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特海《教育的目的》
文化是思想活動,是對美和高尚情感的接受。支離破碎的信息或知識與文化毫不相干。一個人僅僅見多識廣,他不過是這個世界上最無用而令人討厭的人。我們要造就的是既有文化又掌握專門知識的人。(通常,只有哲學家才會有這樣的見識。奧爾特加在《大學的使命》中也有類似的看法,並呼籲「重建文化教學」。)專業知識為他們奠定起步的基礎,而文化則像哲學和藝術一樣將他們引向深奧高遠之境。我們必須記住,自我發展才是有價值的智力發展,而這種發展往往發生在16歲到30歲之間。至於說到人的培養,人們所受到的最重要的培養是他們12歲以前從母親那裡接受的教養。(顯然,母親在兒童教育中所起的作用比父親重要得多。不過,真正的教育是自我教育。「自我發展」和父母教師的「培養」是不同的階段。依我看,教育的目的就是要培養出受教者自我教育的能力。)大主教坦普爾的一句名言可以說明我的意思。一個曾經在拉格比公學讀書時成績平平的男孩,長大後取得了成就,這不禁使人感到驚訝。坦普爾大主教的回答是:「人們18歲時怎麼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們後來會如何發展。」培養一個兒童如何思維,最重要的是必須注意我所說的那種「獃滯的思想」——這種思想僅為大腦所接受而不加以利用,或不進行檢驗,或沒有與其他新穎的思想有機地融為一體。(「獃滯的思想」,是個很有意思的概念。打個比方,一個小孩可以熟練背誦一首詩,你單提詩中的某個句子讓他背誦出來,他沒有辦法,必須從頭開始。這是相當於「獃滯的思想」。不能靈活使用書本知識的讀書,培養出的只能是勤於尋章摘句卻無個人心得的「書獃子」。所以我以為,最好的讀書是伴隨著寫作和教學的讀書。一個教師是在教學過程中才真正掌握某種知識的。)在教育發展史上,最引人注意的現象是,一些學校在某個時期充滿天才創造的活力,後來卻迂腐而墨守成規。其原因就在於,這些學校深受這種獃滯思想的束縛和影響。囿於這種思想的教育不僅毫無價值,還極其有害。除了在知識蓬勃發展的少數時期外,過去的教育完全受這種獃滯思想的影響。這也說明為什麼那些聰慧的婦女,雖然她們未受教育,但閱歷豐富,當她們步入中年時,便成為社會中最有文化修養的群體。它們免受了這種獃滯思想的可怕束縛。(呵呵,與其受不好的教育,形成「獃滯的思想」,不如不受教育。)使人類走向偉大崇高的每一次知識革命無不是對這種獃滯思想的激烈反抗。然而,遺憾的是,我們對人類的心理特點茫然無知,於是某種教育體制自身形成的僵化思想重又束縛了人類。現在讓我們來看看,在我們的教育制度中應如何防止這種精神和思想上的僵化陳腐。我們先來說明教育上的兩條戒律,其一,「不可教太多的科目」;其次,「所教科目務須透徹」。(這兩條戒律,與當前的中國高校教育現狀似乎剛好相反。現在的學生,所學科目之多,讓人瞠目結舌,當然只能蜻蜓點水,大致了解一些皮毛。至於能否學得「透徹」,學生和老師都是不管的。)在眾多的科目中選擇一小部分進行教授,其結果是,學生被動地接受不連貫的思想概念,沒有任何生命火花閃爍。在兒童教育中引進的主要思想概念要少而精,這些思想概念能形成各種可能的組合,兒童應該使這些思想概念變成自己的概念,應該理解如何將它們應用於現實生活中。兒童從一開始接受教育起,就應該體驗發現的樂趣。他必須發現,一般的概念能使他理解他一生中遇到的、構成他生活的種種事件。(咳!我最怕遇到那些滿口新名詞新概念,似乎無所不知,類似百科全書式的人。他們顯得高深莫測,可以唬住不少外行人,可以贏得許多粉絲。可是我不知道他對他賣弄炫耀的東西到底了解了沒有,我不知道他自己的東西在哪裡。我不知道那些名詞和知識與他們自己的心智和生活有什麼關係。我比較傾向於認為,它們根本沒有進入其思維結構與生活經驗,只是一堆外在於生命的信息。)我用「理解」這個詞,意思是不僅限於一種邏輯分析,雖然它包含了邏輯分析。