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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人生因為一場車禍被篡改

2016-12-05 08:02 | 豆瓣:中國三明治

文 | 雄英

三明治沉浸式寫作工坊學員

1

一個激靈,她緩了過來。

安全帶像韁繩一樣勒住她的胸骨,她開始死命掙脫,腿努力蹬起來……終於她抻開了一點空隙,緊接著,倉皇地爬了出來,幾近窒息。

此時的車身跟流浪漢的額頭一樣,被皺紋切割著,癱在了地上,她與它面面相覷。她異常平靜,好像這只不過是她人生中冒得出煙的一次荒唐而已。

她叫燦爛,是隔壁小組(小組是村級以下的村民組織單位)的姐姐,大我一輪。她歪靠在椅背上,右手臂還裹著石膏,左手捏著水杯的把兒,邊看著水在杯中晃出紋路,邊漫不經心跟我說起這次死裡逃生。

她說她當時像是被刑滿釋放了。

2

吞了一口白開水的燦爛告訴我,那個一直被「關押」的犯有間歇性精神病的丈夫終於可以被她光明正大綁進醫院了,連除夕都沒露面的弟弟最近也晃了出來。她又吞了一口白開水,滿意地盯著只剩杯底的水揚了一下眉毛。還沒四十的她,魚尾紋任意咧著嘴,把臉描成了面具,厚粉底撲得到處白皚皚的,看來這些年下了一場不小的雪。

第一次高考失利,復讀一年後連專科線都沒上。剛上小學的我,時常看到她父親一談起這件事就嘆氣,不停地彈食指和中指夾起來的煙。我知道燦爛的十八歲並不燦爛。

燦爛和我的老家,生處於湖湘腹地L市S村,丘陵連接著丘陵,路——上上下下的,人也跟著上上下下,命運也是。燦爛離開的S村,正是二十世紀末,村莊的經濟建設遠遠落後同時代的東部沿海地區。

只有窄泥路的村裡,戶與戶分布零散,守著幾畝地生活的村民,乾巴巴地彎在長長的陰影里。從S村到城裡,先徒步翻過三個山頭,到一個小鎮,再坐去城裡的破巴士,一個小時後,位於城裡旮旯角的集散車站到了。

巴士上可沒有空氣清新劑、可調整座椅。你要麼是坐在塌陷進去的座椅上,要麼擠在發動機旁的長木凳上。車裡除了足以讓你想爆粗口的氣體,時不時還能聽到兩三個人跟售票員撕心裂肺地吵,因為多出的一點車票錢,互不相讓。每個人對自己的錢袋子捂得緊緊的,像是抱著自己的親孫子,儘管沒什麼錢。

有一位因生產身材走樣的婦女,時常拖著兩個孩子上車,跟售票員、司機哭訴家裡窮,只剩大人的車票了。每次與她爭執一段路,售票員才晃悠悠地靠在車門旁豎立的抓桿上,斜著眼,擺擺手,沒聲好氣地說算了。當然,這是有要求的:三個人只能坐一個位置。這樣婦女坐在位置上,懷裡堆著兩孩子,像捧了一座金山銀山,眼睛瞅著外面,生怕錯過了回家的路口。

這個人就是燦爛媽。燦爛媽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同手同腳,手擺得又高,想法簡單,像個快活的機器人。

燦爛的父親是六七十年代的退伍軍人,因為一些政治原因回了農村。體力勞動過度讓他的背再也立不成軍姿,他反倒成了走在路上的弦月,沒有什麼聲音。

為了高中畢業的女兒,他敲開了十幾年不聯繫的戰友家門,把她的農村戶口轉成城市戶口;又拜託在城裡的妹妹幫女兒謀了份文員的工作,同時燦爛學起了開車。事情正一步一步按照他的想法往前鋪,完成他一輩子最想做的事——讓子女遠離農村,看樣子是指日可待的。在村裡人眼裡,燦爛已然不再屬於丘陵連丘陵的這裡了。

回想記憶中,高中時的燦爛,腰身肥大袖子長、挽幾層褲腳才不會拖地的衣服經常掛在她身上,鮮艷但不合身,像個插滿彩旗的小機器人。這些大多是她小姑姑扔回來的舊衣服。每一回,燦爛一拿到這些衣服,都會偷偷找個角落把臉埋進去深呼吸,讓城市味道吸進身體里。鏡子里的燦爛,穿上衣服,照了又照。現在,她終於可以穿上鮮艷又合身的衣服了,那個甩著寬大長袖子的小姑娘再也看不到了。城市像一個可以隨手撿到糖果的超市,讓她著迷,包括年幼時的其他孩子。

