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覺的當代意識是理解歷史的鑰匙
①主講者俞吾金旁徵博引,喚起人們對當代意識建構的迫切性。這個時代顯得過於平庸,也許我們應該多了解哲學,站在一定的思想高度上來觀察問題和思考問題。我今天的講座的主題是「歷史主義與當代意識」,主要包含以下四大問題:歷史反思的現實意義、歷史研究的基本概念、歷史主義的表現形式、確立自覺的當代意識。4月26日,由上海市社會科學界聯合會和文匯報社聯合主辦、上海東方青年學社協辦的「東方講壇·文匯講堂-哲學與我們的時代」演講季第五期開講。復旦大學哲學系教授俞吾金作了《歷史主義與當代意識》的演講。1984年年底,還是研究生的俞吾金和碩博同學一起在復旦3108教室做了15講的「改革與哲學使命」演講。文匯報社向嘉賓贈送了30年前和本次哲學演講季的報道版面。在深化改革的元年,這份禮物激起在場300多名聽眾的更多使命感和參與感。優質的現場提問和微信提問均獲得上海話劇中心的話劇票和簽名書。部分網路報名者隨機獲贈蜘蛛網電影兌換券。 本版攝影 袁婧講到這裡,我不禁想起了哲學史上的一件有趣的軼事。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茨曾經說過:如果指北針有自我意識,它一定會認為,讓它的指針固定地指向北方,是它自由的確證。黑格爾駁斥了萊布尼茨:不,如果指北針有自我意識,它一定會認為,讓它的指針固定地指向北方,乃是對它的自由的一種約束。今天,我們或許可以站在更高的境界上來表明我們的立場:如果指北針有自我意識,它一定會起來反抗人類的統治,反對人類把它僅僅理解為一個工具,而它要求的則是自己的整全的自由和獨立性。正如歷史學家陳寅恪早已意識到的,哲學和史學所追求的,乃是獨立精神和自由思想。確立起我們的歷史哲學理論人們通常把歷史理解為過去發生過的事情,為何要把過去的老賬翻出來加以反思呢?在我看來,以這樣的方式去理解歷史,本身就是錯誤的。乍看起來,歷史確實是過去已經發生過的事情的總和,但是對於當代人來說,研究過去,卻是為了以更合理的方式去面對今天和未來。也就是說,從外觀上看,歷史是面向過去的,但從本質上看,歷史卻是面向未來的。實際上,今天和未來也都是過去發展的結果。我們之所以需要自覺地對歷史進行反思,主要基於以下四個方面的原因:中國有悠久的歷史,但對歷史的看法,容易在厚古薄今的歷史偶像主義和詬病傳統的歷史虛無主義中滑動,中國人慣有的歷史理性使得我們仍然注重歷史經驗而不能上升到歷史哲學理論首先,中國具有悠久的歷史,但中國人卻缺乏成熟的歷史意識,所以迄今為止,中國人的歷史意識還是不成熟的,始終在兩個極端之間擺動:一個極端是歷史虛無主義,即全面地懷疑乃至否定歷史的價值和意義。在五四前後,中國的激進知識分子提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號,吳稚輝主張把線裝書扔進廁所里,錢玄同倡導漢字拉丁化,魯迅在《狂人日記》中表示,幾千年來的傳統文化,看下去只有「吃人」兩個字,儘管這一見解蘊含著對傳統禮教的深刻批判,但全部傳統文化能否歸結為這兩個字?「文革」也是歷史虛無主義的典型表現,所謂「破除四舊」、「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更是全盤否定傳統文化的標誌。另一個極端則是歷史偶像主義,認為什麼都是過去的好,今不如昔,厚古薄今。有的專家主張復興國學,建立儒家文化特區,在兒童教育中開展讀經活動;也有的學校把能否背誦儒家經典《大學》作為大學生能否畢業的必要條件;天安門廣場上也樹起了孔子的塑像,全國各地出現了各種不同的祭孔儀式,孔子重新恢復了其至高無上的地位。於是,當代中國人的歷史觀念又滑向另一個極端。事實上,只要中國人還沒有認真地回過頭來反思並檢討自己的歷史意識,這一意識就會周而復始地在兩個極端之間擺動。