我用這個詞是取它在法國諺語「理解一切即寬恕一切」中的含義。賣弄學問的人會譏笑那種實用的教育。但教育若無用,它又何成其為教育?難道教育是一種不加以利用的才智?教育當然應該有用,不管你的生活目的是什麼。教育對聖奧古斯丁有用,對拿破崙有用。教育有用,因為理解生活是有用的。(「理解」,是國人較為缺乏的一種能力。有人明明不理解,卻自以為很理解,這是最愚蠢不過的了。)我只是簡單地提到應由文學教育傳授的那種理解,我也不希望人們以為我要對古典或現代課程的價值發表評論。我只想說,我們需要的理解是一種對現在的理解。過去的知識惟其有價值,就在於它武裝我們的頭腦,使我們面對現在。(回到儒家的陳腐思想,回到先秦諸子,有多大的意義?實在很難說。)再沒有比輕視現在給青年人帶來更嚴重的危害了。現在包含一切。現在是神聖的境界,因為它包含過去,又孕育著未來。同時我們必須注意,一個200年前的時代與一個2000年前的時代同樣古老。不要被形式上的年代所蒙蔽。莎士比亞和莫里哀的時代與索福克勒斯和維吉爾的時代一樣古老。先賢們的思想交流是啟發靈智的盛會,但聚會只可能有一個殿堂,這就是現在;任何先賢來到這個殿堂所經歷的時間沒有什麼不同的意義。(活在現在!這是一切智者都曾經教導過我們的。)當我們轉而考察科學和邏輯的教育時,我們應記住,在這裡不加利用的思想概念同樣是十分有害的。我所說的利用一個思想概念,是指將它與一連串複雜的感性知覺、情感、希望、慾望以及調節思維的精神活動聯繫在一起,這構成了我們的生活。(這個很關鍵,特別是在介紹和接受西方思想時,有沒有理解就看能否「利用」它們,將它體現在生活中。)我可以想像那些通過被動地考察不連貫的思想來加強自己靈魂的人,但人類不是這樣發展而來的——也許某些報紙的編輯是這樣(呵呵,懷特海也會幽默)。在科學訓練中,對一個概念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證明它。但請允許我先擴展「證明」這個詞的含義:我的意思是——證明其價值。(價值!要問一種知識是不是重要。福爾摩斯說過,太陽圍繞地球轉還是地球圍繞太陽轉,對他的偵探生活是無關緊要的。加繆把這句話擴展到生活。某些考證,比如胡適對神會的考證,在我看來就是一點也不重要的。)如果體現某一思想概念的主題不真實,那麼這個思想概念就沒有多少價值。因此,對某一思想概念的證明,最重要的是通過實驗證明或在邏輯上證明其主題的真實性。但證明主題的真實性並不構成最初採用這一概念的必要條件。畢竟,可尊敬的教師們的權威意見堅持這一點,這是開始討論這個問題的充分根據。在我們最初接觸一系列命題時,我們從評價它們的重要性入手。這是我們所有的人在後半生所做的事。從嚴格意義上說,我們並不試圖證明或反駁任何事物,除非其重要性值得我們這樣做。證明(從狹義上說)和評價,這兩個過程並不要求在時間上嚴格地分開,兩者幾乎可能同時進行。(人,與其說是證明的動物,不如說是評價的動物。)但因為任何一個過程必須有優先性,因此應該優先考慮評價過程。此外,我們不應該試圖孤立地利用各種主題。我的意思決不是用一組簡單的實驗說明主題Ⅰ,然後證明主題Ⅰ;接著用一組簡單的實驗說明主題Ⅱ,然後證明主題Ⅱ,依次進行直到書的末尾。再沒有比這更枯燥的了。互相聯繫的原理作為整體一起加以利用,各種不同的主題按任何順序反覆使用。(懷特海說過,智慧增多,知識減少;成功的教育是掌握原理,忘記細節。「直到你擺脫了教科書,燒掉了你的聽課筆記,忘記了你為考試而背熟的細節,這時,你學到的知識才有價值。」「大學的作用是使你擺脫細節去掌握原理。」)從理論科目中選擇一些重要的用途,通過系統的理論闡述對這些用途同時進行研究。理論闡述須簡短,但應嚴謹精確。它不能太長,否則人們不易透徹準確地理解。頭腦里裝滿大量一知半解的理論知識,其後果令人悲嘆(想想現在的大學生和研究生吧。)。理論也不應該與實際相混淆。兒童在證明和利用時,他不應該有疑慮。我的觀點是,被證明的應該加以利用,被利用的應該——只要可行——加以證明。