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何妨吟嘯且徐行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定風波》蘇軾
一
1079年的9月底,天已經有些涼意了。在御史台監獄中關押了一個多月的蘇東坡(嚴格說來,此時他還叫蘇軾,直到1081年春,蘇軾被貶黃州團練副使,在城東坡開荒50畝,始號東坡),心底比天氣還涼。狹小陰暗的囚室中空氣污濁,只有屋頂的一個天窗可以透點空氣和光亮進來。日復一日的審訊,一次一次的拷打,耗盡了這個43歲男人的體力和精力。他早已分不清晝夜,辨不清晨昏。地上散落著幾張紙,是他剛剛寫就的供詞,內容無非是承認自己在某首詩中諷刺了新法,在哪份奏表中表現出對皇帝的不恭等等。其實,這全是李定、舒亶那幫御史們的功勞,他們早已把東坡的反動言論裝訂成冊,只等東坡簽字畫押就可以結案定罪。東坡知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不管自己承認與否,他們都不會放過自己的。他把埋在地里的青金丹取出來數了數,已經有20多粒了,想著,這一口下去,就可以徹底解脫了。
雜沓的腳步聲傳來,牢門吱吱扭扭一陣響動,門開了。"是邁兒送飯來了吧?"東坡把自己整理好,定睛向門口望去。昏暗的光線下走來的不是長子蘇邁,而是親戚老程,跟在後面的是兩個獄卒。
"邁兒來京這麼些日子,盤纏都用完了,今兒外出借錢去了,讓我來給您送飯。"老程放下籃子,從裡面拿出一個個食盒。東坡打開第一個,不看則已,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竟是一尾紅燒魚。他和蘇邁約定,一旦自己的官司有了凶信,就以送魚為暗號。莫非是賜我死了?
"這魚是邁兒讓你送的嗎?"東坡不動聲色地問。
"是我尋思......"老程本想說,"是我尋思老爺在牢里吃不好睡不好的,想給你改善一下伙食,就趕緊讓賤內給您燒了一條。"可是,話沒說完,就被獄卒喝斷:"不能和犯人交談,出去!"
東坡接過食盒,強打精神吃了起來,每咀嚼一下,都扯著後背肋骨隱隱作痛。他裝出很享受的樣子,直誇這魚做得好,說要是能放幾隻朝天椒,就更出味了。
東坡吃完,獄卒拎起籃子,交給等候在門口的老程,牢門又吱吱扭扭地關上了。只剩下東坡一個人,對著一豆顫顫巍巍的燈火,好像這火也怕冷似的。
"果真是死罪了?這邁兒是怕看見自己痛苦才委託老程來送飯的嗎?不能啊,邁兒不是那種怕事的人啊。"東坡滿腹狐疑,又從地里摳出幾粒青金丹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兒,放回去埋好,提筆寫下兩首詩,一首給弟弟蘇轍,另一首給妻兒。第一首是:"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這是把自己一家老少十口人託付給弟弟來撫養。第二首是:"柏台霜氣夜凄凄,風動鋃鐺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這是交代後事,要求把自己葬在浙江桐鄉。
牢門再次開啟的時候,東坡一直期待的那個人--獄卒梁成,端著一盆熱水走了進來。這是東坡每晚睡前要做的功課--泡腳。獄中泡腳本是天方夜譚,可是當良心未泯的梁成遇到德才兼備的東坡,用今天的話說,當粉絲遇到了自己的偶像,一切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都變成了現實。
梁成幫東坡把腳泡好,就問:"他們又拷打您了嗎?"
東坡微閉著眼,點了點頭,然後就把晚飯吃魚的事情說了出來。
粱成說:"不能吧?要明天殺頭,他們一定會有所議論的,可是我剛才沒聽見他們說什麼呀!"
東坡說:"總有這麼一天的。"
梁成忙安慰道:"也未見得,老爺,您知道嗎,杭州、湖州的老百姓聽說您被關進大獄,紛紛自發組織起來為您做解厄道場,祈求神靈保佑您平安,那黑壓壓的人群,那香火旺盛的場面,可壯觀了!當地官員已經把這些輿情奏報皇上了!"
東坡聞聽此言,不由慨嘆一聲:"多好的老百姓啊!"說著,把剛才寫好的兩首詩交給梁成,讓他務必轉交邁兒。梁成匆匆一看,知道是遺書,說:"老爺,為了那些愛戴您的老百姓,您也要活下去啊!"