這使我想起了蘇聯作家帕斯捷爾納克在其獲諾貝爾獎的小說《日瓦戈醫生》中描述的一個場景:小孩把積木搭起來,再拆掉,再搭起來再拆掉,不斷地重複。就像歷史上人們創建了一座城市,兩個世紀後這座城市卻毀於戰火;三個世紀後它又被重建,本世紀可能又毀於戰火。在這個意義上,歷史就像小孩搭積木和拆積木的遊戲。人們常常指責「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蠢漢,難道歷史不正是這樣的蠢漢嗎?它總是不斷地摧毀著自己建造起來的東西。我們確實應該通過反思,讓歷史擺脫這類周期性的擺動。其次,中國有二十五史,卻缺乏成熟的歷史哲學理論。從司馬遷以來,中國出過很多有才華的史學家,撰寫了很多總結歷史經驗的史學著作,但都因缺乏理論含量,而無法上升到歷史哲學的高度,至多達到「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類經驗性的粗糙結論而已。猶如中國有《十三經註疏》,卻沒有建立自己的詮釋學--關於理解和解釋的系統的哲學理論。中國人的理性乃是經驗理性,只要認為自己的經驗能夠應付周圍的環境,也就滿足了。而經驗中分量最重的則是歷史經驗,所以中國人也很重視歷史。在這個意義上,中國人的理性也可以被稱為歷史理性。即便如此,這種理性仍然沒有上升為歷史哲學理論。鄧小平曾提出「摸著石子過河」,在改革開放初期很有借鑒意義。但在歷經了30年的實踐後,能否上升至理論高度呢?這個說法要得以成立,有兩個必要條件:一是必須在河裡,二是這條河必須很淺,可以摸到河水中的石子。然而,中國有13億人口,現代化又是一個複雜工程,不像一條很淺的河流,倒像500多米深的汪洋大海,根本摸不到任何石子。在這種情況下,怎麼渡海?這就需要哲學思維,需要頂層設計。所以,從總體上看,我們仍然注重歷史經驗而忽視歷史哲學理論。以布羅代爾為代表的法國年鑒學派的史學理論、以斯賓格勒和湯因比為代表的「形態學的史學理論」,馬克思的三大社會形態理論等,對重新認識歷史從哲學高度上提供了豐富的思想資源第三,中國人主觀上想「重寫歷史」(rewriting history),但客觀上只能「重複歷史」(repeating history),因為我們對歷史缺乏哲學上的反思,缺乏理論上的見解。就像郭沫若這樣的史學大家,他對中國社會的理解始終沒有擺脫馬克思在分析歐洲社會時提出的五種社會形態: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主義、資本主義社會、共產主義社會,因為思維方式沒有根本性的突破,所以不可能形成新的史學理論。實際上,按照馬克思的亞細亞生產方式理論,中國歷史上既沒有存在過羅馬意義上的奴隸社會,也沒有存在過歐洲中世紀意義上的封建社會。在這個意義上,許多學者熱衷於談論的「反對封建主義」,充其量不過是堂吉訶德與風車作戰罷了。我對中國傳統社會性質的判定是:以血緣關係為紐帶、以地域性的農村公社為基礎的宗法等級制社會。由此可見,要真正地重寫中國的歷史,就必須深入地反思自己的歷史觀念,突破傳統史學的理論框架。而在這方面,以布羅代爾為代表的法國年鑒學派的史學理論、以德國的斯賓格勒和英國的湯因比為代表的「形態學的史學理論」,也包括馬克思的三大社會形態理論等,都為我們從哲學高度上重新認識歷史提供了豐富的思想資源。最後,中國人大多是在外觀上、形式上注重歷史,但在內涵上、實質上卻忽視歷史,很少從歷史中吸取思想上的靈感。尤其是當代中國社會,正處於社會轉型和追求現代化的進程中,特別需要用批判的眼光反思並借鑒各種原創性的史學理論,從而使中國的發展少走彎路。然而,對歷史和歷史觀念的真正反思仍然處於十分粗淺的階段上。比如,有的學者提出了「回到馬克思」的口號。從一方面看,這不過是一個模仿性的口號,因為前人早已提過諸如「回到康德」、「回到黑格爾」這類口號了。從另一方面看,即從詮釋學的觀念看,當代人是無法退回到歷史中去的,因為當代人理解的過去只是「當代意義上的過去」,純粹的過去是回不去的。