我決不堅持認為證明和利用是同一件事。敘述到此,我可以利用一種表面看似離題的方式直接地闡明我的論點。我們剛剛開始認識到,教育的藝術和科學需要一種天才,需要對這種藝術及科學進行研究;我們認識到,這種天才和科學不僅僅是某種科學或文學的知識。上一代人只是部分地認識這個道理;中學和小學裡那些多少有點粗俗的校長們,往往要求同事們左手投保齡球,要求他們對足球感興趣,以此來取代學術。然而,文化比板球豐富,比足球豐富,文化也比廣博的知識更為豐富。教育是教人們掌握如何運用知識的藝術。(這話說得到位。也是懷特海這次講演的重點之一。)這是一種很難傳授的藝術。你可以肯定,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有人寫出一本具有真正教育價值的教科書,就會有某位評論家說這本教材很難用。這種教材當然不容易教。倘若容易,就應該將它付之一炬,因為它不可能有教育的價值。在教育中就像在其他領域中一樣,那條寬廣卻又危險的路通往一個糟糕的地方。這條有害的路由一本書或一系列講座來體現,書和講座幾乎能使學生記住下一次校外考試中可能出現的所有問題。我可以順便說一句,一個學生在任何考試中要直接回答的每一個問題如果不由他的老師設計或修改,這種教育制度是沒有發展前途的。校外評定員可以報告課程的情況或學生的表現,但決不能問未經學生自己的教師嚴格審閱的問題,或者這個問題至少是經過與學生長時間的討論而引發出來的。這條規則有少數例外,但因為它們是例外,在總的規則下是容易允許的。現在回到我前面提到的論點,即各種理論概念在學生的課程中應該永遠具有重要的應用性。這並不是一個容易付諸實踐的原理,相反,很難實行。它本身便涉及這樣的問題:要使知識充滿活力,不能使知識僵化,而這是一切教育的核心問題。(知識僵化意味著思想僵化,就是「獃滯的思想」。)最好的做法取決於以下諸項不可忽視的因素,即教師的天賦,學生的智力類型,他們生活的前景,學校周圍環境提供的機會,以及與此相關的各種因素。正是由於這個原因,統一的校外考試是極其有害的(高考!)。我們指責這種考試並非因為我們是怪人,也不是因為我們熱衷於指責已經確定的事物。我們並不這樣幼稚。當然,這類考試在檢查學生的懈怠方面也有用處。我們討厭這種考試的理由是十分明確而又具有實際意義的,因為它扼殺了文化的精髓。當你憑據經驗來分析教育的中心任務時,你會發現,圓滿完成這一任務取決於對多種可變因素做精妙的調整。這是因為,我們是在與人的大腦而不是與僵死的物質打交道。喚起學生的求知慾和判斷力,以及控制複雜情況的能力,使它們在特殊情況下應用理論知識對前景作出展望——所有這些能力不是靠一條體現在各科目考試中的固定規則所能傳授的。(這個情況就像醫學知識和臨床診斷的關係,武術訓練和實際比武的關係。前者是「固定規則」,後者是靈活運用,要隨機應變。康德說過,判斷力是不能教的。)我請你們這些注重實際的教師們注意。如果一個班級的課堂紀律良好,那麼就有可能向學生們灌輸一定量的死板的知識。你採用一種教材,讓他們學習。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一切順利。學生們然後知道了如何解二次方程。但教會學生解二次方程的意義是什麼呢?對這個問題有一種傳統的回答,即人的大腦是一種工具,你首先要使它鋒利,然後再使用它;掌握解二次方程的本領便是一種磨礪大腦的過程。這個回答具有一定的真實性,因此幾代教育家都接受了它。但儘管如此,它包含一種根本性的錯誤,可能扼殺我們這個世界的天才。(哲人早有一比,就像先學會游泳再下水。)我不知道誰最先把人的大腦比作一種無生命的工具。據我所知,這也許是希臘七個智者中的一位提出的,或者是他們全體的看法。不管發明者是誰,歷代傑出人物贊同此說而使它具有的權威性不容置疑。然而,不管這種說法多麼權威,不管什麼樣的名人對此表示過贊同,我都毫不猶豫地抨擊這種說法,視其為迄今存在於教育理論中的最致命、最錯誤因而也是最危險的一種觀點。