兩人道別,東坡調理了一會兒氣息,和衣而卧。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好像聽見有人進了囚室,躺到自己身邊。東坡毫不介意,不久鼾聲大作。睡夢中,感覺有人推了推自己,對著自己的耳朵說:"恭喜使君,賀喜使君!"東坡哪裡知道,來人正是宋神宗派來刺探情況的小太監,他見東坡被關大獄還能如此酣睡,只能說明心底坦然,毫無愧怍,加之他也是東坡的粉絲,當夜向神宗如實作了彙報。
已交四更,東坡的鼾聲在北宋御史台的上空顯得異常清脆,催眠了柏樹上的烏鴉,也催眠了夜空的朗星。
二
西漢長安的御史台內種植了許多柏樹,柏樹招烏鴉,夜晚來臨,樹上就會棲宿成千上萬隻烏鴉,時人就把御史台稱為"柏台"或"烏台"。北宋汴梁的御史台雖然沒有那麼多烏鴉了,可是在此工作的烏鴉嘴卻是不少,以至於把東坡這樣襟懷坦蕩的人都提進獄中,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烏台詩案"。
按照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的制度設計,這個案子是不應該發生的。趙匡胤是個有雄才大略的人,他深知可以馬上打天下,但不能馬上治天下,所以對文人特別器重,趙普的"半部《論語》治天下"就發生在太祖時期。為了鼓勵文人提出合理化建議,太祖明確規定"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的人",不僅把它刻成石碑,還警告繼任者"有違此誓者,天必殛之"。可惜,此一時,彼一時也,幾代之後,往往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即如後世明太祖規定貪污錢財60兩銀子以上者,處以剝皮實草的酷刑,真把貪官們嚇唬住了一段時間,可是嚴嵩的貪腐在歷史上有名;新中國成立之初,毛澤東殺掉兩個貪官劉青山、張子善,換來30多年的吏治清廉,可是後來的陳希同、成克傑、陳良宇......前腐後繼,不讓古人。此是後話,還回過頭來說"烏台詩案"。
任何事情的發生都是因緣際會。"烏台詩案"的大背景是變法派當政,而蘇東坡、司馬光等人一向被視為保守派,不受皇帝待見;可是為什麼偏偏發生在東坡身上而不是別人身上?這就應了"天妒英才"那句古訓。
東坡少負才名,21歲中進士時已譽滿天下。當時的文壇領袖歐陽修對他激賞有加,稱:"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當朝皇帝仁宗策試回宮,興高采烈地對曹皇后說:"朕今天為子孫得到了兩個太平宰相!"曹皇后問是誰?仁宗說是眉山的蘇軾、蘇轍兄弟。還說:"我老了,恐怕來不及重用他倆了。但是可以留給後人,不也很好嗎?"可惜東坡從1061年走上第一個工作崗位--鳳翔府簽判開始,歷仁宗末期、英宗時期,都是在最基層歷練。1068年神宗即位,1069年王安石被任命為參知政事,直到1086年神宗去世為止,熙寧變法持續17年。東坡是一個講究實際的人,他看到變法的種種不利,受父親蘇洵的影響,與王安石保持了距離,所以東坡繼續坐冷板凳,先是杭州通判,繼而是密州、徐州、湖州三地的知州。雖然東坡一直外放,可是神宗皇帝並沒有忘記這位當朝第一才子。1073年,東坡在杭州通判任上的時候,神宗派司天監沈括察訪兩浙,特意叮囑他善遇東坡。這位後來以《夢溪筆談》名世的沈括在杭期間與東坡詩詞唱和,歡飲達旦,東坡視為知己,高興之餘,手錄幾首詩作送給沈括。沈括把它們帶回京城,呈給神宗,註明"詞皆怨懟",就是說這些詩的主旨都是埋怨變法。神宗看了,自然不快,但覺得不過是文人看不清天下大勢,發發牢騷而已,並沒有罪及東坡。及至1079年,李定等人把東坡的反動詩文集呈給神宗的時候,神宗終於震怒了,立刻下旨逮捕東坡,革去湖州知州之職,押解到御史台問罪。
東坡在朝中還是有幾個朋友的,駙馬王詵即是一位,他自然消息靈通,立刻派人通知蘇轍,讓他給哥哥報信。所以神宗派到湖州捉拿東坡的太常博士皇甫尊還在路上時,東坡已經知道凶信了。他不躲不逃,知道自己不貪不佔,頂多是因言獲罪,便仍穿著朝服出見。皇甫尊來到州衙,出示了一紙普通的革職逮捕文書,就把東坡五花大綁,即刻押解回京。妻子王閏之帶著全家老小,從後堂追趕出來,哭成一片。東坡突然想起從前和妻子講過的一個故事:宋真宗時有一位隱士楊朴,有人向朝廷舉薦他善於寫詩,真宗召見他,讓他當場做詩。楊朴推辭說不會,真宗就問,你這次進京有人寫詩為你送行嗎?楊朴回答說:"只有為臣的老妻寫了一首絕句:「且休落魄貪杯酒,更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真宗聽了,哈哈大笑,知道他志不在做官,就放他回山了。東坡知道閏之一定記得這個故事,就回頭對她說:"你就不能像楊處士的老妻一樣,寫一首詩來送送我嗎?"王閏之聽了,不禁破涕為笑,而東坡已轉身走出州衙。