此外,研究馬克思也不是為了修復歷史上的馬克思的蠟像,彷彿受「考古癖」的影響,只是想「回到」馬克思那裡去。實際上,研究者的思想過程正好相反,其真實動機是通過對馬克思學說的當代意義的闡釋,把馬克思拉到今天來,為當代人正打算做的事情辯護。在這個意義上,充分體現當代意識的口號應該是「馬克思仍然是我們的同時代人」,它要表明的意思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思想仍然沒有超越馬克思,換言之,馬克思的思想沒有過時,它仍然適合於擔任我們這個時代的指導思想。總之,人們以隨波逐流的方式處於歷史中與他們對歷史採取自覺的反思意識,可以說完全是兩碼事。打個比方,就像一個人住在三樓,他天天要上、下樓梯,而且他已經在樓梯上走了30年了。如果有人問他:從底樓到你家門口的樓梯一共有多少檔?他可能和大多數人一樣,回答不出來,因為他從未去數過樓梯的檔數。然而,如果他想了解樓梯的檔數,只要花1分鐘,數一次就知道了。這就深刻地啟示我們,無意識的、未經反思的實踐活動,哪怕連續了30年,甚至2000年,也等於零。反之,帶著反思意識的實踐活動,哪怕是短暫的,也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和意義。我只是告訴大家:一個民族擁有自己悠久的歷史並不等於它同時擁有自覺的、深刻的歷史意識。歷史意識是通過艱苦的反思而確立起來的。費孝通之所以提出「文化自覺」的口號,就是要表明:一個人生活在某種文化中,並不等於他對這種文化的得失有自覺的反思意識,而文化自覺所倡導的正是這樣的反思意識。分析哲學對歷史研究的啟示從哲學上看,中國人比較重視歐洲大陸哲學,而相對忽視英美分析哲學。儘管英美分析哲學的哲學觀不一定是可取的,但它所倡導的分析的方法對當代史學研究來說,卻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舍此,中國的史學研究似乎很難與國際學術界進行實質性的對話和交流。修昔底德參與戰爭並寫下了《伯羅奔尼撒戰役》,受到很高讚譽,但也有人指責其不符合歷史事實,因此,這裡涉及到歷史和歷史學、歷史事實和歷史資料的關係,需要我們加以辨析第一組概念是歷史和歷史學。英文中的history在中文中既可譯為「歷史」,又可譯為「歷史學」。然而,歷史與歷史學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東西。如果說,歷史是「被歷史學家理解並加以敘述的對象」,那麼,歷史學則是「歷史學家對對象的理解和敘述」。有鑒於此,海德格爾把歷史稱作Geschichte(指實際上發生的事情),而把歷史學稱作Historie(指歷史學家對實際上發生的事情的理解和敘述)。由此可見,不把歷史和歷史學這兩個基本概念嚴格地區分開來,任何真正的歷史研究活動都是無法展開的。第二組概念是歷史事實和歷史資料。任何一個歷史學家在敘述某個歷史事件時,總會挑選出一些事實作為歷史事實。換言之,歷史事實與非歷史事實的界線究竟在哪裡?一般說來,歷史學家傾向於把歷史事件演化中起實質性作用或轉向作用的事實命名為歷史事實。然而,一個歷史事件的演化會受到各種錯綜複雜的原因的影響,有的原因和線索是明的,也有的則是暗的,是歷史學家所觀察不到的,就像雷達有自己的盲區一樣。在這樣的情形下,歷史學家就可能對某些事實是否稱得上歷史事實做出錯誤的判斷。在歷史研究中,這類錯誤屢見不鮮,因為歷史學家並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他們的觀察和思考的準確性也是有限度的。比如,修昔底德本人就是伯羅奔尼撒戰役中希臘方面的一位將軍,他既親歷了這場戰爭,又作為傑出的歷史學家,撰寫了歷史著作《伯羅奔尼撒戰役》。後人對這部著作的評價很高,但也批評他由於對雅典政治家克萊昂的厭惡而對當時的政治史做出了不符合事實的敘述。