(這就是理性的態度。讓理性成為衡量的尺度,決不迷信權威。)人的大腦從來不是消極被動的;它處於一種永恆的活動中,精細而敏銳,接受外界的刺激,對刺激作出反應。你不能延遲大腦的生命,像工具一樣先把它磨好然後再使用它。不管學生對你的主題有什麼興趣,必須此刻就喚起它;不管你的教學給予精神生活什麼潛在價值,你必須現在就展現它。這是教育的金科玉律,也是一條很難遵守的規律。這種困難在於:對於一般概念的理解,以及大腦活動的習慣,還有對智力成就的令人快樂的關注,這些都無法用任何形式的言語喚起,不管你怎樣正確地調整。凡有實際經驗的教師都知道,教育是一種掌握種種細節的需要耐心的過程,一分鐘,一小時,日復一日的循環。企圖通過一種虛幻的方法做出高明的概括,學習上絕無此種捷徑。我們知道有一句諺語「見樹不見林」,這正是我要強調的一點。教育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使學生通過樹木看見森林。(這「森林」,從小處說,大概就是統一性、整體性的原理;或者也可以放大開來,理解為整個文化教養。也許可以稱之為「教育的整體性原則」?)我極力主張的解決方法是,要根除各科目之間那種致命的分離狀況,因為它扼殺了現代課程的生命力。教育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五彩繽紛的生活。(在杜威看來,教育即是生活。生活必定是一個統一的整體。)但我們沒有向學生展現生活這個獨特的統一體,而是教他們代數、幾何、科學、歷史,卻毫無結果;我們讓孩子們學兩三種語言,但他們卻從來沒有真正掌握;最後,是最令人乏味的文學,常常是莎士比亞的一些戲劇作品,配有實際上是為讓學生背誦的語言方面的注釋和簡短的劇情人物分析。以上這些能說代表了生活嗎?充其量只能說,那不過是一個神在考慮創造世界時他腦海中飛快瀏覽的一個目錄表,那時他還沒有決定如何將它們合為一體(好比喻)。現在讓我們回到二次方程上來,我們還沒有解決這個問題。為什麼要教兒童二次方程的解法?如果二次方程不適合一套連貫的課程,當然沒有理由去教與它有關的任何知識。此外,因為數學在整個文化中的位置應該涉及很廣的範圍,我有點兒懷疑對許多類型的兒童來說,二次方程的代數解法是否不取決於數學的專業化的一面。在此我可以提醒你們,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對心理學或專門化內容作任何評論,而它是理想教育的必要組成部分(不懂心理學的教育學家,大概是不存在的)。不過,以上所說是迴避我們前面提到的問題,我說這些只是為了使我下面的回答不致引起誤解。二次方程是代數學的一部分,而代數學是人們創造出來用以清晰描繪量化世界的智力工具。我們無法迴避數量,世界自始至終都受到數量的影響,說話有道理就是作量化描述。說這個國家大毫無意義——有多大?說缺乏鐳也無意義——缺多少?你不能迴避量的概念。(這個說法前所未聞,比較特殊,值得注意。大概是由於懷特海是數學家,所以才有這樣的認識。數量化是一種科學思維。)也許你可以轉向詩歌和音樂的王國,但在節奏和音階方面你讓會遇到量和數。那些蔑視數量理論的優雅的學者是不健全的。與其指責他們,不如憐憫他們。他們在學校中學到的那些零星的莫名其妙的代數知識應該受到輕視。代數學無論在表面上還是事實上,都退化成了無意義的所謂知識,這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可悲的例子,說明如果人們對自己希望在兒童生動活潑的頭腦里喚起的特性缺乏清晰的概念,則改革教育的計劃表是沒有價值的。(換一種說法,如果你沒有明確的教育的目的,你的一切教育方案都是徒勞。)幾年前,人們強烈要求改革學校中的代數課,但多數人都同意圖表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於是,學校淘汰了所有的方法,開始推行圖表法。