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五十自壽詩」唱和風波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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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5年1月15日,周作人出生於浙江省紹興城內東昌坊口新台門周宅,他是魯迅先生的二弟,比魯迅小4歲,兄弟二人自小一起上學,後來共同參加新文化運動,可以說是親密無間。可到1923年7月14日後,兩人分道揚鑣,勢同水火,直到魯迅去世。此事表過不提,單說周作人到1934年1月13日為50虛歲,他按照中國的傳統做壽「做虛不做實」的習俗,用南朝志明和尚「牛山體」的打油詩體式,於1月13日吟詠自己的五十大壽,這首詩是: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
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畫蛇。
老去無端玩骨董,閑來隨分種胡麻。
旁人若間其中意,且到寒宅吃苦茶。
詩的大意說周作人前世為出家和尚,今世卻是人世間的居士,已到孔子所說的「知天命」之年,就避開在新文化運動中衝鋒陷陣的鋒芒,閑來無事就在街頭聽人談鬼,窗下畫蛇,玩骨董,種胡麻,若問這是為什麼,請到寒舍一面品嘗苦茶,一面聽我細說緣由吧。此詩表現了周作人五十虛齡已意志消退,完全是一副與世無爭閑雅淡適的樣子了,再也看不到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叱吒風雲換地斗天的鬥士形象。詩中的首聯還概括了一個家族中流傳的典故。據說在周作人出生的那天晚上,一個族叔外出到半夜才回來,走近堂內的門時,他似乎看見一個白鬍子老頭站在那裡,而周作人恰在此時降生,所以周作人常說自己是「老人轉世」。但其家族中的人卻以訛傳訛,將「白鬍老人」說成是「老和尚」了,因此後來周作人在其《知堂回想錄》中說:「我做的那首打油詩,普通被稱為『五十自壽詩』的七律,其首聯云:『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即是這個典故。」
又過了兩天,舊曆15日(公曆是16日)才是周作人真正的生日,他在家設五桌酒席宴請親友,當日,他又用13日做的詩的原韻寫了一首:
半是儒家半釋家,光頭更不著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
徒羨低頭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
談狐說鬼尋常事,只欠工夫吃講茶。
周作人在第一首詩後加了個後序說:「二十三年十三日偶作五十自壽詩,仿牛山志明和和尚體。錄呈巨淵兄一笑。」所謂「牛山體」是指仿南朝志明和尚的《牛山四十屁》詩的風格寫成的。詩寫成後,周作人抄了許多份贈送給友人。第一首後所加小序中說的「巨淵」即趙巨淵,也是他的朋友。趙巨淵把周作人抄贈給他的打油詩寄給了上海的《現代》月刊雜誌,其編者施蜇存和杜衡也是周作人的朋友,因此就在2月1日出版的《現代》月刊第4卷第4期上影印刊載出來,並改題為《五十誕辰自詠詩稿》,署名知堂,他們還專門做了題為《周作人五十誕辰之祝賀》的專版。除此詩外,還有周作人和他家人的合影,甚至把他五十壽宴的請帖都影印了出來,可見重視程度之高。
友人的唱和追捧
周作人的《五十自壽詩》一發表,立刻引起了許多文人的唱和追捧,可說掀起了一股小小的熱潮。它的始作俑者毫無疑問應該是林語堂。此時林語堂在上海籌辦小品文半月刊《人世間》,自任主編,於是借題發揮,大做文章。他特意邀請了很多文人寫詩唱和,並在4月5日出版的《人間世》創刊號上刊出《發刊詞》,接著即刊出周作人兩首詩合併抄錄的影印件,周作人又特為自己的這兩首詩重新擬定了題目為《偶作打油詩二首》。在同期《人間世》上跟周作人一起發表的是劉半農、沈尹默和林語堂的詩,都有唱和的手跡影印刊出。劉半農的詩題為《新年自詠次知堂老人韻》,共有4首詩:
咬清聲韻替分家,爆出為袈擦長裟。
算罷音程昏若豕,畫成浪線曲如蛇。
常還不盡文章債,欲避無從事務麻。
最是安閑臨睡頃,一支煙捲一杯茶。
吃肉無多亦戀家,至今不想著袈裟。
時嘲老旦四哥馬,未飽名餚一套蛇。
猛憶結婚頭戴頂,旋遭大故體披麻。
有時回到鄉間去,白粥油條勝早茶。
只緣險韻押袈裟,亂說居家與出家。
薄技敢誇馬勝狗,深謀難免足加蛇。
兒能口叫八爺令,妻有眉心一點麻。
書匠生涯喝白水,每年招考吃回茶。
落髮何須更出家,浴衣也好當袈裟。
才低怕見一筐蟹,手笨難敲七寸蛇。
不敢冒充為普魯,實因初未見桑麻。
