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索:韓國為何成為全世界最愛看電影的國家?

  2013年,韓國觀影總人次達到2.133億,人均觀影次數為4.12次,首次超過美國(3.88次),成為全世界最愛看電影的國家。而在中國,這個數字不足1次。

  剛剛過去的夏天,韓國電影又一次創造了票房奇蹟。

  讓我們來看看韓國電影振興委員會給出的最新數據:2014年8月,韓國電影觀影總人數達到2506萬人,票房總額達到1940億韓元,成為韓國電影歷年來單月票房最高紀錄,比去年同期增長了310萬人,共計379億韓元。

  這個8月,以朝鮮時代俠盜為主角的《群盜》輕鬆打敗了同時上映的好萊塢大片《馴龍高手2》和《猩球崛起:黎明之戰》。隨後,講述名將李舜臣抗倭故事的古裝片《鳴梁:旋風之海》,上映12天便刷新了韓國影史上最快突破1000萬觀影人次的紀錄,上映18天便打敗了《阿凡達》在韓國創下的1362萬觀影人次的總票房紀錄,最終突破了史無前例的1700萬人次觀影紀錄,創造了1200億韓元(約7億元人民幣)票房。

  1700萬人是什麼概念?相當於每10個韓國人中,有3.5個人看《鳴梁:旋風之海》。

  事實上,韓國正在成為全世界最愛看電影的國家:2013年,韓國觀影總人次達到2.133億,人均觀影次數為4.12次——首次超過美國(3.88次)、澳大利亞(3.75次)和法國(3.44次),位居世界第一。而在中國,這個數字不足1次。

  「韓國的電影產業,是這個國家最偉大的現代文明成就,也是少數幾個能挑戰好萊塢的產業之一。」

  2013年,韓國共上映840部電影,其中好萊塢進口片超過600部,產量不足200部的本土片,卻拿下了1.27億觀影人次,市場份額超過60%。「好萊塢的潰敗」明顯體現在2013年的年度票房排行榜上:前十名只出現了一部好萊塢片,排在第4位的《鋼鐵俠3》。也是在2013年,韓國導演在好萊塢展現出極強的存在感:金知雲與阿諾·施瓦辛格合作西部片《背水一戰》,朴贊郁邀請妮可·基德曼出演懸疑片《斯托克》,以及奉俊昊的科幻大片《雪國列車》……每一部都是話題之作。

  今天我們再討論「韓流」,焦點絕不僅僅只停留在韓劇和K-POP上。人們開始發現: 「韓國的電影產業,是這個國家最偉大的現代文明成就,也是少數幾個能挑戰好萊塢的產業之一。」《紐約時報》則對韓國電影的「國際化路線」大加讚揚:「韓國電影的趣味是很特別的,擅長運用各種驚悚或暴力的元素,把本質上韓國化的敘事在視覺上包裝成美國觀眾非常熱愛的罪案片、恐怖片之類。」

  韓國電影在世界舞台上的突襲,標誌性的節點是2000年林權澤導演的《春香傳》,這部「韓國版《紅樓夢》」成為韓國影史上第一部入圍戛納主競賽單元的作品。兩年後,以朝鮮王朝為背景的《醉畫仙》,更是成就了林權澤在戛納電影節上的最佳導演地位。韓國電影在西方影迷中形成風潮,還要歸功於另外兩個人:朴贊郁和金基德。前者在2004年贏得戛納電影節評委會大獎,後者則是柏林和威尼斯兩大電影節上的紅人,成為韓國人眼裡的「著名歐洲導演」。

  在韓國本土,以出生於1963年的朴贊郁和出生於1969年的奉俊昊為代表,活躍著一派 「三八六世代」導演,意指「三十幾歲,八十年代上大學,六十年代出生」。正如「新浪潮」之於法國電影、「新電影」之於德國電影,「三八六世代」從根本上改變了韓國電影的美學地圖,政治壓抑、無法言說的國家分裂和獨裁統治的傷痛,通過他們的電影得以消解。

  「三八六世代」導演中,許多人參與過韓國1980年代的民主化運動。居住在首爾的美國影評人Darcy Paquet指出:「拍攝《殺人回憶》(2003)以及一度成為最受歡迎的韓國電影《漢江怪物》(2006)的導演奉俊昊,曾經因為投入政治活動而遭到逮捕,他的電影充滿了對掌權者的不信任,並經常強調警察的無能和殘暴。獨裁者統治時代是現代韓國電影中最受歡迎的題材之一,而朴正熙總統則是在這些電影中經常被提及的人物。」

