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凱旋：孫東東的第二十二條軍規(南方都市報 2009-4-8)

　　知道分子之景凱旋專欄

　　北大孫東東教授將上訪者與精神病患者聯繫在一起，理所當然引起公眾憤怒，雖然他本人已經予以道歉，認為自己「表述不當」，但這並不能讓公眾的憤怒平息下來。因為在這憤怒背後還有著深深的恐懼。須知我們社會的人權保障還是有待改進的，而生活的常態是，每一個社會成員一生中都會面對各種矛盾糾紛，並且出於尊嚴或利益，認定某件事對自己和家庭是性命攸關的。但如果按照孫教授的邏輯，只要一個人試圖上訪解決問題，他就一定是屬於偏執型精神障礙患者，必須關進精神病院。

　　這是一個小說家們想像不出來的黑色幽默。美國作家約瑟夫·赫勒的黑色幽默小說《第二十二條軍規》，是根據自己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親身經歷創作的，其中的第二十二條軍規規定，精神病患者才能獲准免于飛行，但必須由本人提出申請；同時又規定，凡能意識到飛行有危險而提出免飛申請的，屬頭腦清醒者，應繼續執行飛行任務。也就是說，如果你能證明自己發瘋，那就說明你沒瘋。孫東東教授的邏輯則相反，他替強制將上訪者送進精神病院辯解，稱：「即使國外法律上寫的是自願住院，但那實際上也是一句空話。因為精神病人他自己不承認自己有病，不可能自己到醫院看病去。他要是自己能去醫院看病，那就不是重症精神病了。」也就是說，如果你認為自己沒瘋，那就說明你的確是瘋了。顯然，證明自己是正常人，要比證明自己是精神病患者更難，因為根本不需要你自己來證明。

　　孫東東教授是精神病學專家，應當知道精神病學不同於純然的自然科學，而常常與社會學有關。公眾對他的言論表示憤怒，也不是因為他談的是精神病問題，而是社會問題。我一直認為，信訪制度是目前法治尚不健全的一個補充，類似於封建時代的告御狀。但既然設立這個制度，就是因為看到現有法律制度尚無法解決某些社會難題，期望信訪或能使問題得到解決。如果認為凡信訪者都是無理取鬧，甚至如孫東東教授所說，上訪者99%以上都是偏執狂，那信訪制度豈非是虛設裝門面？照孫教授的觀點推論，晚清楊乃武一案當然也不是冤案了，全都是其姐有偏執狂，再三上京告狀，要是放在今天，根本也不需要滾鐵板，直接送精神病院得了。

　　莫非這就是現代醫學的昌明結果？作為一個現代社會的學者，可以不同情弱者，但卻不可對弱者懷有敵意，甚至如孫東東所說，信訪者都是在擾亂社會，將他們送進精神病院就是保護他們的人權等等。在這個世上，誰都有起碼的尊嚴，誰都希望問題能得到解決，並不想浪費大量時間、金錢和精力，一遍又一遍地上訪，忍受個別官員的白眼和不耐。不可否認，上訪者中間確有那種難以滿足其要求的人，這也需要通過耐心的說服教育，而不是強制性的懲罰。為什麼呢？就因為他是一個中國公民，一個和我們完全平等的人。如果一個社會對弱勢群體抱著冷漠甚至敵視的態度，這個社會便是個沒有良心的社會。到那個時候，要關起來保護的可能就是少數正常人，而不是將上訪者關起來了，因為大多數人都會屬於孫教授所說的精神病患者了。

　　之所以對孫東東教授言猶未盡，還是因為他不是普通的學者，而是國家衛生部專家委員，他的話不是白說的。不像寫「做鬼也幸福」的作協官員，也不像「含淚勸告請願災民」的文化大師，他的觀點能影響到公共政策，影響到社會每一個家庭。就此而言，我認為孫東東教授缺乏現代社會起碼的人道主義理念，挑戰的是每一個人的常識和良知，挑戰的是精神病學的科學性，已經不適宜再做衛生部的專家委員了。

　　（作者系南京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