實際上,越往古代追溯,歷史學家親歷歷史事件的可能性就越小,因而在通常的情況下,歷史學家是藉助於歷史資料進行自己的研究活動的。然而,在長時間的流傳過程中,歷史資料的可靠性進一步降低了。這裡可能有各種各樣的原因:或者是歷史事件的當事人為了維護自己的形象,故意隱瞞了某些重要的事實;或者是後人以假亂真,蓄意篡改乃至偽造某些歷史資料;或者是文獻資料在傳抄中發生了謬誤;或者是官方歷史學家按照王朝的利益曲解了歷史資料,從而以訛傳訛。這就表明,不對歷史資料進行去偽存真、由表及裡的梳理,根本不可能對真實發生的歷史做出合理的描述。歷史研究中,主觀性和客觀性是相對而言的。客觀性都是基於每人「坐井觀天」式的視角。稱其比較客觀,只能說是一大批歷史學家的看法比較接近,不表明它超越了任何主觀性第三組概念是客觀性和理論視角。在通常的情況下,歷史學家都崇拜客觀性,認為客觀性就是撇開任何主觀性的結果。從哲學上看,這種見解顯然是站不住腳的。正如上是相對於下、大是相對小來說一樣,「客觀的」(objective)也是相對於「主觀的」(subjective)來說的。可見,沒有主觀的方面作為背景,根本就不可能有客觀的方面。事實上,人們越強調歷史研究的客觀性,就越表明,這種客觀性往往奠基於歷史學家的主觀性。人們經常批評某個人「坐井觀天」,在我看來,坐井觀天乃是每個歷史學家的普遍命運。差別不在於是否坐在井中,而在於坐的井的大小和位置。這裡所說的「井」,用尼采和海德格爾的語言來表示,就是「視角」(perspective)。也就是說,每個歷史學家都是帶著自己的理論視角去觀察歷史事件、探索歷史活動的意義的。可見,客觀性只是表明,許多歷史學家觀察、思考同一個歷史事件的理論視角是一致的或接近的,而絕不表明它是對任何主觀性的超越。「歷史主義」的三個誤區「歷史主義」(historicism)這個概念來自德國學者普蘭陀,它以厚古薄今的態度賦予歷史以無限的重要性。擁有歷史主義觀念的人通常把歷史視為崇拜的對象,他們常常掛在嘴上的口號是「不懂得過去就不能理解現在。」事實上,當代人是不可能完全回到過去的,至多只能回到當代人所理解的過去。在我看來,歷史主義主要有以下三種表現形式:歷史主義崇尚歷史,認為研究歷史能解決當下困難,他們的口號是「不懂得過去就不能理解現在」。但當代人不可能懂得純粹的過去,他只能回到當代人所理解的過去其一,對歷史起點的崇拜。中國人具有強烈的崇古(包括崇拜祖先)意識,這種意識反映在學術研究,包括歷史研究中,顯現出他們感興趣的不是問題本身,而是問題的起源和演化的歷史。誠然,在一定的範圍內關注問題的起源和演化的歷史是必要的,但如果誇大到只關注問題的起點和歷史,而不分析並探索問題本身的結構和實質,甚至完全用前者取代後者,那就顯得很可笑了。對於中國學者來說,即使撰寫理論性著作,其篇幅的絕大部分也會消耗在對理論問題的起點和歷史的回顧上。如果去掉了這個部分,就像堂吉訶德失去了洛西南特,大概只能站在原地打轉了。其二,對歷史泡沫的迷戀。這裡所說的「歷史的泡沫」主要是指那些在歷史劇、歷史小說和關於歷史的講座中能夠增加票房價值的元素,如政治鬥爭中的機巧權術、宮闈秘聞、英雄救美、性和暴力等。在這些演繹歷史的文藝作品中,歷史事件本身反倒無足輕重了,而觸目可見的都是這些歷史的泡沫。於是,在「戲說」、「水煮」、「笑談」等表達方式中,歷史失去了它應有的凝重和莊嚴,蛻變成一堆美麗的垃圾。其三,對歷史實事的迴避。正如我在前面已指出的,歷史是面向未來的,對於那些能為我們的未來提供重大教訓和啟示的歷史實事,如「大躍進」、「文革」等,我們卻千方百計地加以迴避。其實,迴避歷史實事並不等於已經從它們中吸取了教訓,反而表明,由於未經深切地反省,它們今後還會不斷地重演。為什麼哈佛大學的核心課程中有《文化大革命》,而我們的大學裡卻開不出相應的課程?這是值得我們認真地加以反思的。理解現在,才能深刻地闡釋過去當代意識是將自身置於現實生活中深入反思,核心是要把握核心的客觀價值關係。提倡「不懂得現在就無法理解過去」。