  釜山電影節選片人許文暎則把朴贊郁稱為「次類型片的擁躉」:「他不為人知的第一部作品《月亮是太陽的夢想》製作於1992年,大玩類型片規則,但影響力幾乎為零。1997年,強盜片《三人組》票房大敗,卻是一部值得自豪的影迷電影,影片中充滿了對經典電影的互文性解構。接著,2000年的《共同警備區JSA》成為賣座影片,隨後又製作了『復仇三部曲』——《我要復仇》(2002)、《老男孩》(2003)和《親切的金子》(2005),成為新晉導演推崇的典範。」

  正因為對社會問題充滿自覺意識,韓國電影營造和韓劇截然不同的世界。這一點明顯表現在演員的選擇上,韓劇的明星體制催生了以裴勇俊、李秉憲、張東健和元彬為代表的「四大天王」,而韓國電影幾乎擯棄了一切「粉絲路線」,它們更青睞那些能承載社會悲情意識的形象,如以金允石、宋康昊和崔岷植為代表的「大叔派」,又或是長著一張屌絲臉的河正宇。

  「我們一路奮戰,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不讓我們被世界改變。」

  在韓國電影形成現實主義審美範式之前,它們先經歷了一次「大片風潮」。這是由1999年姜帝圭導演的《生死諜變》開啟的,它上映57天後便打破了《泰坦尼克號》在韓國的票房紀錄,更使進入韓國電影院看本土電影的觀眾從原來的15%一下躍升至37%。隨後,朴贊郁導演的《共同警備區JSA》(2000)、康佑碩導演的《實尾島》(2003)和姜帝圭導演的《太極旗飄揚》(2004)都繼承了這一民族話語路線,順利推動韓國電影進入1000萬人觀影時代。

  和所有亞洲國家一樣,「大片」是韓國從好萊塢學來的表述。與眾不同的是,韓國大片幾乎沒有超級英雄登場,從來都是立足於過去,且幾乎全都以悲劇告終。韓國世宗大學映畫藝術學科教授金京昱曾分析:「那些在歷史創傷中飽受苦痛的主人公,面對死亡,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悲劇。即便如此,這類作品並沒有直面歷史的傷痛和時代的黑暗。取而代之的是幻想和懷舊、新派通俗劇和感傷主義、逃避主義和退行的情緒。」

  沿襲了一貫的悲劇色彩,近年來,復仇、自殺、犯罪、學生運動、光州事件,等等,又成為韓國電影中高頻出現的主題。「它們相當直接和坦率,願意以寫實手法呈現暴力和悲劇,並含有來自於『恨』的那種深沉憂鬱的風格。」這恰好是某種民族特性的體現,如《經濟學人》雜誌駐韓國特派記者Daniel Tudor總結:「在了解韓國過去所受到的侵略、分裂和戰爭,以及長期以來被比較強勢的國家當作戰役的小卒來使喚之後,就不難理解韓國的『恨』比較帶有認命的意味,而不太具有攻擊性。」有趣的是,因執導了《追擊者》和《黃海》而大受好評的70後導演羅宏鎮,最初獲得大鐘獎最佳短片獎的那部電影,乾脆直接取名為:《恨》。

  韓國電影對現實題材的青睞,表現之一是它們熱衷於拍攝那些未解懸案。奉俊昊執導的《殺人回憶》以1986—1991年期間發生在韓國華城市的連環姦殺案為原型,在2003年吸引了500萬觀眾進影院;朴鎮彪導演的《那傢伙的聲音》以1991年轟動韓國的「李炯浩被誘拐事件」為原型,在2007年上映時也收穫了300萬觀眾;而2013年意外在中國走紅的《辯護人》,則是取材自1981年全斗煥軍事獨裁政權下的「釜林事件」。