3

有一天,有一個人,躲進了她撐開的傘。

小夥子跟她同歲,是她的初中同學。初中一畢業,小夥子就隨村裡的大人去廣東打工,最後進了一個車床加工廠。他與同齡人不同,不愛玩,倒挺上進,蠻頭學起車床加工技術。燦爛父親愛喝酒,小夥子特意為他加工了一對藝術酒杯。她父親還沒打開紙盒看,就罵罵咧咧道,這是什麼破東西,摔開門,順手就扔進了關豬的雜房裡。

當時沒有網路,QQ還未興起,手機也不普遍,兩人想見面只能等過年。除了寫信,每次燦爛會早早地去公用電話亭等電話,一直說到電話燙臉才肯離開。記得車禍後去看望燦爛時,聊起這些事情,眼神里會不由自主閃過一絲羞澀。

當時,她爹對這件事渾身不得勁,漲紅的豬肝臉,天天往小夥子家裡鑽,鬧得雞犬不寧。在她父親的強壓之下,她開始在電話里唯唯諾諾。因為,她已經是有城市戶口的人,她不能再嫁一個農村人。結局沒有逃離俗套。

她丈夫我小時候見過。有一年「雙搶」,他幫她父母家幹活。沒有干過體力活的他,生疏地擔著裝滿稻穀的兩個大籮筐,足有兩百斤重,沒有什麼風,薄薄的他在細細的田埂上有點飄起來,連站在他旁邊的稻草人都顯得比他穩靠,當時在屋前空地上瘋跑的我,看到「紙片人」一樣的他覺得驚奇不已。就因為這個,我媽沒少拿這個打趣她媽媽。這個被她綁進醫院的「紙片人」曾經也是對她和她的家全盤接受的。

「紙片人」是燦爛在公交公司做臨時工時,經人介紹認識的。家世好,母親是教師,父親是公交公司的中層領導。這正合她爹的心意。於是,在她爹的催促下,他倆沒多久就結了婚。如此,她的戶口、人、家,都遷移到了城市,成了徹底的城裡人。

她父親逢人便說這個女兒,本來木訥固執的人,像換了一副皮囊,一臉樂呵呵的,眼睛朝天看,很是神氣。婚後沒兩年,她生了兒子,她父親恨不能廣而告之。偶然一次遇到她,她裝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起小夥子。當時還在讀初中的我,像倒餃子一樣,說了個透。小夥子已經好幾年沒回家,一直在廣東,升為小領導了,會留那邊。她的臉像收攏的雨傘,濕漉漉地垮了下來,囁嚅了一下,始終沒有發出聲來。隔天,我看見她找了個角落,燒了一兩摞絲帶系好的信件。

4

過了幾年,父母為了找出路,去城裡做生意,我也去讀了大學,我與燦爛平時聯繫少了,不過一放假會摸到她家串門。

一個秋後的下午,我媽的一通電話嚇了我一跳。以為的幸福家庭也僅是以為而已。

她媽媽跟我媽哭訴道,女兒想離婚。原來,半年前,燦爛丈夫的情緒開始不穩定,大家不以為意,只當他心情不好。直到,同事好幾次登門告狀。她忍不住叨了丈夫幾句。沒想到,她丈夫突然狂躁地像野獸一樣拚命砸東西——「乒里乓啷……乒里乓啷」,像樣的家電無一倖免,吵架聲把家裡的玻璃都逼得往外凸起來,最後還是她婆婆的一盆水潑醒了他。鄰居聽到了動靜,趕了過來。當晚,她丈夫被兩個身強力壯的鄰居叉進了醫院。

一進醫院,她公公婆婆鑽進了醫生辦公室,跟醫生低聲絮叨了很久。出了辦公室,他們焦慮地沒吐出半個字。之後,診斷結果下來了,她有點摸不著頭腦。醫生說她丈夫是間歇性精神病複發。