客觀地說,神宗是一個有為的皇帝,只是過於峻急。他從父親英宗手裡接班的時候,還是個21歲的小夥子。那時的宋朝表面看來繁榮昌盛,實際上危機四伏。國家的財政收入平均每年在6300萬到6800萬緡錢之間,光是官吏和士兵的支出即達6000萬,神宗時期的皇家開支是每年720萬,只此三項,已經出現赤字了。還有,每年必須"賞賜"給遼和西夏50萬和27.5萬匹銀絹,實在令神宗皇帝頗為不爽。"帝奮然將雪數世之恥",所以,王安石變法與神宗的期望一拍即合。前期推行的青苗法、方田均稅法、農田水利法等確實有利於發展農業生產,抑富濟貧,可是後來攤子鋪得過大,從保甲法、保馬法到改革科舉制度、學校制度,短短六年即推出十項重大新政,有的沒有得到貫徹執行,有的被基層官員念歪了,有的根本就是惡法。加之,王安石任用的是呂惠卿等一批反覆小人,而沒有人才的保障,任何事業都不可能取得成功。1074年,郟俠繪《流民圖》上奏神宗,畫面上的乞丐形象深深刺痛了神宗的神經。新法受挫,王安石先後兩次被罷免相位,出知江寧府。雖然變法沒有取得預想的成果,但作為幕後老闆,神宗當然不喜歡別人評頭論足,說三道四,即使他是當朝第一才子蘇東坡。也就是說,是東坡自己撞到了神宗的槍口上。
可是,如果沒有手下人的羅織,神宗是不可能讀到東坡的反動詩文的。那麼是誰和東坡過不去呢?是李定、何正臣、舒亶幾個御史小人嗎?當然不是。這個人便是歷史上有名的"三旨相公"--王硅。《宋史.王珪傳》:"以其上殿進呈,日取聖旨;上可否訖,雲領聖旨;退諭稟事者,日已得聖旨也。"這樣一個只會取聖旨、領聖旨、得聖旨的人,卻是一個深諳權術的傢伙,他知道宰相只有一個,而覬覦這個位子的卻大有人在,當朝對他構成最大威脅的不是已經失勢的王安石、呂惠卿,而是仁宗都看好的蘇東坡。別看蘇東坡、司馬光等舊黨人物現在靠邊站,誰知道哪一天他們會捲土重來?為防患於未然,不如來他個斬草除根。王珪選擇了蘇東坡。因為司馬光老成持重,絕口不言世事,而蘇東坡直言敢諫,還經常借詩文譏諷朝政,所以更容易抓到把柄。果然讓李定等人一嗅,立刻從東坡詩文中叼出了這樣的句子:
東坡在《湖州謝上表》中說:"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這裡所說的"新進",顯然是指因擁護變法而得到提拔的官場新寵。
《山村》詩中說:"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這是說年輕的農民拿著國家發放的青苗錢進城打工,很快就把身上帶的錢花光了,什麼本事也沒學到,卻學會了城裡人說話的腔調。東坡在詩中冷嘲熱諷,沒有一點同情心,反對救濟貧民,反對變法。
還有"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是諷刺朝廷新興律學,忽視傳統儒學教育;"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是諷刺神宗實行鹽禁......
在御史們整理出的黑材料中,有相當一部分是誤解、曲解,無中生有,造謠生事,但也有一些確實是東坡的原意呈現。東坡後來回首往事,說這個時期"臣屢論事,未蒙實行,乃復作為詩文,寓物托諷,庶幾流傳上達,感悟聖意"。
用現代的語彙,東坡可稱為自由知識分子,天生有一張沒遮攔的嘴,愛批評朝政;有一支汪洋恣肆的筆,由著性子地"興觀群怨";有一個獨立思考的大腦,不肯囿於成見或世俗之見。這一切在今天看來也未免不犯忌,在北宋,雖然太祖規定不得以言罪人,但東坡之言已然太出格了。他成為"烏台詩案"的主角,簡直是義不容辭。
三
東坡的名氣太大了,他被捕入獄的消息千捂萬蓋,還是傳到了曹太后的耳朵里。這位仁宗朝的皇后,如今成了神宗的祖母,雖然不是嫡親(仁宗無子,英宗為濮王之子,神宗為濮王之孫),但這輩分在,而且老太太絕頂聰慧,不由得神宗不服。這位已處於彌留之際的老太太一點都不糊塗,她聽說東坡因寫謗詩而下獄,第一反應就是東坡一定受了仇人的陷害,對神宗氣鼓鼓地說:"我的病已經很重了,不能再有冤屈之事來傷害中和之氣!"神宗是個孝順的孩子,立即表示可以用大赦天下來為太后祈壽,曹太后斷然說:"不須赦免天下的兇惡之人,只要放了蘇軾就夠了。"