  為什麼韓國電影如此青睞現實題材?2011年,李圭滿以韓國歷史上三大懸案之一的「青蛙少年失蹤案」為原型拍攝《孩子們》時,曾公開表示過自己對警察制度的不滿:「我相信他們是被謀殺的。還有太多這樣的案子,由於調查過程中的各種原因,並沒有被徹底地揭露出來。」同年,以2005年光州一所聾啞障礙人學校的性暴力事件為藍本的《熔爐》上映,引發了超過100萬觀眾在網上簽名要求政府重啟調查,案件得以重審,韓國國會也頒布了加強對未成年人性暴力犯罪處罰的「熔爐法案」——這強大的影響效應,甚至被評選為當年韓國十大法律新聞事件之一。

  並不是每個韓國導演心中都有一個偵探夢,他們的心聲,也許藉由導演黃東赫在《熔爐》的結尾說了出來:「我們一路奮戰,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不讓我們被世界改變。」

  一個電影節選片人眼中的韓國電影

  韓國電影人的國家觀念比日本和中國更重,他們對本土電影也比對好萊塢的興趣更重。

  韓國電影興起和釜山電影節的創辦,時間幾乎是同步的。追溯到15年前,韓國取消電影審查制度,本土電影解禁,同時允許外國電影進口。除了政府大力出資和利用各種政策推動本土電影以外,亦有很多基金會積極投入,在活潑的環境下,電影形式十分豐富,大量商業片開始出頭,逐漸建立起韓國電影工業,現在很多出名的韓國導演,都是從那個時候過來的。

  如今,韓國商業電影的發達毋庸置疑。甚至很多電影學院和大型電影公司都建立起關係,比如韓國電影藝術學院(KAFA)就和韓國最大的娛樂媒體公司CJ E&M有合作,KAFA學生的畢業電影可以通過CJ公司進入院線發行,對希望投身電影工業的年輕人來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剛畢業就能一舉成名。從另一方面來說,大家都一窩蜂去拍商業片,電影完全變成了工業活動,某種程度上也削減了藝術電影的數量。

  我因為電影節選片的關係,常常會看到很多韓國的獨立電影,那些電影里呈現出來的內容,從來都是很慘的。大概因為韓國人性格暴烈,電影呈現出來對社會的態度也很暴烈,對不公平的看法也很暴烈。這種風格和《殺人回憶》、《追擊者》之類成功的商業片不太相同,後者是為了追求市場效果而計算出來的,它是一種工業追求,主要目的不是為了表達導演的個人態度,而是源自一整個編劇製作團隊的精心設計。

  作為韓國商業片的代表之一,奉俊昊的《殺人回憶》已經是10年前的電影。那個時期是韓國電影最開放的階段,創作空間相對現在更廣闊,市場需求也比現在更大。《殺人回憶》之後,韓國出現了很多模仿之作:主題是謀殺案,全都發生在首爾以外的二三線城市。因此也誕生了很多標籤化形象:警察幾乎都很蠢,穿的衣服都很難看;主角永遠在被人罵,也永遠在罵人,他永遠是孤零零一個人,家人對他不管不顧,再或者乾脆是老婆跟人跑了……電影工業就是這樣的,一個電影賣錢了,後人一窩蜂去拍同類型題材。直到今天,還有人在拍,因為是小成本製作,大抵是不會虧本的。

  韓國導演進入好萊塢,其實很艱難。最近的例子是《雪國列車》,它在美國賣得很一般,奉俊昊跟好萊塢電影公司很多理念不一致,鬧得不太愉快,問他要不要回去,他也不太確定。其實韓國從來沒有想把好萊塢那一套移植到自己的電影中,因為地理環境原因,韓國電影人的國家觀念比日本和中國更重,他們對本土電影也比對好萊塢的興趣更重。

  韓國電影也拍過很多「大片」,比如戰爭片和古裝片,但票房大多沒有好成績,很難賣得出去。再加上另一個問題:電影製作很貴,電影演員很貴,越來越少風投願意涉足電影界。所以現在,很多年輕導演在走另外一條路:小成本製作的浪漫喜劇——最容易製作,也最好賣錢。

  韓國電影發展到今天,完全是健全的工業化操作的結果。政府的支持是其中一個很大的原因,比如KAFA每一年的預算,都是經過國會立法會商議通過的。但政府不會限制電影的題材,一切由市場來限制,太過政治的題材,其實也沒有導演去觸及,因為觀眾並不喜歡看。(本文由歐洲國際電影節亞洲區選片人口述,應口述者要求隱去姓名。)

  (採訪整理/庫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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