鐵觀音好無緣喝,且喝便宜龍井茶。
清稿二紙檢寄語堂兄
弟復三月十七日
沈尹默竟然一下和了七首,放了衛星。前四首中的前兩首詩題為《和豈明五十自壽打油詩韻》,後兩首又加詩題《自詠二首用裟韻》,後三首則題為《南歸車中無聊再和裟韻詩三首》。其詩為:
和豈明五十自壽打油詩韻
多重袍子當袈裟,五時平頭算出家。
懶去降龍兼伏虎,閑看綰蚓與紓蛇。
先生隨喜栽桃李,博士偏勞拾芝麻。
等是閑言休更說,且來上壽一杯茶。
昨遇半老博士,雲相約和袈裟字頭破用,因更和一首。
制禮周公本一家,重袍今可簡稱裟。
喜談未必喜捫虱,好飲何曾好畫蛇。
老去常常啖甘蔗,長生頓頓飪胡麻。
知堂究是難知者,苦雨無端又苦茶。
自詠二首用裟韻
論文不過半行家,若做和尚定著裟。
反正無從點林翰,端底何必揣沙麻。
圖中老虎全成狗,壁上長弓盡變蛇。
睜眼何妨也瞎說,苦茶以上更無茶。
無茶苦茶,日本語也。
莫怪人家怪自家,烏紗羨了羨袈裟。
似曾相識攔門犬,無可奈何當地蛇。
鼻好厭聞名士臭,眼明喜見美人麻。
北來一事有勝理,享受知堂泡好茶。
吾鄉一慳吝富人,客來待遇有差等,尋常只呼茶,所謂現成茶。稍異者呼泡茶,上客至好則呼泡好茶矣。知堂一切平等,人人皆有好茶吃,然知其為好茶者,余其一也。呵呵。
南歸車中無聊,再和裟韻,得三首
無從說起國和家,何以了之袈也裟。
三笑良緣溪畔虎,一生妙悟草間蛇。
唐詩端合稱黃娟,宋紙無由寫白麻。
好事之徒終好事,開門七件尚須茶。
牛有牢兮豕有家,一群和尚有袈裟。
樂居杜老東西屋,莫羨歐公大小蛇。
解道人生等蒲柳,休從世事論芝麻。
回黃轉綠原無定,白水前身是釅茶。
學詩早歲誦千家,險韻居然敢押裟。
吟囊聳肩嘲病鶴,陣中對手認長蛇。
知堂春意幾枝豆(知堂齋中有紅豆數種),
半老風懷一點麻(半老有餘妻一點麻之句)。
謔及諸公知罪過,甘心罰飲熟湯茶。
尹默遊戲
林語堂的和詩題為《和京兆布衣八道灣居士豈明老人五秩詩原韻》,也是發表在《人間世》創刊號上的:
京兆紹興同是家,布衣袖闊代袈裟。
祗戀什剎海中蟹,胡說八道灣里蛇。
織就語絲文似錦,吟成苦雨意如麻。
別來但喜君無恙,徒恨未能共話茶。
或謂八道灣蛇固有,而什剎海無蟹,奈何。然什剎海有蚓,吾其戀蚓乎?語堂
接下來林語堂又在《人間世》的第二、第三期上連續發表了錢玄同、胡適、蔡元培、沈兼士等人的唱和詩,也極為有趣。這些和詩是:
錢玄同的和詩題為《也是自嘲,也和知堂原韻》:
但樂無家不出家,不皈佛教沒袈裟。
腐心桐選誅邪鬼,切齒綱倫斬毒蛇。
讀史敢言無舜禹,談音尚欲析遮麻。
寒霄凜冽懷三友,蜜桔酥糖普洱茶。
又有一首《再和知堂》:
要是咱們都出家,穿袈是你我穿裟。
大嚼白菜盤中肉,飽吃洋蔥鼎內蛇。
世說專談陳酉靺,藤陰愛記爛芝麻。
羊羹蛋餅同消化,不怕失眠盡喝茶。
胡適也同時吟唱了兩首和詩,不過一首為七言律詩《和苦茶先生打油詩》,另一首則是五言的,這也是所有和詩中唯一的一首五言詩,足見關係之隨便。胡適的七言詩是:
先生在家像出家,雖然弗著啥袈裟。
能從骨董尋人味,不慣拳頭打死蛇。
吃肉應防嚼朋友,打油莫待種芝麻。
想來愛惜紹興酒,邀客高齋吃苦茶。
五言的名《再和苦茶先生,聊自嘲也以》
老夫不出家,也不著袈裟。
人間專打鬼,臂上愛蟠蛇。
不敢充油默,都緣怕肉麻。
能幹大碗酒,不品小鍾茶。
胡適在此詩下自注云:「昨詩寫吾兄文雅,個詩寫一個流氓的俗氣。」
平時很少與周作人有交往而時又遠在上海的蔡元培得到林語堂的邀和詩信後,也不甘落後,竟然先後作詩三首寄給周作人。其前二首是《和知堂老人五十自壽》:
何分袍子與袈裟,天下原來是一家。
不管乘軒緣好鶴,休因惹草卻驚蛇。
捫心得失勤拈豆,入市婆娑懶績麻(君自言到廠甸數次矣)。
園地仍歸君自己,可能親掇雨前茶(君曾著《自己的園地》)。
廠甸攤頭賣餅家(君再廠甸購戴子高《論語注》),肯將儒服換袈裟。
賞音莫泥驪黃馬,佐斗寧參內外蛇。
好祝南山壽維石,誰歌北虜亂如麻。
春秋自有太平世,且咬饃饃且品茶。
5月5日,蔡元培又寫有《新年用知堂老人自壽韻》七律一首,發表於《人間世》第三期上,其詩是:
新年兒女便當家,不讓沙彌袈了裟。
鬼臉遮顏徒嚇狗,龍燈畫足似添蛇。
六幺輪擲思贏豆,教語蟬聯號績麻。
樂事追懷非苦語,容吾一樣吃甜茶。
蔡元培原詩稿首聯下注云:「吾鄉小孩子留髮一圈,不剃其中邊者,謂之沙彌。《癸巳存稿》三《精其神》八采引經了筵、陳了正等語,謂此自一種文理。」
頷聯下注云:「吾鄉小孩子選炒蠶豆6枚,於一面去殼少許謂之黃,以完好一面謂之黑。二人以上掄擲之,黃多者贏。亦仍以豆為籌碼。」
頸聯下注云:「以成語首字與其他本字相同聯句,如甲說:『大學之道』,乙接說:『道不遠人』,丙接說:『人之初』等謂之績麻。」
尾聯下注云:「吾鄉有『吃甜茶講苦話』語。」
蔡元培在這首詩中吟詠了故鄉紹興的四種習俗,趣味盎然。
周作人的北大同事沈兼士在《人間世》第二期上也發表了一首和詩:
錯被人呼小學家,莫教俗字寫袈裟。
有山姓氏訛成魏,無蟲人稱本是蛇。