馬克思所說「人體解剖對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是典例當代意識是指當代人通過對自己置身於其中的現實生活的深入反思,把握了與當代現實生活本質相切合的客觀的價值關係,並自覺地把這樣的價值關係作為立場和出發點運用到全部歷史研究活動中去。當代意識並不是自然而然地產生出來的。作為反思意識,它是在深入探索當代現實生活的本質的基礎上得以形成的。一個歷史學家即使每天都在接觸有關當代的資料和觀念,也不等於他擁有了當代意識。那麼,當代意識所要把握的「與當代現實生活本質相切合的客觀價值關係」究竟是什麼?我們知道,當代中國社會正處於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的過程中,正在追求現代化。這一實事正是當代現實生活的本質,與這一本質相切合的客觀價值關係則是:珍惜生命、尊重人格、追求自由、倡導民主、維護平等、強調公正、弘揚科學精神等。當一個電視劇或電影的編導自覺地從這一客觀價值關係出發去選取相應的歷史題材時,才可以說,他是真正具有當代意識的。當代意識的口號是「不理解現在就不能懂得過去」,按照馬克思的說法則是「人體解剖是猴體解剖的一把鑰匙」。也就是說,我們只有理解了事物發展的更高的階段「現在」,才能回過頭去更深刻地理解「過去」,並為了「未來」而以更合理的方式去闡釋過去。用現代人眼光看人類原始婚姻的雜亂狀態,這是「無差別論」;用歷史人物最後發展階段作目的描述其起始階段,這是「分析目的論」,都是我們要避免的在充分肯定當代意識在歷史研究中的基礎作用的前提下,我們應該竭力避免以下兩種錯誤傾向:一種是「無差別論」(theoryof non-difference),即抹殺當代與以往時代之間的時間差距,把今人與古人的觀念簡單地等同起來。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當恩格斯談到人類原始婚姻的雜亂狀態時,曾嚴厲地批評人類學家巴霍芬把這種狀態稱作「淫婚」或「賣淫」的錯誤觀點。恩格斯指出:「只要還戴著妓院眼鏡去觀察原始狀態,便永遠不可能對它有任何理解。」同樣地,馬克思在1882年春季所寫的一封信中,以最強烈的措詞,批評瓦格納的《尼貝龍根》歌詞中比比皆是的對原始時代的曲解。歌詞中說:「誰曾聽說哥哥抱著妹妹做新娘?」馬克思對此回答道:「在原始時代,姐妹曾經是妻子,而這是合乎道德的。」總之,我們強調的是當代意識對歷史研究的指導作用,但堅決反對任何把當代觀念與歷史上的觀念簡單等同起來的錯誤做法。另一種錯誤的傾向是「分析目的論」(analytic teleology),即人們常常把歷史人物或歷史事實的最後發展階段作為預懸的目的去描述其起始階段和發展階段。比如,法國學者維克多·法里昂斯在《海德格爾與納粹》(1989)一書中把海德格爾青少年時期的一舉一動也敘述得像一個納粹,從而把海德格爾成年時加入納粹的事件作為敘述時預懸的目的而泛化到他的整個生活中去了。同樣地,由於劉邦、朱元璋後來成了皇帝,中國的傳記作者也把他們的童年寫成一舉手一投足都有皇帝的模樣,甚至在出生時就有帝王之相,房間里充滿了紫光等。所有這些都是分析目的論的典型表現形式,是應該在歷史研究中加以避免的。總之,應該確立自覺的當代意識;應該清醒地意識到:只有理解現在,才能懂得過去,而這個使史學家獲得真正的思想自由的啟示正是哲學所提供的。聽眾提問歷史教科書要讀,但帶上批判意識上海大學學生:您是否認為歷史教科書上的知識不能夠真正的去把握歷史?俞吾金:對歷史教科書上的知識要做具體的分析,我只是希望大家在閱讀歷史教科書時,確立一種批判意識,不要見到什麼就相信什麼。比如,從審美的觀點看,西湖十景中的「雷峰夕照」是很美的,但雷峰塔倒塌之後,魯迅曾經寫過兩篇文章《論雷鋒塔的倒掉》和《再論雷鋒塔的倒掉》。他小時候聽祖母講許仙與白蛇娘娘的故事,法海和尚多事,不但拆散了他們,還把白蛇娘娘鎮壓在雷峰塔下。