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袁安碑研究(二、由書法推考袁安碑與袁敞碑的關係)

二、由書法推考袁安碑與袁敞碑的關係

關於袁安、袁敞碑的書法風格,馬衡在《漢司徒袁安碑跋》中說:「書體與敞碑如出一手,而結構寬博,筆勢較瘦。余初見墨本,疑為偽造,後與敞碑對勘,始知二碑實為一人所書,石之高廣亦同式也。」[1]前揭各種袁安、袁敞碑影印本之出版說明一般都採納馬衡的意見,認為兩碑出於一人之手。今仔細比勘兩碑字體,馬衡的結論或有可商榷之處。

1、兩碑相同之字的比勘

袁敞碑因系殘石,存字僅70餘,去重複得45字(包括殘字),而袁安碑存139字,去重複為82字,竟包含了袁敞碑所存45字中的33個字。[2]有意思的是,這33個兩碑相同之字的寫法完全一致,具體言之,可總結如下特點:

(1)共同的書寫習慣

相對於分書或後世的行楷書,篆書的寫法似乎沒有一定之規,因此相同文字,由不同的作者寫來,效果往往千差萬別。二袁碑卻不是這樣,兩碑基本保持有共同的書寫習慣。

兩碑的橫畫習慣向左下方彎折,如「二」、「辛」(圖3)兩字的末橫皆是如此。

兩碑「平」、「申」二字皆將中豎寫成弧線,弧度完全一致。尤其是「平」字(圖4),不僅保持橫畫向左下方折的習慣,其他細節也基本相同。

(2)俗體字具有相同寫法

漢代人變亂六書,許慎譏之為「馬頭人為長,人持十為斗」。此類「向壁虛造,不可知之書」,在漢碑中頗為常見,但書寫者往往人各一體,絕少有完全相同者。二袁碑卻是例外,羅振玉注意到袁敞碑中「薨」(圖5)、「葬」(圖6)二字的特殊寫法,羅說:「葬字上從竹,薨字作(亮-幾+死),與洛陽近年所出甘陵相殘碑同。皆不合六書。然古人作書多不經意,固不如後世之嚴謹也。」[3]無獨有偶,馬衡也專門指出袁安碑中這兩個字寫法之異常:「薨作(亮-幾+死)、葬作(葬-艹+竹),並與六書不合。」[4]

不特如此,袁敞碑「葬」竹字頭下「死」字的寫法尚有進一步討論的必要。[5]「死」小篆正寫從「歹」,此字左上不應該有一短豎,而袁敞碑從拓片看(文物本、上海書畫本、西泠本,以及羅振玉當時的神州國光本)這個位置都有一個小白點,既似石花,又似筆跡(圖7)。遺憾的是袁敞碑另一處包含「死」字的字「薨」,恰好左下殘爛,看不分明。

如果此白點是石花而非筆跡,那麼袁敞碑「葬」字雖然是俗體,但其中「死」字仍是正體。而袁安碑模仿袁敞碑,作偽者誤把石花認成筆跡,所以安碑「 薨」、「葬」兩字的「死」都是生造出來的俗體,在「死」字左上多出了一個短豎(圖8)。如此則袁安碑仿照袁敞碑的問題基本上可以蓋棺定論。但如果此白點確實是筆跡,則只說明袁敞碑、袁安碑「葬」、「薨」兩字的寫法完全相同而已。

袁敞碑原石的情況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不過,曾經保有原石的羅振玉的臨本值得注意。羅振玉的臨本(圖9)[6]完全忠實原碑,他書寫的「葬」字中「死」依然使用正體,左上沒有短豎——至少證明羅振玉認為此處原是石花,而非筆跡。

(3)書法高下

儘管兩碑字法相同,但袁敞碑通篇篆書風格統一,筆勢圓轉,線條均勻婉通,轉折處無圭角、無接筆;而袁安碑則不然,多數筆調顯得生硬。舉例如下:

河(圖10):袁敞碑此字稍殘,但線條停勻,而袁安碑則粗細失衡,其右豎彎帶明顯圭角。

拜(圖11):袁敞碑二見,袁安碑五見。袁敞碑兩處「拜」字殘泐較多,其中一字幾不能辨,但從殘存筆畫來看,仍與全碑風格一致,而袁安碑的五個「拜」字,皆未能處理好間架關係,且多數未回鋒。