但就我所看到的而言,僅僅是圖表而已,根本沒有思想或概念。現在每次考試總有一兩道圖解題。我個人是圖解法的積極擁護者,但我不知道我們是否取得了很大的進展。生活與所有智力或情感認知能力的某種基本特點之間存在著關係,如果你不能展現這種關係,你就無法將生活融入任何普通教育的計劃中。這是一句難理解的話,但它有道理。我不知道如何使它更容易理解(懷特海都不知道怎麼使之更容易理解,我更不知道了,所以不做評論)。在做這種小小的正式改動時,你恰恰被事物的本質難倒。你的對手本領太高,他能使豌豆永遠在另一個套筒下[1]。改革必須從另一邊開始。首先,你必須接受普通教育中很容易採用的對世界的量化描述方法。其次,應該制定出代數的計劃,這個計劃將在哲學應用中發現它的範例。我們不必擔心我們特別喜歡的那些圖表,當我們開始把代數學當作研究世界的重要手段時,圖表會大量出現。對社會進行最簡明的研究時,可以用某些最簡單的圖表來進行量化描述。歷史課圖表中的那些曲線要比枯燥的人名、日期一覽表更生動,更直觀,但這種一覽表卻構成了我們學校枯燥的學習中的主要內容。不知名的國王和王后的一覽表能達到什麼目的?湯姆、迪克,或哈里,他們都死了。普遍的起死回生是不可能的。現代社會中各種勢力的量的變化可以用簡極簡明的方法顯示。同時,關於變數的概念,關於函數、變化速率、方程及其解法的概念,還有數學中消去的概念,都因其自身的原因而被作為一種純概念的科學來進行研究。當然,不是用此刻我提到它們時所用的這些華麗的辭藻,而是重複使用那些適合數學的簡單而特殊的實例。如果遵循這樣一條線,那麼從喬叟到黑死病,從黑死病到現代勞工問題,這條線索將把中世紀有關朝聖者們的傳說與代數這門抽象的科學聯繫起來,兩者都從諸多不同的方面反映了那個獨一無二的主題,即:生活。我知道你們大多數人對這一點的看法。你們認為我所勾勒出的這條線索並不是你們想選擇的線索,甚至也不是你們要看它如何起作用的線索。對此我頗為贊同。我並不是說我可以自己做這點。但你們的反對恰恰說明了為什麼統一的校外考試對教育是極其有害的。展現知識應用的過程若要取得成功,必須首先取決於學生的特點和教師的天賦。當然,我忽略了我們大多數人都比較熟悉的最簡單的應用。我指的是那些涉及量的科學,如力學和物理學。而且,在同樣的關係中,我們用社會現象的統計資料與時間對照,然後我們取消相關的一對事實之間的時間。我們能夠推斷我們在多大程度上展現了一種真正的因果關係,或多大程度上僅僅是時間的巧合。我們注意到,對不同國家的事實,我們可能使用了一組不同的統計數據與時間對照,這樣,通過對題目的適當選擇,就可能得到肯定僅僅是展現巧合的圖表。同樣,其他圖表可顯示明顯的因果關係。我們不知道如何區分兩者間的不同,因此我們繼續論述。然而,在考慮這種描述時,我必須請你們記住我始終堅持的上述論點。首先,一種想法不會適合各種類型的所有兒童。(當然,所有的人都是個別的、獨特的,沒有一個通則適用於所有的受教者,「因材施教」因此是很重要的。教師必須了解自己的學生的不同特點,否則就不是優秀的教師。)例如,我想,手工靈巧的兒童會需要比我在此記下的更具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更敏捷的東西。也許我錯了,但我應該作這種推測。其次,我並不認為一次出色的講座就能一勞永逸地引起全班的讚美。這不是教育進展的方式。不;學生們始終在努力地解題,畫圖表,做實驗,直到他們完全掌握了整個題目。我在描述各種解釋,即在思維方面應給予孩子們的指導。必須讓學生們感到他們在學習某種東西,而不僅僅是在表演智力的小步舞。(這句話很關鍵。其要義也就是懷特海前面所強調的「價值」、「重要性」。在網路論壇為微不足道的主題掐架,「表演智力的小步舞」,其實最後沒有掌握任何東西。切記。)最後,如果你教的學生要參加某種統一的普通考試,那麼如何實施完美的教學便是一個極其複雜的問題。你是否注意過諾曼式拱形結構那彎曲的造型?