端透而今變知澈,魚模自古屬歌麻。
眼前一例君須記,荼苦由來即苦茶。
和豈明打油詩寄上一首,聊塞雅望。語堂兄
弟朱兼士 四月一日
需要說明的是,此詩在《人間世》刊出的手跡影印件上署名「朱兼士」,但在目錄上卻印為「沈兼士」,而且據文獻記載和各種名人錄等工具書所示,並未有「朱兼士」其人。據悉與周作人、林語堂等圈內人交往的人,也只有沈兼士並無朱兼士。而沈兼士自書詩作中肯定是誤寫為「朱兼士」卻被影印刊登出來,成為一個有趣的文化現象。
從正面唱和追捧周作人「五十自壽詩」的情形大致如此。
批評、諷刺、辯駁之風吹皺一池春水
當周作人的「五十自壽詩」與眾多名人的唱和追捧詩在《現代》、《人間世》上發表之後,在文化界引起了強烈反響。周作人等意志消退、沉湎於聽談鬼、學畫蛇等瑣事的逍遙之態,引起了一些較為年輕的文壇新秀的強烈不滿。於是又有許多文化人開始批判、諷刺、挖苦周作人及其唱和追捧者。
最早進行批評諷刺的是廖沫沙,他以「埜容」的筆名在當年4月14日《申報·自由談》上發表《人間何世?》的文章,首先將發表周作人閑適詩的《人間世》揪出示眾。他在文章中尖刻地說:「揭開封面,就是一副16寸放大肖像,我還以為是錯買了一本摩登訃聞呢?細看下款,才知道這是所謂京兆布衣知堂先生周作人近影,並非名公巨人的遺像。那後副還有影印的遺墨一般的親筆題詩……」
接下來妙的是作者也用周作人原詩韻和了一首,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也是第一首按周作人原詩韻和其詩刺其人的「和詩」:
先生何事愛僧家?把筆題詩韻押裟。
不趕熱場孤似鶴,自甘涼血懶如蛇。
選將笑話供人笑,怕惹麻煩愛肉麻。
誤盡蒼生欲誰責?清談娓娓一杯茶。
這是用周作人原詩韻諷刺他的第一首和詩,語言詼諧,意趣天成。然後筆鋒一轉,直刺《人間世》提倡小品文遠離文壇鬥爭的超現實態度,犀利潑辣,凌厲風發:
按《發刊詞》「包括一切,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皆可取材」的範圍,逐篇讀下去,卻始終只見「蒼蠅」,不見「宇宙」。莫非又和近來的《論語》相似,俏批埋煞了正經,肉麻當作有趣;壓根兒語堂先生要提倡的是「蒼蠅之微」,而不是「宇宙之大」么?
語堂先生提倡的「幽默」,已經是一切都不出所料,「將屠戶的兇殘,使大家化為一笑,收場大吉。」(魯迅:《論語一年》)而據說包括一切的《人間世》,現在卻只看見幾隻「蒼蠅」。前者的「一笑」,與後者的「蒼蠅」,實在是二而一者也。這種東西,倘說它不是嗎啡紅丸,但也並不是什麼清心補腦之物吧。這是一。
據說十四年來,中國創作小說的佳作,是由小品文訓練而來。這話,我不知底細,因為我不是創作小說的。但長於小品文的京兆布衣知堂先生周作人為什麼至今不見有小說行世?而另一善寫小品文和雜感的魯迅,在寫《狂人日記》、《孔乙己》以前,又曾寫過怎樣的小品文字呢?倘說,那是另有原因,那就是代小品文誇張盜名,倘說確有其事,那就是發刊者違心欺世。這是二。個人的玩物喪志,輕描淡寫,這就是小品文。西方文學有閑的自由的個人主義,和東方文學筋疲骨軟,毫無氣力的騷人名士主義,合而為小品文,合而為語堂先生所提倡的小品文,所主編的《人間世》。
4月16日,林語堂又在《自由談》上發表了《論以白眼看蒼蠅之輩》對埜容給予回擊。林語堂直言埜容是「蒼蠅之輩」,「蓋埜容雖寫來卻是白話,其深惡小品文之方巾氣與前反對白話維持道統之文無別。」「埜容君好談的是世道,是人心,然世道人心若不從微處人手談起,亦每每談得昏頭昏腦,不知所云。」針對埜容文中提到的魯迅、周作人的異同,林語堂又辯稱「埜容論周作人雖善作小品,卻未能寫小說,魯迅寫成小說佳作之前亦未寫雜感小品,冀以說明吾說『創作小說佳作由小品文訓練而來』」的非理性,完全是「新八股」、「新道學」的喧囂。
在4月16日、17日的《自由談》上還刊出了胡風的《過去的幽靈》,他在文中質問周作人說:「周先生現在自己所談的鬼,聽人家談的鬼,是不是當年他翻譯的時候,叫我們防備的幽靈呢?昔日熱烈地叫人防備,現在卻促膝而談之,不曉得是鬼們昔日雖然可惡而現在可愛起來了呢,還是因為昔日雖然像現在的批評家似的『浮躁』,而現在的八道灣居士卻功成圓滿,就是對於小鬼也一視同仁了?」這是因為在1924年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到中國來訪問時,在演說中講到在你們每個人的內心世界裡面都還住著一個「過去的幽靈」,時時會跑出來鼓勵你們照它的意思去做逆歷史潮流的事。這篇演講就是由周作人翻譯的,譯文名字也叫《過去的幽靈》。胡風在文中還指出,如果是在《四庫全書》的什麼集子里發現有周作人寫的這類「爐火純青」的七律,拍案叫絕是當然的。可周作人卻是寫出過為詩底解放而鬥爭的《小河》、翻譯過《過去的幽靈》等的鬥士,現在變成了「街頭終日聽談鬼」的消閑優遊之士,豈不可怪?可惜?