這大宋朝,據說除了太祖,其他皇帝都有點神經質,可是有兩個皇后足以稱得上英明,一位是曹太后,另一位是後面要提到的高太后--英宗皇后,神宗的生母,而且和曹太后還有親戚關係,是曹太后的外甥女。曹太后沒有看到東坡出獄,就於這年的10月20日病逝了。獄中的東坡聽到訃聞。寫了兩首詩以示哀悼,詩中表達了對太后知遇之恩的無限感激和對老人去世的深切緬懷。
其間,營救東坡的奏章紛至沓來。有自己的同胞兄弟蘇轍,他請求免除自己的官職來贖東坡的死罪;有舊黨友人范鎮、張方平等人;甚至有自己的政敵王安石。此時的王安石在江寧賦閑多年。官場的失意、民間的疾苦、新法的流弊,讓這位"拗相公"清醒了許多,他知道東坡雖然和自己不是同道,但罪不至死,於是上疏替東坡求情:"豈有聖明之世卻殺害才學之士的呢?"王安石的胞弟王安禮和東坡一直是好朋友,他當面勸說神宗:"自古雄才大略的君主,都不因言論而處罰臣民。蘇軾是個文士,才學高而官位低,難免在詩文中發發牢騷。一旦真的繩之以法,恐怕後人會說陛下容不得人才,希望陛下中止這場官司。"神宗回答說:"朕本來也不想治他什麼罪,不過要讓御史們言路暢通而已。看在你求情的分上,我會寬恕他的。"當朝另一位宰相吳充,雖是王安石的姻親,但他對新法卻持保留意見,對神宗說:"魏武帝曹操那麼好猜忌的人,都能容忍禰衡,陛下以堯舜為榜樣,卻容不下一個蘇軾,不是太說不過去了嗎?"
這些話顯然起了作用,沒有哪個皇上願意被指責容不得人才。何況,正如神宗對王安禮所言,他並沒有治東坡死罪的意思,只是要殺一儆百,讓保守派免開尊口而已。本來要給東坡判刑兩年的,隨著曹太后的去世和一些重臣的勸諫,神宗最終赦免東坡,將他貶為黃州團練副使(相當於武裝部副部長),他的弟弟蘇轍被貶為筠州鹽酒稅務。處分最重的是王鞏,他因為是張方平的女婿,被貶往嶺南的賓州,監鹽酒務。司馬光、范鎮、張方平等20多人,各處罰銅20至30斤不等。
1079年12月28日,東坡在被關押130多天之後,終於走出了陰森森的御史台監獄。入獄前,他巨顙豐頤,體健如牛;出獄時,已經是頭髮稀疏,遍體鱗傷了。他因詩獲咎,但在牢獄之中,居然仍有寫詩的興緻,看到院子里的榆、槐、竹、柏,即刻吟詠起來;看到烏鴉餓了,啄起地上的積雪,也寫入詩中。一出監獄大門,立刻索筆把獄中構思的這些佳句記錄下來,並且自豪地宣稱:"試拈詩筆已如神",真是北宋第一牛詩人!
四
1080年農曆正月初一,在別人家歡慶新年的爆竹聲中,東坡由御史台差役押解,離開汴京,前往貶所黃州,同行的只有蘇邁。他的家人是在幾個月之後,才由蘇轍護送來到黃州與自己團聚。這短短的幾個月,是東坡一生中最感寂寞、孤獨的日子,是他心境最為凄惶的日子,也是他開始對宇宙、人生發生獨特體悟的日子。
剛從大獄裡出來,東坡就像一隻受傷的羊羔,多麼需要躲進一個寧靜的角落,舔舐一下血淋淋的傷口。可是,家人還遠在筠州。他以戴罪之身,與蘇邁暫時寄居在一所小寺廟裡,一日三餐,跟著和尚一起吃齋。好在寺廟就在長江邊上,東坡白天昏睡,夜晚才像一個幽靈似的出來散步。這麼做,當然是有意避開人群,免得雙方尷尬。
正是春寒料峭之時,夜靜得瘮人,東坡看到了一隻和自己一樣孤獨的大雁,觸景生情,寫下這樣寒涼的詞句:"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東坡終於沒有抑鬱,因為家人重新團聚,朋友開始彙集。在親情、友情的滋潤下,東坡心靈上的傷口漸漸癒合。新任知州徐大受與東坡一見如故,在生活上對他關照有加。家人團聚後。東坡上有70多歲的乳母任採蓮,下有三個兒子,蘇邁已經娶妻,加上家童侍女,一家老小20多口,住在寺廟裡自然不便,只好借住在一處叫臨皋亭的官邸。老朋友馬正卿來訪,看到東坡一家生活拮据,就出面向州府申請撥一塊荒地讓東坡開墾。徐大受慨然批准,在黃州城東門外的小山坡上,撥出一塊廢棄的營地50畝給他。東坡帶領一家老小,在這片土地上墾荒、種糧、種樹,忙碌了幾個月,把一塊荒地整治成了良田。東坡想起白居易貶忠州時的一首詩"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見這片土地在黃州,便自號東坡居士。後來在友人的幫助下,在旁邊建起五間住房,自題"東坡雪堂",終於有點安居樂業的眉目了。
聽到他落難的消息,來黃州看望他的朋友越來越多。杭州的老朋友王復、張弼等託人捎來他愛吃的荔枝紅、紅螺醬,僧人道潛在這裡一住就是大半年,四川老家的朋友巢谷也趕來投奔東坡。在他家裡當起了家庭教師。