古代的作品精美絕倫,現代的作品則醜陋不堪。其原因就在於,現代作品按精確的尺寸涉及製作,而古代的作品則隨工匠的風格而變化。現代是擁擠,古代是舒展。現在,要使學生通過考試,就要對教學的各個科目都給予同等的重視。但人類天生是一個適應並局限於一定生存模式的專門化的物種。某個人看見的是整個題目,而另一個人則可能只發現一些獨立的例證。我知道,在專為一種廣博的文化而設計的課程中為專門化流出餘地似乎是矛盾的。但沒有矛盾,世界會變得簡單,也許更單調。我肯定,在教育中只要你排斥專門化,你就是在破壞生活。(當然,現在的知識,都高度專門化了,不經過專門化,也進入不了任何一門知識的門檻。但是,不能局限於和束縛於專門化。)現在我們來看看普通教學教育中的另一個重要分支:幾何學。同樣的原理也適用於這裡。理論部分應該輪廓分明,嚴密,簡潔,有重要意義。對顯示各種概念之間主要聯繫並非必要的任何論點都應刪除,但應保留所有重要的基本概念。不應刪除這樣的概念,如相似性和比例。我們必須記住,由於圖形的視覺效果提供的幫助,幾何學是訓練大腦推理演繹能力的無與倫比的學科。(相傳柏拉圖學園的門上寫著:不學幾何學者不得入內。當然,沒那麼絕對。)當然,隨後就有了幾何製圖,它訓練人的手和眼睛。然而,像代數學一樣,幾何與幾何製圖必須超越幾何概念的範疇。在相鄰的工業領域,機械和車間操作實踐形成幾何學知識的適當延伸。例如,倫敦工藝專科學校在這方面取得了令人注目的成就。對許多中等學校來說,我建議使用測量和繪圖法。尤其是平板儀測量可以使學生對幾何原理的直接應用產生一種生動的理解。簡單的繪圖工具,一條測鏈,一個測繪羅盤儀,這些東西可以引導學生從勘測和丈量一塊地進而繪製一個小區域的地圖。最優秀的教育在於能夠用最簡單的工具獲得最多的知識。(有時想想,現在學校教室里的多媒體設備,真是一把雙刃劍:善用之,相得益彰;不善用之,則貽害無窮。最大的害處就是華而不實,以觀看代替了語言的說明,最恐怖的結果是導致「腦殘」,培養白痴。課件做得很漂亮,不等於教學水平很高,更不等於能夠為學生展示思維方式和將他們帶入知識的境界。)提供精製的工具儀器會受到反對。繪製出一個小區域的地圖,細心考慮該區的道路、輪廓、地質情況、氣候、該區與其他地區的關係,以及對該區居民地位的影響,這些會比任何關於珀金·沃貝克或貝倫海峽的知識使學生懂得更多的歷史和地理。(盧梭在《愛彌兒》中也有類似的觀點。)我的意思不是指就這個題目做一次含糊不清的演講,而是進行認真的調查研究,這種調查通過正確無誤的理論知識來確定真實的事實。(沒有理論就沒有事實。事實取決於理論——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認識到這一點。)一個典型的數學問題應該是:測量某一塊場地,按某種比例尺繪製出它的平面圖,並找到這樣的地方。這是一種很好的程序,即提出必要的幾何命題卻不進行證明。然後在進行測量的同時學會證明這個命題。幸運的是,教育涉及的專業化的一面所提出的問題比普通文化提出的問題更容易些。原因是多方面的。一個原因是,須要遵守的許多程序的原則在這兩種情況下是相同的,因此不必重新講述。另一個原因是,專門化的訓練出現在——或者說應該出現在——學生課程的更高級的階段,此時可以利用比較容易些的材料。但毫無疑問,主要原因是,對學生來說,專業學習通常是一種具有特殊興趣的學習。學生之所以學習某種專門知識,部分原因是因為他想了解這種知識。這就使情況大不相同了。普通文化旨在培養大腦的智力活動,而專業課程則是利用這種活動。但不應過分強調兩者之間這種簡單的對立。(要處理好統一與專門、整體與局部的關係。不過,普通文化未必「旨在培養大腦的智力活動」,這未免稍微狹隘了點。)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在普通的文化課程中,學生會對特殊的問題產生興趣;同樣,在專業學習中,學科外在的聯繫使學生的思想馳騁於專業領域之外更廣闊的空間。