當時胡適曾收到一個署名「巴人」的廣西作者寄給他的五首用周作人詩韻寫成的唱和詩,卻是譏諷周作人及跟著追捧他的唱和者。這些詩當時也並沒有發表,詩題下寫有「最好,看完了才笑!!!」的警語,五首各有題目,出語尖利,直刺對方:
第一首:刺彼輩自捧或互捧也
幾個無聊的作家,洋服也妄充袈裟。
大家拍馬吹牛屁,直教兔龜笑蟹蛇。
《語絲》丟盡幾多醜,《論語》刊來更肉麻。
飽食談狐兼說鬼,「群居終日」品煙茶。
第二首:刺從舊詩陣營打出來的所謂新詩人復作舊詩也
失意東家捧西家,脫了洋服穿袈裟。
自愧新詩終類狗,舊詩再作更畫蛇。
痣留雖感美中恨,痣拔卻添滿面麻。
運到屁文香四海,運窮淡水也當茶。
第三首:刺周作人冒充儒釋醜態也
充了儒家充釋家,烏紗未脫穿袈裟。
既然非驢更非馬,畫虎不成又畫蛇。
出醜藩間乞祭酒,遮羞拍岸拾芝麻。
救死充饑棒錘飯,衛生止渴玻璃茶。
此首詩第5句下作者有原註:「齊人『卒之東郭藩間之祭者,乞其餘』而食,歸而『驕其妻妾』,『謂所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見《孟子》)。」第6句下原注有「系描寫旗人擺窮臭架子,見《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7句下有原注曰:「棒錘飯,甲乙飢甚,相與計議如此如此。甲適某館用餐,乙伺其將畢,趨前罵曰:『哪裡未找遍?你原來逃在這裡,快還錢來!』便當頭一棒。甲乘機逃脫,乙緊追出店。同樣,乙亦得飽餐焉。」第8句下亦有原注云:「『玻璃茶』即白開水,謂其透明如玻璃也。本因價較茶廉甚,只須一文錢,而固矯謂比茶衛生些,實即窮措大之經濟學妙用。故人多說之曰衛生茶。『棒錘飯』、『玻璃茶』兩故事,下流社會頗流行。」
第四首:刺疑古玄同也
誰謂玄同疑古家,分明破褲當袈裟。
禿頭原是小和尚,乃竟誤為烏棒蛇。
不疑今來偏疑古,硬疑季康是李麻。
坐著團屎不知臭,卻疑清尿是清茶。
第五首:刺劉半農博士也
半料博士半農家,半襲洋服半袈裟。
半通文出半通手,半類畫虎半畫蛇。
介紹不曾半遮掩,半通面紅半肉麻。
半罐槍手幾個大,騙得博士半罐茶。
在本詩第3句下有原注云:「博士論文半通不通」,第5句下有原注曰:「請問口口先生便知其中味。」「口口」處二字被挖去,「口口」為誰已不能確知。第7句下有兩個原註:「半罐槍手」下注云:「半罐水,指喻人之半通也。」「幾個大」下原注云:「北平土話,謂值幾個大銅子也。」
這五首詩將周作人及其唱和追捧者諷刺了個遍。因為當時沒有公開發表,所以也就不為多數人所知,當然也就無人去反擊這位遠在廣西並非王任叔之筆名的「巴人」了。
由於曹聚仁1934年4月24日在《申報·自由談》上發表了《周作人先生的自壽詩——孔融到陶淵明的路》,文章較隱誨,實際是採取了中庸立場,他說,「詩是好的,批評也是對的。」他認為周作人的談狐說鬼是「『浮躁凌厲』而『思想消沉』,旁人眼裡,當然恍如隔世了」,「周作人先生備歷世變,甘於韜藏,以隱士生活自全,蓋勢所不得不然。周先生十餘年間思想的變遷,正是從孔融到陶淵明二百年間思想變遷的縮影。我們讀了自壽詩,更可以明白了。」在社會上正掀起猛烈抨擊周作人自壽詩及其唱和詩的風潮中,曹聚仁的文章無異於消防隊,因此深得林語堂的賞識,說「其恰我心」。所以僅隔兩天於4月26日,林語堂就在《申報·自由談》上發表《周作人詩讀法》的文章,申述由曹文引起的感慨:「此詩自是如此看法,寄沉痛於幽閉,但世間俗人太多,外間頗多訾議,聽之可也。唯怪不應將此詩發表,放在傖夫豎子眼前耳。長沮桀溺乃世間熱血人……」林語堂說他已將這些意思寫信告訴了周作人,他還解釋辯稱:「熱極矣,而無如何,則不得不歸於冷耳。極熱必極冷,此乘桴之所以嘆也。」林語堂此處將周作人比作周遊列國傳道卻得不到理解因而想「乘投浮於海」的孔子,又是抬得太高了。更加上他在文章開頭的一段話火氣太大,又歪曲地攻擊了一些人,由此又引發了從周作人自壽詩辯難中岔生出的新一輪論爭。也極有趣,且與周作人自壽詩的風波密切相關,在此也披露出來以供讀者品賞。
林語堂在《周作人詩讀法》開頭說:「近日有人登龍未就,在《人言周刊》、《十日談》、《矛盾月刊》、《中華日報》及《自由談》化名投稿,系統地攻擊《人間世》,如野狐談佛,癩鱉談仙,不欲致辯。」這些話首先引起了《人言周刊》的編者郭明、謝雲翼的不滿發難。在28日《自由談》刊出一封《來函照登》,就是直接駁斥上引林語堂那段話的:
編輯先生:
《自由談》近日載林語堂一文,涉及蔽刊,因答一書,寄請在《自由談》看出,以明是非,不勝感激!