不過,經過牢獄之災的東坡,不復是以前的那個蘇軾了--他依然豪邁,但豪邁之外多了一份悲涼;他依然曠達,但曠達之外多了一份謹慎;他依然樂觀,但樂觀之外多了一份深沉和通透。這一切,都要感謝孤獨。孤獨,對常人來說,意味著寂寞、凄苦,對一個偉大作家來說,則意味著創造。東坡也有常人的一面,同樣有寂寞、凄苦。比如。《西江月.黃州中秋》:"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寫出自己心底的滄桑和對官場失意原因的剖析--"月明多被雲妨"。1082年寒食節,那份深刻的孤寂再次襲上心頭,東坡寫了兩首寒食詩,中有"卧聞海棠花,泥污燕脂雪"、"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的句子。歲月催人老,46歲的東坡己然青絲變白髮,怎能不感慨系之!這種蒼涼同樣出現於此後創作的豪放派代表作《念奴嬌.赤壁懷古》中,詞的最後幾句是:"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不過,東坡不是李白,他沒有走向消極,沒有走向及時行樂,而是更加淡定,更加通透。那個孤寂的寒食節後不久。東坡隨朋友一起去黃州城外的沙湖看田,路遇驟雨,友人皆狼狽不堪,東坡卻泰然處之,這就是《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描述的是大自然的風雨,抒發的何嘗不是自己對待人生風雨的淡定態度?
東坡沒有走向頹唐,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在於東坡是一個元氣淋漓的人,是一個富有生命情趣的人,他善於調試自己的心態,善於苦中作樂。面對命運的作弄,他不怨天尤人,更不自暴自棄,而是直面現實,以自己元氣淋漓的"趣"化解生命中的煩憂。他愛飲酒;愛吃美食,"東坡肉"、"東坡羹"就是黃州時期的發明;愛寫書法,上面提到的《寒食詩帖》,一不小心就寫成了"天下第三行書"(第一名是王羲之的《蘭亭序》,第二名是顏真卿的《祭侄文稿》);愛文學成癖。在這一切之外。東坡在黃州的最大收穫就是找回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大自然。從某個角度來說,大自然是醫治心靈創傷最好的藥物。東坡本是一個愛好遊歷的人,此前的仕宦生涯中,也寫過《凌虛台記》、《超然台記》等遊記文學,但那時候公務纏身,遊玩起來總還有些拘束。到了黃州,"不得簽書公事",反而讓東坡回復自由身,真正達到了放浪形骸、天人合一的境界。當他月夜攜酒,兩游赤壁,寫下前後《赤壁賦》,中秋月圓之際,歡飲達旦,大醉,寫下《水調歌頭》的時候,一個偉大的作家誕生了!"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沒有相當的生活閱歷和生命體驗,是不可能寫出這樣蘊涵深邃的詞句的。可以說,黃州四年三個月,是東坡仕宦生涯的低谷,卻是他文學創作的高峰。
無數個世紀之後,1919年五四運動期間,陳獨秀髮表了一篇奇文《研究室與監獄》:"世界文明的發源地有二:一是科學研究室,一是監獄。我們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監獄,出了監獄就入研究室」,這才是人生最高尚優美的生活。從這兩處發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價值的文明。"為什麼監獄裡面會產生文明呢?看了東坡被貶黃州的經歷,我們就會明白"孤獨孕育著創造"的要義。
五
1086年對於包括東坡在內的所謂"保守派"來說,是一個利好的年份。神宗剛剛去世,10歲的哲宗即位,這麼小的孩子能坐穩龍椅嗎?一切便由52歲的高太后垂簾聽政。前面說過,這高太后可是個英明的主兒,被後世史家稱為"女中堯舜"。與曹太后相同,她也看不慣變法派的作為,所以兒子一死,她就來了個180度大轉彎,廢止新法,起用舊黨,史稱"元佑更化"。
隨著司馬光、呂公著被任命為宰相,一批舊黨人物紛紛回京出任要職。高太后當然忘不了才學第一的蘇東坡。這些年,東坡由黃州團練副使而汝州團練副使而登州太守,到登州上任不到半個月,即被召回汴京,出任禮部郎中、起居舍人、翰林學士知制誥、翰林學士承旨兼邇英殿講讀等職,一度還被任命為吏部尚書、禮部尚書,只是沒有到任就改授別職了。
1088年4月4日傍晚,東坡正在翰林院值班,突然被高太后宣至內殿覲見。
高太后:"有一件事要問內翰,你三年前是什麼官職?"