此外,在學習中不存在一種課程僅僅傳授普通的文化知識,而另一種課程傳授特殊的專業知識。為接受普通教育而學習的課程是為學生特別設置的專門學習的課程。另一方面,促進普通腦力活動的一種方法是培養一種特殊的專註(的確,專註對於智力生活和精神生活都是至關重要的。沒有專註,一切免談)。你不能將學習渾然一體的表面分開。教育所要傳授的是對思想的力量、思想的美、思想的條理的一種深刻的認識,以及一種特殊的知識,這種知識與知識掌握者的生活有著特別的關係。對思想條理的領會是有文化教養的人通過專門學習才能得到的(咳!思想有條理的人,能夠欣賞和領會思想之條理的人,實在是少見得很啊)。我指的是對通盤棋的辨別力,對一組思想與另一組思想間關係的辨別力。只有通過專門學習,人們才能領會一般思想的準確闡述,領會這些思想被闡述時它們相互間的關係,領會這些思想對理解生活的作用。(思想是需要訓練的,譬如,我們要學會讓思想深入事物的內部,要學會控制思路的延伸及目標。這種經驗是難以為外人道的。所以,不要試圖對未曾經過訓練的腦袋說話。那空空的腦袋,其實又是充滿偏見的腦袋,最自以為是的腦袋。)經過這樣訓練的大腦應具備更抽象更具體的思維能力。它一直在受著這樣的訓練:理解抽象的思維,分析具體的事實。最後,應該培養所有精神活動特質中最樸素簡約的特質,我指的是對風格的鑒賞。這是一種審美的能力,(注意,懷特海把審美能力的培養放在智力培養之上。最高層次的知識,總有一種美。在這個層次上,「判天地之理」與「析萬物之美」是一致的。)它建立在欣賞通過簡約的方式直接達到預見的目標(這個風格的解釋非常獨特,值得深思一番。似乎可以認為,懷特海的「風格」概念中,肯定含有「清晰」、「簡潔」、「約束」、「比例」、「整一」等,諸如此類的意思,有點類似藝術理論術語的「形式」——只是有點類似而已。不理解這個界定,下面相關的話就看不懂了)。藝術中的風格,文學中的風格,科學中的風格,邏輯中的風格,實際做某件事的風格,從根本上說,都具有相同的審美性質,即實現和約束。愛一個科目本身以及為一個科目本身而熱愛它,這種愛是體現於學習中的對風格的熱愛,它不是在精神世界徜徉所帶來的催人慾睡的快樂。這樣,我們便又回到我們開始討論的地方,即教育的功用。按風格最完美的意義,它是受教育的文化人最後學到的東西;它也是最有用的東西。風格無處不在。欣賞風格的管理人員討厭浪費;欣賞風格的工程師會充分利用他的材料;欣賞風格的工匠喜歡精美的作品。風格是智者的最高德性。然而,在風格之上,在知識之上,還存在著某種東西,一種模糊的東西,就好像主宰希臘眾神的命運一樣。這個東西就是力。(鄧曉芒:「有一種力量叫思想!」)風格是力的塑造,是力的約束。但是,實現理想目標所需要的力畢竟是極為重要的。首先要達到目標。不要為你的風格而煩惱,去解決你的問題,去向人們證明上帝的方法是正確的,去執行你的職責,或者去完成擺在你面前的任何其他任務。那麼風格對我們有什麼幫助?風格幫助你直接達到目標,使你避開無關的問題,而不會引出令人討厭的東西。有了風格,你可以實現你的目標。有了風格,你可以計算出行動的效果,而預見的能力也成為神賜予人類的最後的禮物。風格會增進你的力量,因為你的大腦不會因枝節問題而分心,你將更有可能實現自己的目的。(大腦會陷於細枝末節而不可自拔,從而忘記了最初的目標,思維容易迷路。剋制和約束自己的思路,切中要害、高屋建瓴、宏觀把握是有效思維的一個重要特徵。其實,越是會控制自己的人,換言之,越是有風格的人,就越是有力量。)風格是專家獨享的特權。誰聽說過業餘畫家的風格?誰聽說過業餘詩人的風格?風格永遠是專業化學習的結果,是專門化研究對文化做出的特有的貢獻。(風格顯然是長期訓練的結果。)英國現階段的教育缺乏明確的目的,受到扼殺教育生命力的外部機構的損害。到目前為止,我在這次演講中始終在考慮那些應對教育起決定作用的目的。在這方面,英國在兩種意見之間徘徊不前:它還沒有確定是培養業餘愛好者還是造就專家。19世紀世界發生的深刻變化是,知識的增長使我們能夠預見未來。