郭明、謝雲翼 同啟
致林語堂書
語堂足下:
今天在《自由談》上得讀大作《周作人詩讀法》,涉及拙編《人言周刊》:謂《人言》與其他刊物對尊編《人間世》亦曾做系統的攻擊。披誦之餘,誠有令人不能已於言者。
《人言》與足下之關係亦唯足下知之最深:前次足下《論語》所刊啟事,同人固不願多所嘵舌;今番關於《人間世》各方雖不無評質,然《人言》卻未置一辭,在足下或以憤懣之餘,指鹿為馬,而在同人卻憑空生出是非來,實為始料所不及。
足下提倡小品文,是乃各人嗜好,同人等當然無話可說;但平心而論,「十四年來中國現代文學唯一之成功,小品文之成功是也……」一段文字,究竟不無有「癩痢頭兒子自己好」之嫌。足下倡導「幽默」允宜超脫不羈,但近來尊作徒見懣盛之氣,倡幽默者果應如是耶?
大小品文不過文學上一種體裁,固無提倡或打倒之必要,爭辯解釋,在同人看來,本來太覺「天真」!
足下為文學努力,不勝欽佩,但見仁見智,各有不同。方今政潮所趨,崇尚XX,足下談國事時,亦常以……而鄙棄之,特觀最近足下論調,竟有欲行文學的獨裁之趨勢,不禁使人愕然。叨在知己。謹此附陳,如有未盡之處,而須指教者,若其範圍僅限於個人意見不同,而與大局無關者,自以約期面談為妙。否則筆墨之間,徒留痕迹,轉貽人以「登龍有術」之譏,想亦為足下所不取也。書不盡意,即頌著祺。
郭明、謝雲翼 同啟
林語堂本來是《人言周刊》的同人,可是剛剛聲明脫離關係。郭、謝在這封信中不慍不火,直刺林語堂的疼處,針針見血。林語堂所宣揚的小品文是現代文學唯一成功的範例是沒有人認同的,以此點切入,可謂抓到了關鍵,擊中要害也。同一天,《自由談》還開始連載林語堂的《方巾氣研究》,仍然是借周作人詩倡導小品文,攻擊「載道派」。4月30日,《自由談》又刊出林語堂回應郭明、謝雲翼信的答覆信:
烈文兄:今日見郭明、謝雲翼二先生與弟函,用意破壞私人感情,謹達數語,以釋疑惑。此後如有誠意批評《人間世》內容或編法之文,不妨發表,弟亦必接受。若徒作意氣話頭,殊覺無謂。
語堂
致郭明、謝雲翼
郭明、雲翼先生:
閱悉本日《自由談》所登致弟尊函,雖知二位忙人,未必有暇親擬此信,然此信之發表,欲使汝我破壞感情甚明。弟前文只謂「有人登龍未就,在《人言周刊》、《十日談》、《矛盾月刊》、《中華日報》、《自由談》化名投稿,系統的攻擊《人間世》」,而來函認為弟謂「《人言》……亦曾做系統的攻擊」,正欲使個人避開鋒頭而使汝我交惡也。且欲使《十日談》關係輕,使《人言》關係重,此法亦妙矣。是亦幻龍新術,豈但所謂精研之登龍術而已。此君共有七篇文稿,攻擊弟個人(最近一篇《談決》登在今日收到之第27期《十日談》),故謂之「系統的」。只須效文素臣正眼一覷,照出其為俗物,而非龍,使現原性,一切平安大吉。弟決不受其欺愚而對二位發生誤會,而先生亦幸無坐聽一言論機關變為私人發泄意氣撒偽龍尿之地。函中語辯不完,故不辯。
順便說明,弟始終推許《人言》而鄙夷《十日談》。日前退出《人言》編輯委員會而必須在啟事上聲明者,乃因爾時弟已決定主編《人間世》,不欲外間以我為跑街婆也。
語堂敬復
此信後未署明日期,但信中所說第27期《十日談》出版於4月30日,林語堂信應寫於4月30日之後為合理,不應是4月30日,因為刊物出版之日與讀者到手之時有個郵寄時間差的問題。可林語堂的複信在《申報·自由談》4月30日已刊出,這又說明此信最遲應寫於4月30日。但當時寫的信可能在當日的報紙上刊出嗎?如能刊出,速度之快可謂奇蹟!