東坡:"汝州團練副使。"
"如今是什麼官職?"
"翰林學士知制誥。"
"知道為什麼會升得這麼快嗎?"
東坡回答是因為遇到了英明的太后陛下,是皇上的旨意,是大臣們的推薦,太后都直搖頭,東坡大驚失色,說:"為臣雖然不肖,但絕不會幹溜須拍馬、跑官買官的勾當。"
太后笑了笑說:"內翰誤會了。我早就想告訴學士,起用你是神宗皇帝的意思。每當神宗吃飯時停下筷子來看文章,身邊的宮人必定會說:「一定是蘇軾的文字。」神宗往往邊讀邊連聲讚歎:「奇才,奇才!」可惜他還沒有來得及重用你就仙逝了。"
東坡聽了,失聲痛哭。這些年,自己從黃州到汝州再到登州,離京城越來越近,官職也有提升,連同僚們都覺出上面有重新起用東坡的意思。今天經高太后一語點破,東坡不禁感念起先帝的不殺之恩、知遇之恩,尤其是聽到先帝對自己"奇才"的評價,東坡不免有些受寵若驚了。當著太后的面,東坡自然要表一番忠心,說自己一定盡心竭力輔佐幼主,實現大宋的復興云云。
在翰林院的這段時間是東坡距離帝國神經中樞最近的時候。所謂翰林學士知制誥、翰林學士承旨兼邇英殿講讀,職責就是代皇帝起草詔書、文誥、口諭、青詞和給皇帝上課,既是皇帝的文字秘書,又是皇帝的老師,可以天天接近聖顏。以東坡的才華,做這點事,綽綽有餘。明人筆記中記錄了一則與東坡有關的逸事,可見一斑。文章寫的是南宋的洪邁,晚年做翰林學士,有一天在翰林院值班。為皇帝草擬詔書,從早晨到下午竟然寫了20多篇,非常忙碌。完事後他在庭院里散步,看見一位老人坐在樹下曬太陽,就跟他聊了起來。原來老人家幾代人都在翰林院當差,年輕的時候還伺候過元佑時期的前輩。老爺子首先奉承洪邁說:"今天文書這麼多,學士一定辛苦。"洪邁很得意地說:"今天寫了20多道文件,都交差了。"老爺子忙恭維說:"學士才思敏捷,真不多見呢。"洪邁不由自負地問道:"當年蘇東坡蘇學士,都說他筆頭快,也就這麼快吧?"老爺子點點頭,說:"蘇學士敏捷,也就這麼快了,"老人嘆了口氣,接著說:"不過,他草制詔書的時候是不用翻書的,都在腦子裡裝著呢,不至於像您這樣費勁噢。"
但是,東坡在京城待了總共不到三年,就堅決要求外任。這又是為什麼呢?因為他看不慣舊黨同僚的反攻倒算。
當年,東坡是變法的反對派,因為那時他更多看到了新法擾民的一面;如今,當朝廷要全面廢止新法的時候,他卻站出來說"不",因為經過這麼多年的基層歷練,他看到新法中也有許多便民、利民的因素。當年的王安石,人稱"拗相公",推行新法漫天鋪開,聽不得半點不同意見,視東坡為異己;今天的司馬光,被東坡喚作"司馬牛",倔得像牛似的,對新法來個一刀切,不管是良法惡法,一律掃除,聽到東坡饒舌,便覺得東坡不可思議,被貶這麼多年,居然還為新法唱讚歌。這樣,東坡落了個兩面不討好,成了政治上的異見分子。
那麼,真理到底在哪邊呢?當然在少數派東坡手裡。說白了,東坡是一個漸進的改良派,他反對激進式的、大轟大鳴式的改革,更反對因循守舊,故步自封,而提倡走穩健的中間道路。可是朝中的大臣們只關心路線鬥爭,不關心民生疾苦,這讓東坡十分失望,便自請外任,以遠離旋渦的中心。他先後擔任杭州知州、潁州知州、揚州知州,做起了地方一把手,使自己的政治抱負真正得以施展。
在我看來,東坡不單是一個文人,他首先是一個官員,而且是一個有思想、有辦法、有仁心、有政績的官員。他懂水利。早年任徐州太守時,黃河決口,滔天的洪水直撲徐州城而來。一些富人收拾細軟,準備出城避災,東坡說:"只要我在,徐州城絕不會潰堤!"立即徵集民夫搶修堤壩,加固城牆,並在城牆內側增修防洪堤。在長達兩個月的抗洪鬥爭中,東坡夜不歸宿,就在臨時搭建在城頭的草棚里打個盹兒。最終,洪水退去,黃河恢復故道,徐州城的抗洪鬥爭取得勝利。東坡明知黃河泛濫的周期較長,在其任期內不可能再遇第二次洪災,但他一再上疏朝廷,請求下撥糧款,修築新的防洪堤壩。為了保證工程質量,東坡親自督役,費時半年,動用大量人力、物力和財力,將外城修繕一新,增築木堤四道,建成著眼百年大計的新防洪大堤。當他調離徐州時,老百姓依依不捨,說:前年要是沒有使君,我們早就化為魚鱉了!