現在雷峰塔倒塌了,魯迅為之而高興。因為在他眼中,雷峰塔作為傳統禮教的化身,不但不是美的,反而是丑的。對於一個不知雷峰塔歷史文化內涵的旅遊者來說,也許會覺得它是美的,然而,在魯迅的審美意識中卻包含著深刻的批評意識。同樣地,法國的巴士底獄作為建築物或許也是美的,但它囚禁過許多追求自由和民主的知識分子,因而凡具有批評意識的美學家都不會把它作為審美的對象來談論。擴而言之,我們在歷史研究中亟待確立的,也正是這種獨立不倚的批評意識。「軸心時代」是流動的,決不可固定在某個時段上海對外經貿大學學生:我們應該怎樣看待我們五千年的傳統文化?怎樣警惕歷史主義可能導致的錯誤?俞吾金:當代中國人對傳統文化的理解和闡釋都深受雅斯貝爾斯的「軸心時代」理論的影響。按照這種理論,公元前八世紀到公元前二世紀,在希臘、中國、印度出現了一批偉大的思想家,各自建立了文化範式,而以後時代文化的發展都處於軸心時代的決定性影響下。其實,軸心時代的理論正是歷史主義的典型表現形式。如果把當代理解為從今天往後回溯80年,那麼忽略少數長壽的人,大致可以說,在所有的世代中,唯一活著的就是當代人了。在我看來,軸心時代只能指當代,決不可能被固定在公元前八到公元前二世紀這個時段里。當然,「當代」是一個流動性的概念,我們這個時代也會被更年輕的時代所取代。儘管已死先輩們的傳統糾纏著當代人的思想,但歸根到底,正是活著的當代人決定著對傳統文化的取捨。比如,決定著孔子思想的價值和歷史地位的升降。所以,克羅齊指出:「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這樣,又回到講座的主題上來了,只有確立自覺的當代意識,並從當代客觀的價值關係出發去重新審視歷史,才能避免歷史主義的錯誤,並對傳統文化做出合理的闡釋。文化就像空氣一樣,以潛移默化的方式起作用上師大哲學系學生:俞老師剛才談到了人對歷史的崇拜,能否談談人們對歷史的信仰與歷史、文化的發展關係。俞吾金:復旦歷史系已故教授朱維錚區分了以下兩個概念:傳統文化和文化傳統。前者既包括文化中活的東西,也包括死的東西;後者則專指文化中活著的、延伸到今天的東西。在我看來,德語中的Herkommen也可以解釋 「傳統」,而Herkommen就有kommen hier(來到這裡)的含義,表明傳統一直可以延續到今天。也就是說,「文化傳統」才是我們在歷史研究中真正需要加以把握的核心的東西,但歷史主義卻會使我們盲目地停留在「傳統文化」上,像松鼠一樣,不斷地向歷史的起點奔跑,看不清歷史的本質和文化的傳統之所在。所以,叔本華說,歷史主義就是拿出一套空碗碟請人吃飯。司馬遷曾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就是對歷史本質和人的本質的深刻認識,猶如所羅門國王所說的:「太陽底下無新事」,無需再以歷史主義的方式去查考各個時代的人是如何在利益的支配下行動的。至於信仰,在我看來,對應於英語中的faith,主要指宗教信仰,它是排除理性的,而belief作為信念可以包含理性,它被用以指導個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行動。歷史學家當然可以有自己的宗教信仰,但不應把這種信仰帶入到研究活動中。在我看來,文化就像空氣一樣,是在背景中以潛移默化的方式起作用的。它確實是重要的,但沒有必要誇大它,更不要濫用它。為什麼現在講「五位一體」(政治、經濟、社會、生態、文化)?因為文化無法取代前面四個東西。實習生謝怡華對本版整理亦作貢獻本版根據現場演講速記整理而成。觀看視頻登錄文匯網,收聽音頻請登錄「喜馬拉雅」手機客戶端,任何智能手機都可下載「喜馬拉雅」應用,並搜索「文匯講堂」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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