林語堂信中說「未必有暇親擬此信」的話,又招來了郭明、謝雲翼的指斥,他們又寫了《再致林語堂書》,刊登在5月12日出版的《人言》第13期上:
語堂足下:
頃在《自由談》得讀尊函,備承推許,感幸何擬。而於在《人言》有無人化名攻擊《人間世》一點,未得足下一言,表示遺憾。
《人言》創刊不久,足下即登啟事脫離編輯委員會,而僅居撰述者之地位,但弟等始終仍根據當日同人議定之計划進行,只為大眾說話,不作私人之爭,對於《人間世》更未作任何批評,過去各期俱在,足下當可復按。細讀足下所作《周作人詩讀法》一文,首列《人言》,縱《人言》本身不為「系統的攻擊」,彷彿意思之間,已將「一言論機關變為私人發泄意氣之地」,弟等身為編輯,為《人言》本身信譽計,為《人言》編輯責任計,自不得不有所聲言。
足下學問,素所欽佩,愛之維深,不覺言之維切,故前書後段,不無勸告之語,此乃當時以不了解之辭,出諸知我者之口,跡近無中生有,是以言辭之間,似不免稍形興奮耳!顧弟等初衷,實未有犧牲數年來朝夕過從的深誼之意,足下明達,當知下懷。至足下以謂前書弟等「未必有暇親擬」,則又不然。弟等縱非有閑之人,然《人言》編務,責無旁貸,決不致忙得連一封信,都要請人代寫,若以為更有第三者借「此信之發表,欲使汝我破壞感情」,想系我兄猜度之辭,非事實也。即頌著祺。
郭明、謝雲翼 同啟
至此《人言》的郭明、謝雲翼偃旗息鼓,收兵回營。可斜刺里又殺出章克標的一彪人馬,他在5月3日的《自由談》上也刊出了一封信,直擊林語堂:
烈文兄:
讀今日《自由談》林語堂先生一信,無法緘默,因寄數言。語堂目標所指,完全在我,現已揭開黑幕,諒無所避,不能不辯。前在滬曾聞傳言,語堂策劃對我下總攻擊,但自問未有開罪該人之處,不敢置信,而今竟成事實,令人莫解究竟。我來硤石看燈已四五日,連天霪雨,延未舉行,昨始放晴,興會稍佳,乃於數百里外,被拉入是非旋渦,殊出意外。語堂謂我於《人言》、《十日談》、《矛盾月刊》、《中華日報》及《自由談》化名系統地攻擊《人間世》,不知有何證據?《矛盾月刊》上《論小品隨筆之類》一文是我作,而其他各文便非我作不可之理由何在?語堂如無強有力之真憑實據以證明其他各文確為我所作者,應不能逃避其有虛擬捏造誣載陷害之惡意。語堂何以生此惡毒之心,我現在不能明了,待看完花燈後,當返滬推究其故,闡明其真意之所在,以表白於天下。語堂如能自省,人性發現,天良激動,必能翻其惡意傾害之毒念,則應有知過必改之勇,痛自懺悔,向公眾道歉可耳。信請照登,因欲兼示語堂,予以自新之路也,草草不二。
章克標上 四月二十日在硤石
章克標出版過《文壇登龍術》一書,引起文壇轟動。此書是章克標揭露文壇上一些人的醜行,但卻常常被誤解為推銷他自己的「文壇登龍術」了,此為他始料不及。因此林語堂在《周作人詩讀法》中開頭所說的「近來有人登龍未就」,自然就與章克標聯繫上了。又因為在林語堂致郭明、謝雲翼的信中,說「是亦幻龍新術,豈但所謂精研之登龍術而已。此君共有七篇文稿,攻擊弟個人(最近一篇《談決》登在今日收到之第27期《十日談》),故謂之『系統的』)。」此處所指也使人感覺非章克標莫屬。章克標也非省油之燈,據實給予辯駁自在情理之中。那麼林語堂又為什麼借讀周作人詩之法,單單又指斥章克標呢?這是因為此段時間裡章克標寫了不少文章評論小品文和雜文,計有《人言周刊》上的《雜文的風行》、《為雜文辯護》等,指出雜文的興起是應運而生,新起的小品文是無法代替雜文的,雖然它們大同而小異,但各有不同的職司。在1934年4月30日出版的《十日談》第27期上有《談訣》一文,文中諷刺了「好談小品文」的人,但因沒有直接點出林語堂,又署名為「四方」,因此章克標才理直氣壯地反駁說:「語堂如無強有力之真憑實據以證明其他各文確為我所作者,應不能逃避其有虛擬捏造誣栽陷害之惡意。」
第27期《十日談·吸煙室里》,還有署名「社員」的兩段話,那是直接諷刺挖苦林語堂的:
一段是:
四月十四日《申報·自由談》上載有署名埜容的《人間何世?》一文,對林語堂主編的《人間世》痛下攻擊,說得體無完膚,其中頂倒霉的,要算豈明老人。因為《人間世》封面用了個黑框子,被說成是摩登訃文,而周作人的一副肖像,恰載在第一面。周氏打油詩,幸為五十自壽,否則殆矣。
另一段是:
林語堂應浙江省官設同覽會之招游杭徽一帶,在杭市官界招待會上,斤斤以和《人言》無關辯,自謂所說不能是人言,語甚滑稽。但林博士何以要如此說,則誠令人不解,因《人言》創刊時,博士也曾參與其間也。
這「社員」究竟是誰?林語堂大概總以為就是章克標吧,可他可能一時也拿不出確鑿證據來下斷語,所以也就有意順水推舟虛晃一槍而收兵了。事實上林語堂早在4月30日答郭明、謝雲翼的公開信中早已埋下伏線說「如是意氣話頭」,不予理睬。但樹欲靜而風不止,沒過幾天,郭明又在《人言周刊》第12期上刊出的《自己筆記》中的《小品文》一節議論到所謂「意氣之爭」說,林語堂「深怕此場論戰,又將弄得頭破血流。」郭明說埜容文章的指向還只是「表面的」,而林語堂的所謂有人「化名投稿,系統的攻擊《人間世》等語,似有所指,此中恐有誤會;語堂固非好事之徒,何必自尋煩惱?」文中又進一步申明爭議並非「意氣之爭」。
《申報·自由談》5月中旬又刊出署名「痰迷」的兩首和周作人自壽詩的詩,題目叫《「請教先生『兩』首詩」》,詩前有小序:
