上灶台,暖水瓶也砰然落地,哥哥聞聲而至,當他看到一地的碎片後,使勁揪著我的頭髮,雨點似的巴掌落在我的身上,我不敢還手也無力還手,哥哥邊打邊惡狠狠的說等媽媽回來一定會把你殺了的,我無法說出我當時的恐懼,在那個貧窮的年代,一個小小的暖水瓶對我們來說是多麼貴重的物品,我相信即使哥哥沒有把 我打死,母親也會把我殺了的,趁哥哥不留意的時候我匆匆躲進房後的芭蕉芋里,那是專門栽了喂牛的一種植物,桿能長一米多高,桿上生長著寬大的葉,那晚,成熟的芭蕉芋組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成了我的避難所,我躲在裡面默默的流淚,慶幸的是我的頭髮還在,月亮升起的時候我聽到母親在院心喚我,母親知道我就躲在某個角落,我不敢出去,我害怕母親會真的殺了我,後來母親一邊呼喚一邊說她不怪我,暖水瓶碎就碎了。母親沒有殺我,但她也沒有責怪哥哥,母親沒有給我幼小的心點點的安慰!至此,家已是多了一份飄渺!至此,我不肯再與人親近,我用遠離人群來保護我自己。 二 在父親不住院的時候,常有親戚朋友來家裡,聽父親講他在戰爭中怎樣受傷,怎樣立功,聽父親講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物。給我記憶最深的是一個精通法術的人,只要他念動口訣並在手心寫一個『來』字,父親和他的戰友們就能吃到憑空飛來的山珍海味,比如雞,魚,鴨等等,這些美味對那個年代的我是一個怎樣的誘惑?父親還說只要勤學苦練功夫到了就會有奇蹟出現,我對父親的話深信不疑,我對自己具有這樣的超能力深信不疑,在我還沒有學會數字1.2.3的時候,我已從父親那裡學會了『來』,我記得我用一根小樹枝在地上不停的寫,口中念念有詞,後來,『英雄』終於有了用武之地,那個年代禁止倒買倒賣,但是一年之中會有幾次交流會在生產隊的打穀場上進行,那天,附近的農民可以把分到家裡的一些瓜子,花生,紅薯之類的東西拿到交流會上,可以賣,也可以送親戚朋友吃。記得那次偌大的打穀場上人頭攢動,我沒有錢,我在擁擠的人群里晃悠,我不敢冒然施法,我害怕被人識破,我想像著被人識破的後果,我握緊左手,彷彿握住了一隻煮熟的鴨子,但是交流會上沒有鴨子,我對一堆土瓜動了心,在我忍不住剛要寫『來』的時候,父親出現在我身邊,我用父親給的幾分錢買了土瓜,就是那種甜甜的,脆脆的,但是吃了特容易上火。 回家後,細細的講交流會上的情節,母親笑出了淚,姐姐笑彎了腰,我的法術成為了家人的笑談,那一年,我六歲。 三 哥哥高中畢業的時候,正趕上縣武裝部招收空軍,預審已經通過,在等待複試的時候,父親不知怎樣得到消息,父親立即趕到縣上撤了哥哥的名額,父親說他能活著回來已是萬幸,說哥哥不知道戰爭的殘酷,說子彈沒有長眼睛,槍一響,就有流血,就有犧牲。父親認為只有土地才最真實而親切,他常常教導我們姐妹一份汗水,就有一份收穫。哥哥和父親大吵一場,父親用一根甘蔗把哥哥狠狠湊了一頓,哥哥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吃不喝三天後又哭又笑,哥哥瘋了,哥哥是我們家唯一的男孩,是我們家的天,天塌了,家再無寧日。母親對父親的怨恨從此根深蒂固,戰爭,一觸即發。 為給哥哥治病,我們本已貧窮的家更是負債纍纍。哥哥象所有的神經病人一樣充滿暴力,玻璃是碎的,凳子是斷腿的,門是千瘡百孔的......我們收起所有的刀,棍棒,鋤頭,斧頭等等之類的東西,以免傷及性命,但是我們一家人還是飽嘗了哥哥的拳頭之苦。父親用他的獨斷專行毀了我們的家,用他陳舊的觀念毀了哥哥的前途。父親已然過世,重提往事實屬不敬,所有的姐妹中,父親最寵愛的是我,父親用棍棒教育哥哥姐姐,對我,卻是百般的呵護,但是,父親還是以蠻橫,無理留在我的印象中。家庭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 絕望之極,母親已不再逆來順受,他們開始爭吵,辱罵,大打出手,夫妻間該有的恩愛,親情在他們之間消失殆盡。那年我十一歲,我眼睜睜的看著扁擔落在母親瘦小的身上無能為力,第二天好幾個村民傳言昨晚有女鬼在墳地哭,我知道是母親。我的父母就這樣過早的給我上了婚姻,家庭的第一課,那時我還無法體會母親的疾苦,我只知道我要離開這個家。 四 終於有了一個離家的機會,小學畢業時,整個年級有五個同學被鎮中學【彌勒二中】錄取,我是其中的一個。班主任說進入彌勒二中等於向大學靠進了一步,正當我暗自慶幸時,母親卻堅決反對,快要開學前的一個晚上,母親語重心長的說以我們家的現狀已經無力負擔我的學費,所以希望我在村子就讀,放學後還可以幫著割牛草,做飯等等,我固執的沉默著,倔強的對恃著,任憑母親有千般的理由。後來淚水悄然滑過臉龐,後來母親黯然起身,我不知道,我的淚水,給了母親怎樣的負累?多年後,我才明白,其實母親一直深愛著我們姐妹。 開學時,母親從親戚家為我借了學費就再沒時間管我,家到學校大概有三公里的路程,沒有交通工具,沒有家人陪伴,只有離家的念頭支撐著我,只有上大學的夢想支撐著我,我一次又一次的往返於其間背上背著鋪蓋行李,米等等住校必需的東西,所有的同學都由家人陪同,只有我獨自一個人去教務處註冊,領新書,找宿舍,教室......那時的我依然還是那麼黑,那麼瘦,那麼小,沒有人在意我,可憐我,幫助我,整個校園一片喧囂,我的內心卻是無限的孤寂,直到今天,此情此景還鮮明的顯現在我的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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