在杭州任上,東坡做的最大政績就是興修水利,疏浚西湖。當時,西湖滋生的葑草,堙塞了近一半水面。為了急百姓所急,東坡在朝廷尚未批准立項之前,就發動兵士清除葑草,挖掘淤泥,並把這些葑草和淤泥變廢為寶,在西湖上修築了一道南北向的長堤。當時,環湖一周長達30里的西湖原有一條東西向的長堤,但缺少南北向的堤。在築堤工地上,東坡向民工借來一個粗瓷大碗,滿滿地盛上一碗專供民工食用的陳倉米飯,和民工同吃同住同勞動。這條堤壩的建成,不僅大大方便了百姓出行,而且為西湖增加了幾處賞心悅目的景點,正可謂化腐朽為神奇,這主意,大約只有才華橫溢的東坡想得出--它就是後來聞名於世的蘇堤。
東坡的仁政何止於水利,而是體現於他日常工作的方方面面。此次出知杭州,東坡沒想到遇上糧食歉收,他立即上奏朝廷,要求緩交貢米,並從鄰近未遭災地區收購糧食,把義倉里的存米投放市場以平抑糧價,結果全杭州沒有一人餓死。而十多年前的一次饑荒,杭州地區曾餓死過50多萬人!當杭州暴發瘟疫的時候,東坡把朋友巢谷傳授的秘方"聖散子"拿出來,自費採購大量藥材,命人在街頭支起大鍋,煎熬大量"聖散子"湯劑,治癒了無數病人。在杭州,他創辦醫院"安樂坊"(後改名"安濟坊"),這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一所面向公眾的官辦醫院。出知揚州的時候,他發現州吏正忙著準備一年一度的"萬花會",需用芍藥花幾萬朵,完全是硬性攤派,勞民傷財,便果斷地下令停辦。諸如此類,說明東坡是一個宅心仁厚、親政愛民的官員。有論者指出東坡是千年一遇的文學天才,卻錯誤地選擇了把政治作為自己終身的職業,是選錯了行,這種論調是典型的無知。沒有政治上的風雲激蕩,沒有人生命運的坎坷歷練,東坡如果只是躲在象牙塔內閉門造車,是斷然成不了文學天才的。
六
1093年東坡再走霉運,這次比1079年"烏台詩案"之後被貶黃州還慘,被發配到更加遙遠的惠州。走霉運的直接原因是高太后去世,哲宗親政,東坡失去了保護傘。按常理,東坡是哲宗的老師,又是仁宗、神宗眼中的宰相之才,應該繼續得勢才對,但政治通常是不按常理出牌的。高太后垂簾聽政八年,哲宗被壓制了八年,如今,他終於可以在龍椅上坐直腰桿了,為了樹威,他向外界發出的第一信號就是全面恢復神宗之政,重新起用新黨,罷黜元佑黨人。哲宗此時起用的宰相是章悖,此人和東坡是同榜進士,年輕時同在陝西為官,一度是很好的朋友。但這種朋友關係沒有走得更近,因為東坡發現了章悖性格中的另一面。有一次兩人結伴同遊仙游潭,章悖提議到對面山崖去題字,東坡說他不敢。章悖不動聲色地走過獨木橋,把繩索的一端系在樹上,另一端系在腰上,縱身縋下懸崖,用黑漆寫下"蘇軾章悖來游"六個大字。章悖返回東坡身邊的時候,東坡拍著他的背說:"你將來一定能殺人。"章悖問為什麼,東坡說:"能這麼不要自己命的人,就一定能殺人!"後來他們走著各自不同的仕途,一直相安無事。兩人真正結下樑子是在元佑年間,章悼任揚州知州的時候,蘇轍曾寫奏章彈劾過他,東坡當時沒有為他辯護。於是章悖對蘇氏兄弟懷恨在心。如今,章悖做了宰相,東坡預感到自己不會有好果子吃了。果然,東坡五個月之內連接五道詔命,由定州而英州而惠州,成為元佑舊黨中遠貶嶺南的第一人。
今天的惠州是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經濟發達,交通便利,可是在唐宋時期,這裡卻是令人生畏的蠻荒之地。唐朝的韓愈被貶潮州刺史,"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他自忖"憂惶慚悸,死亡無日",所以在潮州的七個月里,寫下的文字多憂戚怨嗟之語。東坡的貶所惠州比潮州還要偏遠,待遇更差--刺史好歹是地方一把手,而"落建昌軍司馬、貶寧遠軍節度副史、惠州安置"只是一個虛銜而已。
1094年,59歲的東坡帶著幼子蘇過、侍妾朝雲和兩個女僕踏上了南遷之路,其餘家人返回宜興居住--那裡有東坡購置的一點田產。
