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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盟雖在,錦書難托——陸遊與《釵頭鳳》

 (文章中大部分事迹根據宋代周密的《齊東野語》,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陸遊一貫以不拘禮法、慷慨激昂的愛國情懷之面示人,所作詩詞也多發此聲,尤其其絕筆詩《示兒》:「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更是婦孺皆知,傳唱近千年而不衰。陸遊也有少部分詞與婉約派較為接近,立意卻高遠得多了,其中最有故事的就是這首膾炙人口的《釵頭鳳》。    陸遊在十九歲初娶舅舅唐閎之女唐琬,琴瑟甚和,然而不當陸遊之母的意,竟至解縭,活生生上演了一出《孔雀東南飛》。只是,陸遊和唐琬沒有焦仲卿和劉蘭芝的決絕和堅持,那時已經是宋代了,是個道學與儒學已經深入人心的時代,不可能上演殉情與私奔這樣大膽的劇碼。    陸母既是唐琬的姑姑,又是她的婆婆,在古代這樣親上加親的關係是非常近的,可是結婚才三載,陸母竟然做出了這個對所有女子一生有重大影響的決定,可見她們之間的矛盾是很深的。從唐琬和陸遊《釵頭鳳》一詞來看,也是一位蘭質慧心的女子,究竟什麼原因使她「弗獲於其姑」?是因為唐琬不能生育?不能生育是休妻的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因為陸母不喜歡唐琬出眾的才華?古時女子無才便是德;是因為陸遊與唐琬的感情太好,而陸遊的家族卻希望陸遊博取功名,光耀門庭,擔心唐琬會影響了陸遊的仕途與上進心?是因為如好事者所說,唐琬在一次外出時被有權勢的人看中,那人遂找人在陸母面前惡意中傷唐琬,迫使愛子心切的陸母下定決心休了唐琬,以維護陸遊的名聲?    無論什麼原因,俱是猜測,總之陸遊與唐琬被迫離異,陸遊另娶王氏,唐琬改嫁趙士程。    從此蕭郎是路人,從此不歌陌上花。    一別十載。    有故事的人終究還會讓這個故事繼續發展下去,十年後,他們再度相逢,相逢在留有美好記憶的沈園,也許,對於現在的他們來說,縱使「滿城春色宮牆柳」,不過是「桃花落閑池閣」一片蕭索。    唐琬另嫁的趙士程據說是皇族,是世家子弟,他和唐琬與陸遊在沈園相遇,借口準備酒菜避開,而留二人敘別來之情,這氣度就不是普通男兒。我常常惋惜,唐琬以再嫁之身得遇如此人才,卻不知珍惜,始終落得個鬱鬱寡歡。便如郭襄偶遇何足道,內心竊喜兩個人將有故事上演,卻不料只是一段最簡單的插曲,簡單到只如清風拂面,事過境遷,沒有在郭襄的心中留下片鱗半爪。也許唐琬柔弱的外表下有顆倔強的心:趙士程待我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歡他……    陸遊與唐琬再度相遇,在對方的眼中,俱已不是年少時鮮艷明媚模樣,十年的紅塵翻滾,十年的往事悠悠,紛至沓來……愴然神傷之際,詩人提起手中的筆,無比沉痛地在牆上寫下了千古絕唱《釵頭鳳》:「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挹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最後三個「莫」如大鎚一般打在詩人與唐琬的心中,使得唐琬黯然以至淚下。我心中是責怪陸遊的,你們都已經離婚了,況且當時你雖是被迫,但畢竟沒有堅持到底,現在使君有婦、羅敷有夫,還寫這樣的詞句來刺痛人心。    陸遊黯然而去,唐琬一病不起,在病中和了一首《釵頭鳳》:「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這病再未痊癒,也許這病從十年前就已經得了,也許十年來一直都未痊癒吧?    唐琬死時還不到三十歲。    時光的長河向前流淌。    陸遊繼續過著倥傯的戎馬生涯,也有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也有軟玉溫香、風流富貴之境,這樣意氣風發的生活應該不會想起唐琬,那個如黃花一般無聲凋落的女子。只是意氣風發的日子終有盡頭,陸遊也不出其右的老了,退休了,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軟玉溫香、風流富貴都已離他遠去,他看上去也不過是個普通的老頭,所有塵世的一切俱應忘記了,遠去了,但是唐琬忽然翩然出現在他的記憶中,那樣猝不及防地直逼他的心。    六十三歲,陸遊偶過沈園,觸景生情,題詩云:「採得黃花作枕囊,曲屏深幌泌幽香;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少日曾題菊枕詩,囊編殘稿鎖蛛絲;人間萬事消磨盡,只有清香似舊時。」四十三年前,陸遊與唐琬還是新婚燕爾;四十三年後,陸遊已是垂垂老者,唐琬已化灰化土。    六十七歲,陸遊重遊沈園,復又寫詩,詩序云:「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詞一闋壁間。偶復一到,而園已三易主,讀之悵然。」悵然中的陸遊寫道:「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壞壁舊題塵漠漠,斷雲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迴向蒲龕一炷香。」    七十四歲,「翁居鑒湖之三山,晚歲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寫下兩首有名的絕句《沈園二首》:「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泫然的是唐琬,也是喚不回的青春往事。    八十歲,陸遊「夜夢遊沈氏園」,又做兩首絕句:「路近城南己怕行,沈家園裡最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八十三歲,陸遊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還在懷念:「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似乎是個美好的悲劇故事,故事中的男女因為外界種種而分離,十年後重逢又傷感而別,女子感傷而亡,男子在以後的歲月中,尤其是老去後時時回憶感念著女子,以至終老。    似乎是個叫人唏噓的結局。    但是,歷史並不是這樣。陸遊不僅有續妻王氏,有數名妾侍,還有相好的妓女,他,並不專情。或許,是我太苛責他了,無論曾經發生過什麼,日子照樣要過下去,只是大家都知道,相見爭如不見,相見不如懷念。    真是,相見不如懷念。    07,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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