複發!什麼叫複發!這當頭一棒,讓她猝不及防。她公公婆婆沒能勸服醫生保守「複發」的秘密。她判定這前前後後是個陰謀,自己受騙了。

公公婆婆這才告訴她:高中的時候,因為家裡管教太嚴,學業壓力過大,兒子受了刺激,住過一段時間康復醫院;他們愛面子,跟鄰居借口說是得了急症,沒幾個人知道。他們有點慌了,上下摩擦雙手,一直在強調:當時是完全痊癒了,醫院才允許出院的,所以談對象的時候覺得沒必要跟她說,不過跟她爹說過。

她憋住了氣,恨不能把過去的時間猛得一把拉回來。這麼些年,他們竟然聯合起來瞞著她!當晚,她攢起滿腔怨恨和委屈,立即收拾了東西,連夜打黑車回了娘家。她像是被出賣了,夜晚黑得痛楚。

在夜的路上,車燈的光線黃一陣、白一陣。她半暈著,想像自己找父親劈頭對質,想像自己向母親尋找安慰,想像自己離家出走……可是,到了家,她爹忙著找她弟弟去了,燦爛媽抱著她,悶著哭腔,不停地說對不起。養的幾頭豬,在幾步遠的雜房裡,餓得「嗷嗷……」叫。

隔天,公公婆婆領著燦爛的小兒子來道歉,接她回家。婚絕對不能離的!她爹放出話來,要是離婚,就斷絕父女關係!看著她爹那張牙舞爪的臉和幼稚的說辭,她扭過頭,一隻老鼠竄了出來,掉漆沒門的傢具被老鼠啃出洞。她突然間不恨她爹了,反而憐惜他,也憐憫自己。她還有個不知在哪個網吧打打殺殺的弟弟。她認真地盯了盯她的父母,他們真的老了,她的目光像尖刀一樣亂紮起來。

城裡對於她來說,是薄霧籠罩下的紫禁城,飄渺得很。她乘著傍晚看不清,乘著笑柄沒有擴散開,利利索索地回了城。

那年,我放假如期去她家玩。聽到的事,從她口裡說出來哈出了冰窖一樣的冷氣。

5

燦爛跟我說,城市像一個怪獸一樣抓住了她的胳膊,不停地搖醒她。她是長女,她弟弟是個標緻的紅漆馬桶,幾乎天天被拎著一把竹條的爹,從一個網吧追到另一個網吧。她從她父親手中接過竹條,弟弟給了她像山花一樣漫天飛舞的保證書,從沒有落地。

丈夫沒有收入,剛剛情緒穩定些,她公公婆婆早早把丈夫接了出來,又開始編謊話跟鄰居說是得了急病。她的公婆認為繼續吃藥有損兒子的智力,堅決不同意出院後繼續服藥,同時只答應給燦爛家做飯。從此她丈夫不再吃藥,基本不出門,迷上了炒股,幻想賺大錢。當然,他是一個大寫的虧字,虧到沒錢了,開始纏著燦爛要錢,不給,就開始鬧。燦爛開始早六晚六的待在公交車上,做兩個班。就這樣,燦爛像是踉踉蹌蹌地趟過一次又一次泥水。

正如鐵線蓮會在花期最盛的時候出現在花壇里,過了半月,花近乎開敗,你放心,另一種怒放的植物已經在來的路上了——世界之大的好處之一是不愁找不到替代品。對,燦爛找到了一個解禁自己的替代品。

朋友找她入股KTV,出人出力都行,她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不過她只能出人。她自己和她弟弟。幾個月沒什麼蹤影的弟弟硬塞了進去。她再也不用端著飯盒在公交車上吃午餐,再也不用晚上面對冷清清的飯菜,公交車已經跑得遠遠地沒了影兒了。

沉沉地坐在我對面的燦爛,揚起的眉毛還沒落下來,有點自豪地跟我說:車禍後,她公公婆婆急了起來,兒子沒人管,孫子沒人管。她抓住機會做了一串事情。其中之一是公婆不再限制兒子進醫院吃藥,婆婆認真管起燦爛丈夫炒股的事情等等。

上個月,在燦爛的朋友圈發現,她弟弟訂婚了。又一樁喜事。

沒幾個人知道她這一次的死裡逃生。

想起數年前,在燦爛住過的房間里,我發現過半部《飄》,只有上冊,沒有結局。不過,我不擔心,她已被釋放,像幼年時她帶著我們猜火車的車廂數,只有完整的經過了,才知道最後的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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