知堂老人,五十自壽有詩。海內名流,紛紛奉和。獨以某公「拂地褲緣疑病馬」一聯,可謂奇絕。此外,「茶苦由來即苦茶」,亦可算見道之言。迷亦好詩,借韻奉林先生兩首,以博一粲。
「學匪」先生亦世家,攪將泥土上僧裟。
豎子昔教驚唳鶴,叭兒今已化騰蛇。
閑看海派多如水,見說人間亂似麻。
桃李正開春正好,不妨花底漫煎茶。
「幽默」如君頗「大家」,漫吹煙霧繞緇裟。
人間原有多鼷鼠,夫於由來惡懶蛇。
小品縱多蝸篆壁,大音無奈甲彈麻。
高丘正苦無餘子,又起風波一盞茶。
《申報·自由談》上由周作人自壽詩引起的關於小品文的論爭至此戛然而停。但這是沒有結論的「坐而論道」,誰也沒有說服誰,好像誰也沒有一定要說服誰。
過了許多時日之後,著名作家許傑撰寫了《周作人論》,在引述了雙方的主要論點之後,他作了總結式的評說:
周作人的這首五十自壽詩,自然是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了。我們讀了這首詩之後,我們除了了解他的陶淵明式的隱士的風度以外,其餘還能想起一些什麼來呢?我們在他的詩中,能夠找出一些時代的意義、社會的畫影來嗎?我們讀了這首詩以後,如果不說是現代的文人所作的,你會想到這首詩是在日本帝國主義者侵佔了東三省以後,再以大炮威脅著北京城的年頭,曾經主張北京城永不駐兵作為永久的文化城的教授們所作的嗎?你以為他這樣悠閑地生活著——聽談鬼、學畫蛇、玩骨董、種胡麻,甚至於吃苦茶的生活,還有一絲一毫的物質的牽累嗎?那些可憐的教授們的生活除了精神上受到壓迫不得自由不說以外,如因為內戰,因為外侮,以至軍閥們把學校經費拿去充當軍費,害得教授們幾個月領不到薪水之類的事,能夠在他們的感懷詩中發現出一絲一毫的痕迹嗎?
上面引文可見陶明志編、1934年上海北新書局出版的《周作人論》一書第34頁至第35頁。文中稍有筆誤,如開頭「周作人的這首五十自壽詩」應為兩首而非一首,此不掩瑜。許傑從時代的大背景上去否定周作人自壽詩及其眾多追捧的和詩,真是痛快淋漓橫掃千軍。可惜這種評論不多,似僅此一見。
周作人寫五十自壽詩之時,魯迅與之失和已十餘年。對於和詩引起的風波,魯迅看在眼裡記在心中,雖沒有公開發表文章談及自己的觀點與看法,但在1934年4月30日與5月6日致曹聚仁和楊霽雲二人的信里談到了自己對和詩風波的看法:
周作人自壽詩,誠有諷世之意,然此種微詞,已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則多近於肉麻,於是火上添油,遽成眾矢之的,而不做此等攻擊文字,此外近日亦無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負亡國之責,近似亦有人覺國之將亡,已有卸責於清流或輿論矣」。(見《魯迅書信集》上卷534頁)
我們試看撰稿人名單,中國在事實上確有這許多作者存在,現在都網羅在《人間世》中,藉此看看他們的文章,思想,也未嘗無用。只三期便已證明,所謂大家,大抵徒有其名,實則空洞,其作品且不及無名小卒,如《申報》本埠附刊或《業餘周刊》中之作者。至於周作人之詩,其實是還藏些對於現狀的不平的,但不隱誨,已為一般讀者所不僚,加以吹擂太過,附和不完,致使大家覺得討厭了。(見《魯迅書信集》上卷第537至538頁)
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在持續了三個多月「五十自壽詩」唱和風波中,周作人極典型地採取了此種態度。但他並非不介意,而是一直耿耿於懷,直到1936年6月周作人才在《談鬼論》中將這種心態全鍋端了出來:
三年前我偶然寫了兩首打油詩,有一聯雲,「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畫蛇。」有些老實的朋友見之嘩然,以為此刻現在不去奉令喝道,卻來談鬼的故事,豈非沒落之尤乎?這話說得似乎也有幾分道理,可是也不能算對。蓋詩原非招供,而敝詩又是打油詩也,滑稽之言,不能用了單純的頭腦去求解釋。所謂鬼者焉知不是鬼話,所謂蛇者或者乃是蛇足,都可以講得過去,若一一如字直說,那麼真是一天十二小時站在街頭聽《聊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坐在南窗下臨《十七帖》,這種解釋難免為姚首源所評為痴叔矣。
這是三年多後周作人對自壽詩風波的一個正面回應,文中所謂的「奉令喝道」明明是在攻擊左翼文壇的,這中間當然也包括了魯迅在內。但在30年後周作人在寫《知堂回想錄》時,大概是迫於當時形勢,他做了言不由衷的改變:「『五十自壽詩』在《人間世》上發表之後,便招來許多批評攻擊。林語堂趕緊寫文章辯護,說什麼寄沉痛於悠閑,這其實是沒有什麼可辯護的:本來是打油詩,乃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挨罵正當然。批評最為適當的,乃是魯迅的兩封信……」在另一處又說:「對於我那不成東西的兩首歪詩,他卻能在我們『失和』十年之後,批評態度還是一貫,魯迅平日主場『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不會對任何人有什麼情面,所以他這種態度是十分難得也是很可敬佩的。」對和詩風波的真實思想看法,在周作人於1964年3月6日寫的《八十自壽詩》中表露得最為充分。這天他飲酒微醉,膽大氣粗,又塗鴉八句,亦是打油詩,謂《八十自壽詩》:
