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和編輯的相愛相殺
《天才捕手》甫一開始,科林·費爾斯飾演的文學編輯麥克斯·珀金斯敏捷地用紅鉛筆在列印稿上圈出一個單詞,拉到頁邊進行修改,並對來送稿子的小夥伴說:「我要雙倍行距。」我,一個持有中級編輯資格證的臉叔迷妹,露出了「原來你也在這裡」的微笑。
作為曾經的學術圖書編輯,在修改一個確定是事實錯誤的表達,也得用鉛筆圈出來「請作者斟酌」而不能越俎代庖。如此日復一日中,我非常好奇同行文學編輯的工作狀態,暢想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傾蓋如故。畢竟關於文學編輯慧眼識珠、成就小說家的故事實在太多,陳忠實、塞林格,如是種種。影片中的托馬斯·沃爾夫,把第二部作品《時間與河流》的扉頁獻給了他的編輯麥克斯,這大概是一個編輯能享受到的、來自作者的最高禮遇。通常來說,編輯的名字都是在後記的最後一行被感謝,有時候連最後一行的位置也沒有,而扉頁,是留給主、父母或者愛人同志的。
麥克斯把沃爾夫從退稿信中拯救出來,並把書名從《OLost》改為《天使,望故鄉》。處女作一炮而紅,和《了不起的蓋茨比》、《永別了,武器》這些同樣是麥克斯經手的名作,並排放在他辦公室的書架上。沃爾夫迅速創作了第二部作品,長達五千頁,麥克斯和他一起開始了長達九個月的刪改過程。
出於行文簡潔不重複、節省成本還有其他種種考慮,我曾經多次建議作者刪節他們的作品,無一例外受到了無情拒絕。影片中年少成名的沃爾夫反彈更是激烈,他諷刺麥克斯幸虧沒有遇上托爾斯泰,否則《戰爭與和平》就得是《戰爭》,後面,沒有了。儘管如此,這樣磕磕碰碰刪改出來的《時間與河流》,仍然讓沃爾夫的聲名以及兩人的情誼達到了巔峰。
編輯到底可以或者被允許在多大程度上影響著作品,這是影片的核心矛盾之一。而文學編輯,至少上個世紀的文學編輯,在這方面留下了許多大刀闊斧,甚至鬼斧神工的案例,比如影片中麥克斯之於《時間與河流》,再比如戈登·利什之於卡佛的名作《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卡佛是極簡主義文學的代表,但在他逝世後重新以原名《新手》出版的《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中,讀者會發現原來他的風格居然如此河海不擇細流,頗絮叨。戈登·利什對於《新手》從書名、結構到體量、語言風格上全方面地重塑,讓看到二稿的卡佛表示要放棄這本書,停止他的出版,終生對還作品以原貌孜孜以求。這個故事簡直可以讓人從版權法的角度懷疑《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算不算合作作品,而對於麥克斯在《時間與河流》的成品過程中作用的懷疑與流言,也成了影片中沃爾夫與他短暫分道揚鑣的一個前因。
影片把大部分的時間都留給了麥克斯和沃爾夫的交往,就像修改出版《時間與河流》時他們倆把彼此的時間全部留給了對方。妮可·基德曼所飾演的沃爾夫的情人,也是他在遇上麥克斯之前的第一個伯樂,向麥克斯的妻子表達了自己被忽略的憤怒。麥克斯的妻子提供了一種解釋:她和麥克斯擁有五個女兒,但是麥克斯一直想要一個兒子,在他們被告知可能永遠完不成這個夢想的時候,沃爾夫出現了。
這個細節讓我在看到沃爾夫向麥克斯描繪自己父親離開的情景時心領神會,啊,父與子,多麼經典的文學或者人生架構,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證明兩人感情的合理。畢竟較之正常的編輯與作者、伯樂與千里馬,他們更深地嵌入了對方的生活。麥克斯作為一個長者,一個成熟的文學編輯,從情感、作品和為人方面對沃爾夫所做出的全方位的導航,確實閃著父愛的光輝。而沃爾夫對於麥克斯的服膺、熱愛乃至短暫的反叛,也十分像一個人生和寫作都處於青春期的少年。
然而反叛和之後的和解,或者說影片的高潮,之於他們的蜜月期實在短得微不足道,沃爾夫早逝前的遺信宣告了他從未懷疑彼此的感情。少年成長的頭破血流呢?弒父娶母的俄狄浦斯幡然醒悟之前的掙扎呢?我們只看到沃爾夫的扮演者裘德·洛在海灘上踏浪,鏡頭在他的臉和身體上流連。沃爾夫畢竟不止兩部作品,不止經歷一個編輯,戛然而止的影片就像他戛然而止的生命,浪費了影片對於兩人情感的漫長鋪墊,也浪費了影片對於他才華的極力推崇——麥克斯對妻子解釋為何要和麥克斯一起改稿,而不是陪她和女兒們一起度假:沃爾夫這樣傑出的作者他這一輩子只遇上一個。
太誇張了,麥克斯你可是菲茨傑拉德還有海明威背後的男人!臉叔在採訪中解釋他當時接演麥克斯是因為一開始對那個時期的美國文學感興趣,對菲茨傑拉德和海明威有很大的興趣,但並不認識托馬斯·沃爾夫。
是的,我們也不太認識。沃爾夫作品的中文版本極少,豆瓣上標註讀過的也只有寥寥幾十人。影片中麥克斯反覆閱讀《天使,望故鄉》的開頭,「一塊石頭、一片葉子、一扇未發現的門;關於一塊石頭、一片葉子、一扇門的事」,很難讓之前絲毫沒有接觸過的人,作出這比海明威和菲茨傑拉德具有鮮明風格的語句更上乘的判斷。裘德·洛誇張奔放的演繹風格讓沃爾夫作為小說家的特質盡顯,但影片所表現出來的他的才華,似乎並不足以匹配這種誇張。
圖書編輯總體來說是一個非常被動的職業,這種被動也似乎使得它在當下的流動性極大。像麥克斯這樣一干就是一輩子,一手造就整個美國文學黃金時代的老編輯,到底如何壓抑創作衝動,將自己深深地埋在作者的陰影中?既然是通過對作者原文的裁剪來表達自己的審美,到底什麼是編輯工作的底線?影片剛過100分鐘,並沒有餘地表現麥克斯的糾結與選擇,臉叔的表達也是一如既往地剋制。喜歡就會放肆,但愛就是克制,也許文字和表演,文學和電影,都是如此。
解三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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