(科學知識的一個優勢就是能夠預見,能預見則能控制。所謂「知識就是力量」啊。)我們所說的業餘愛好者基本上是這樣一種人,他們有鑒賞力,在掌握某種固定的程序化的工作時具有多種才藝。但他們缺乏專業知識賦予一個人的預見能力。我此次講演的目的,就是提出如何造就具有業餘愛好者基本優點的專家。(愛因斯坦曾說,專家就是一條訓練有素的狗。這句話可能來自柯南道爾,柯南道爾多次把辦案中的福爾摩斯比作獵犬。呵呵,愛因斯坦也讀《福爾摩斯探案全集》么?專家當然是必要的,專家的意見是必須傾聽的。但只有專家是不行的。專家對於本專業之外的事情幾乎都是白痴,忘記了自己也是一個人,也得生活。生活要求一個整全的世界。)英國中等教育的狀況是,在那些應該柔韌而富有彈性的地方僵化刻板,而在那些應該嚴格精確的地方卻鬆散不嚴密。所有的學校都受到束縛,它們不得不訓練學生去應付小範圍的限制性的考試,否則學校便無法生存。沒有一個校長能夠按照學校面臨的機遇,自由地發展普通教育或專業學習,這些機遇是由該校的教職人員、學校環境、它的學生以及它得到的捐款所創造的。我認為,所有以考核單個學生為目的的校外考試製度不會有任何結果,只會造成教育方面的浪費。首先應該考核的不是學生而是學校。每一所學校應根據本校的課程授予自己的畢業證書。(對!)對這些學校的標準應該進行抽樣評估和修正。但教育改革的首要條件是,學校作為一個獨立的單位,應有經過批准的課程,而這些課程是由本校教師根據學校自身的需要而設計制定的。假如我們不能保證這點,我們不過是從一種形式主義陷入另一種形式主義,從一團陳腐獃滯的思想陷入另一團同樣沒有生命的思想中。在說明學校是任何全國性的制度中能確保效率的真正的教育單位時,我曾設想過一種方法來代替以考核單個學生為目的的校外考試製度。但每個斯庫拉女妖都面對她的卡律布狄斯[2]——或者換一種更通俗的說法,道路兩邊都有壕溝。如果教育受到這樣一種管理部門的控制,它認為可以把所有的學校分為兩三種死板的類型,並強迫每一類學校採取一種刻板的課程,這對於教育來說同樣是災難性的。當我說學校是教育單位時,我的意思是指完完全全的教育單位。每所學校必須有權考慮自身的特殊情況。為了某些目的將學校分類是必要的,但不容許未經學校教職人員修正的極其死板的課程。經過適當修改的同樣的原則,也適用於大學和技術學院。當你全面考慮教育國家的年青一代這樣重要的問題,考慮輕率的惰性導致絕望的生活、破滅的希望和全國性的失敗時,你很難抑制心中的怒火。現代生活環境中的法則是絕對的。一個不重視培養智力的民族註定將被淘汰。(一個不知德先生和賽先生為何物,忽視理性和自由這兩種價值的民族,註定將被淘汰。)並不是你所有的英雄行為、社交魅力、你的智慧以及你在陸地或海上取得的勝利可以改變你的命運。今天我們保持著自己的地位。明天科學又將向前邁進一步,那時,當命運之神對未受良好教育的人作出判決時,將不會有人為他們提出上訴。(教育決定命運。一失足成千古恨。責任重大。)我們可以對自有文明史以來人們普遍信仰的教育理想的概括感到滿意。教育的本質在於它那虔誠的宗教性。那麼請問,什麼是宗教性的教育?宗教性的教育是這樣一種教育:它諄諄教導受教育者要有責任感和崇敬感。責任來自於我們對事物發展過程具有的潛在控制。當可習得的知識能夠改變結局時,愚昧無知便成為罪惡。而崇敬是基於這樣的認識:現在本身就包含著全部的存在,那漫長完整的時間,它屬於永恆。(這段話,內涵比較豐富,暫時無法深入評論。只能說一句:關於「責任感」,一個真正的學子和未來的學者,有責任去學習、理解和吸收人類一切豐富的知識,窺探所處時代的人類理智生活的巔峰,並且應當自覺地把這種責任感視為自己的使命;關於「崇敬感」,受教育者要有所敬畏。對知識的敬畏。沒有敬畏,談不上宗教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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