可笑老翁垂八十,行為端的似童痴。
劇憐獨腳思山父,幻作青氈羨野狸。
對話有時裝鬼臉,諧談猶喜撒胡荽。
低頭只顧貪遊戲,忘卻斜陽上土堆。
之後,周作人又對此詩作了長篇說明,在說明中又對當年諷刺他在「五十自壽詩」中意志消沉的人進行了抨擊,可謂「至老心不死」也。他的這一長篇說明引述如下:
此詩系仿陸放翁書適詩而作,首二句即襲用其語。山父與狸均為日本民俗學中事物。山父乃山魈之屬,一目獨足,能知人意。有箍桶匠冬日在屋外工作,忽見山父站在面前,大驚,心想這莫非山父耶?山父即知之,曰:「你想這莫非山父嗎?」又想能知心中事這就糟了。山父亦即知道了,照樣說了出來,其人窘甚,不知所措。又此時手中所持箍桶的竹片因手滑脫,正打在山父的臉上,山父乃大駭,曰:「心裡沒有想卻會幹出來,人這東西真是危險,如在此地說不定要吃怎樣的虧。」趕快地逃回山中去了。老狸能幻化屋宇,廣容八席,色甚青新。或有食淡巴菰者遺煙蒂其上,乃忽嘖嘖作聲遽爾消滅,雲此乃其腎囊伸張所幻化也。近譯希臘路吉阿諾斯對話中多諷刺詼諧之作,甚有趣味。出語不端謹,古時稱撒園荽,因俗信播芫荽時須口作猥褻語,種始繁衍雲。
前作所謂自壽詩,甚招來各方抨擊,自討苦吃,今已多吃了一萬天的茶飯,經驗較多,豈敢再蹈覆轍乎?偶因酒醉,膽大氣粗,胡謅一首,但不發表好了,錄示二三友人,聊作紀念。末聯亦是實話,玩耍過日,不知老之將至,無暇汲汲顧影也。
這首《八十自壽詩》及所作後記說明才真正真實地反映了周作人的內心心態。這當然是後話,表過不提。
自壽詩唱和風波的余續
實際上周作人的「五十自壽詩」唱和風波並沒有因《申報·自由談》的爭論文章停刊而完全平息。到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之後,周作人拒絕南下留在北平出任偽職之事浮出水面後,一些有正義感的愛國作家順手牽羊用其詩韻作詩諷刺聲討之。最早是唐弢在看到周作人出席由日本人操縱控制下於1938年2月9日召開的所謂「更生中國文化建設座談會」後,就用周作人的五十自壽詩韻吟詩兩首以刺之:
萬劫灰余猶戀家,錯將和服作袈裟。
炎丘史笑褌中虱,叛國人嗟袖底蛇。
寂寞古城春似水,低徊舊事雨如麻。
生涯此日垂垂老,又玷清名一盞茶。
萬語千言都為家,舞來長袖勝袈裟。
更生文化誇功狗,老去衣冠數嫩蛇;
北國英雄猶瀝血,中原士子欲披麻。
而今蘇武亦虜臣,漢室何曾薄苦茶?
無獨有偶,到1941年,周作人更屈膝降日,出任偽職,淪為民族敗類。著名左派文化人、共產黨員樓適夷以《聞某老人榮任督辦戲和其舊作》為題,亦賦打油詩二首以譏之:
(一)
娘的管他怎國家,穿將奴服充袈裟。
低頭日日拜倭鬼,嘵舌年年本毒蛇。
老去無端發熱昏,從來有意學痹麻。
何妨且過督辦癮,橫豎無茶又苦茶。
(二)
半為渾家半自家,本來和服似袈裟。
生性原屬牆頭草,誘惑難禁樹底蛇。
為羨老頭掙大票,未妨吹拍肉如麻。
堪念最是廢名子,仍否官齋拜苦茶。
這四首詩都是在周作人淪為民族敗類的日本漢奸之後由著名作家依其舊詩原韻而創作的,分別是在4年和7年之後,也可謂文壇上的奇聞。
這四首詩不僅內容充實,而且構思巧妙,用詞貼切,格律嫻熟,嬉笑怒罵,謔而不虐。寓義憤於詩句之內,寄聲討在名聲之外,確是不可多得之佳作。
唐弢中的「褌中虱」、「袖底蛇」、「誇功狗」、「數嫩蛇」,樓適夷詩中的「倭鬼」、「牆頭草」、「樹底蛇」等諷刺周作人賣身投靠的漢奸醜行,盡皆生動形象,入木三分。尤為有趣的是,二人不約而同用了「和服作袈裟」與「和服似袈裟」來刺之,可謂詩人所見略同,不謀而合。也可見周作人在20世紀30年代初期的「自壽詩」中表現的意志消沉非「一時意氣」,可否說這已為日後的降敵作了鋪墊呢?我看是可以這樣說的。唐、樓二人之詩共同揭示「和服作袈裟」、「和服似袈裟」就是這情景的詩化語言藝術的概括。
周作人「五十自壽詩」的唱和風波斷斷續續前後綿延長達30年,它並非僅僅是文壇上詩之唱和的孤立事件。看似漫不經心芥豆之微的兩首打油詩的唱和風波,其實是反映了當時文壇上左翼文人和右翼文人的生存鬥爭,它所折射出的時代文化前進的波濤風雷,是不可等閑視之的。特別是到了中華民族處於「最危險的時候」之際,自壽詩的始作俑者周作人墮為日本漢奸,成了人們不齒的民族敗類。左翼文人拾其舊韻凝為詩句給予致命打擊,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宜致其要害,和詩風波之末卻成了最強有力的時代號角,令所有變身投靠倭寇者戰慄,這不能不說是這場唱和詩風波帶來的意外收穫,是抗戰之幸、民族之幸、中國之幸。
至於抗戰勝利後周作人多次為其五十自壽詩及其唱和追捧的假意悔己真心反攻已是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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