2、袁敞碑所無之字,袁安碑良莠不齊

我們注意到,凡袁敞碑存在之字,袁安碑雖有如上異同,但尚能保持基本筆畫的一致性,而遇袁敞碑所缺者,則變得舉止失措,或方或圓,或參隸意,或用篆筆,頗不統一,極似拼湊而成者。

如謁、長兩字(圖12),結構嚴謹,而楚、郡二 字(圖13)筆畫散漫,很難讓人相信出於同一塊碑。

最值得注意的是碑中的「為」字。此字的書法在碑中並不顯得特別,而寫法卻有些另類。「為」,《說文》訓為母猴,石鼓文、泰山刻石皆有此字,而袁安碑的篆法卻與李陽冰三墳記中的「為」結構近似(圖14),這實在令人疑惑。

3、由書法比較所能得出的結論

二袁碑書法風格基本一致,應該是一家眷屬。通過圖例3、4的比較,已能看出袁安、袁敞碑的相關性;尤其是圖例5、6「薨」「葬」兩俗體字的特殊篆法,更可以獲得這樣的印象,二碑似乎出於同一人之手;但綜合圖例10、11,則又表明袁安碑的書寫水平弱於袁敞碑。

比勘袁安、袁敞碑書法,可以得出三項不同的推論:

推論之一。儘管兩碑書法水平有高下之分,如果考慮到同一書家早年與晚年對技法掌握的熟練程度有所不同,馬衡「二碑實為一人所書」的結論似乎能夠接受。但由於袁安碑的書法水平明顯劣於袁敞碑,故馬衡說袁安碑系「(袁)敞葬時追立」,無法成立。按照前引馬子云的記載,碑側明萬曆二十六年題字稱「永元四年囗月造」,似乎也指向袁安碑早於袁敞碑的結論。儘管如此,袁安碑是否如碑側文字所宣稱的,樹立於「永元四年」,卻大有疑問。

袁安碑沒有標明立碑年月,但碑文云:「永元四年三月癸丑薨閏月庚午葬。」一般來說,立碑的時間與下葬的時間相同,所謂萬曆二十六年題字稱「永元四年囗月造」,也希望將讀碑者引入這一思路。可是碑文又說:「孝和皇帝加元服,詔公為賓。」孝和皇帝即是漢和帝劉肇,永元正是和帝的年號,而「孝和皇帝」卻是劉肇的謚號,死後才有的,因此袁安碑絕無可能樹立於和帝永元四年(92),其最早也應該在安帝即位以後。那麼馬衡說:「(袁)安卒於和帝永元四年,碑稱孝和皇帝,則非當時所立可知,或(袁)敞葬時追立此碑,未可知也。」[7]便沒有錯誤。這樣一來,此推論將不能成立。兩碑既不可能同一人先後所書(先寫袁安碑,後寫袁敞碑);更不可能同一人,同時所書。

推論之二。鑒於袁安碑在書法上存在模擬袁敞碑的傾向,因此袁安碑或許晚於袁敞碑,甚至是袁敞碑出土以後,民國人士仿袁敞碑偽造。但僅以書法為證據,顯然缺乏說服力。

推論之三。還存在一種可能性較小的情況,即兩碑同時所立,但出於不同的書手。袁敞碑是老師的手筆,袁安碑則由徒弟書寫——這也能解釋兩碑書法同中有異的現象。但這也是一種無法證實的推測,姑且存疑。下面進一步從碑例和史實來分析袁安、袁敞碑的關係。


[1] 馬衡著:凡將齋金石叢稿,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182頁。

[2] 這些字為:司、徒、公、平、年、二、月、庚、以、除、郎、中、十、東、辛、丙、拜、七、八、申、徵、河、南、尹、初、太、仆、元、五、子、丑、薨、葬。

[3] 見劉承幹撰:希古樓金石萃編,卷6,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石刻史料新編,第5冊,1982年,第2版,3873頁。羅振玉說袁敞碑「薨」字寫法與甘陵相殘碑相同,固然不錯,但袁敞碑為篆書,甘陵相殘碑是隸書。

[4] 馬衡著:凡將齋金石叢稿,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182頁。

[5] 關於「死」字的討論,由九喜兄提示,此致感謝。

[6] 羅振玉臨本見於日本《書品》第110號,1961年7月。圖片由姚宇亮兄提供,此致感謝。

[7] 馬衡著:凡將齋金石叢稿,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18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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