南遷之路本是一條跋山涉水的艱辛旅程,東坡卻以謫為游,一路走來一路詩。經過水急浪高的惶恐灘時。他說:"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儼然一副撐船高手的口吻,全沒有後來文天祥寫"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的哀怨;九月初,東坡來到溝通贛粵的要衝大庾嶺,他知道翻過這道嶺,就將進入瘴癘蠻荒的南粵了,可是東坡想起此時朝中愈演愈烈的朋黨之爭,忠奸莫辨的紅塵紛擾,心裡反而生出一種解脫感,站在嶺上朗聲吟詠:"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靜。浩然天地間,惟我獨也正。今日嶺上行,身世兩相忘。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十月二日,風塵僕僕的東坡剛到達惠州,即受到當地官民的熱情歡迎,他沒發現這兒有什麼蠻荒可怖之處,反而有故地重遊之感,遂吟詩讚美這裡的風土人情:"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這就是東坡,總能從大自然中發現美,從風土人情中找到慰藉。
東坡在惠州待了兩年七個月,比韓愈寓潮整整多了兩年。雖為貶官,但東坡還是享受到相當好的待遇--住官舍,參與政事等,這完全得益於當地官員對他的照顧。東坡的人格魅力太大了,以至於所到之處的父母官都對他敬重有加。在黃州,是知州徐大受;在惠州,從惠州知州詹范、方子容到循州知州周彥質、廣州知州章質夫、王古,都給過他很多接濟和饋贈。身邊的小人當然有,儘管東坡每每告誡朋友看信後立刻銷毀,不要示人,但是朝廷對他的行蹤還是大體了解的,比如,廣州知州王古就因為和東坡走得過於緊密而遭罷斥。
為了更好"關照"東坡,章惇在人事安排上可謂煞費苦心。先是故意委派與東坡有宿怨的程之才出任廣南東路提點刑獄,後是撤銷蘇邁即將赴任的仁化縣令的職務,以免東坡得到兒子的照料。程之才原本是東坡的表兄(東坡的母親姓程,程之才是她的侄子),又是東坡的姐夫(東坡的三姐嫁於他),可是就是這個程之才,把自己的妻子虐待致死,由此引發兩家斷絕關係,四十多年沒有往來。章悖顯然是知道這層關係的,他派程之才到南粵任職,就是想讓東坡吃個啞巴虧。沒承想東坡大人大量,主動與姐夫交好,冰釋前嫌,並藉助姐夫的影響力,為造福當地百姓做了很多實事,比如,針對惠州駐軍缺少營房的現狀,東坡建議修建營房300間;在東江和西枝江之間架設兩座新橋,以方便兩岸居民出行;作《秧馬歌》,推廣在武昌學到的一種插秧新技術,大大提高了勞動效率。在了解到廣州老百姓吃的是成苦水的情況之後,水利專家蘇東坡教給知州王古以竹管引入城外泉水的方法,還詳細講解在每根竹竿上鑽一個小眼,如綠豆大小,平時用小竹針堵住它,以便日後檢驗管道是否暢通。因為運輸管道遠,時間久,極容易發生堵塞,如果沒有這些竹眼檢驗,那麼一根竹竿堵塞,就會影響上百根;有了這些竹眼,檢修時把小竹針拔下,就能迅速查出是哪根壞了,壞在哪裡。他還建議知州每年拔點經費,買五十幾根新竹竿,以備隨時更新,這樣引水管道永遠不會廢棄。近千年之後,讀著這樣的書信,你似乎仍能感觸到東坡的古道熱腸和細緻入微。他之所以在中國文人和百姓中有那麼高的知名度,絕不僅僅是他的詩文寫得好,恐怕與他的仁政也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
從史傳文字中,我們看到惠州時的東坡依舊是那副樂呵呵的模樣:"泊然無所蒂芥,人無賢愚,皆得其歡心。"這種樂觀情緒自然充溢於他的詩中,如"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如"報道先生輕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把惠州寫得像世外桃源似的。實際情況當然不是這樣。荔枝再好,當不得飯吃,而且這東西吃多了上火;朝廷已經剋扣了東坡三年的工資,手頭拮据的他已經淪落到"與狗爭骨"的地步。羊肉是買不起的,東坡只好買羊脊骨,骨縫間往往殘留一點點肉,需上鍋煮熟後才能把肉剔出,在酒中浸漬一下,加點鹽,烤到微焦時吃,味美如吃蟹螯。東坡不無得意地給弟弟蘇轍寫信,向他推介這一美味,還補充說這個方法不能讓更多的人知道,否則眾狗就不高興了--因為它們沒得骨頭可啃了。但不是所有的苦都能作樂,有些苦就只是苦。比如,惠州缺醫少葯,而東坡偏偏患了痔瘡,疼得他在床上輾轉呻吟了一百天。在這段日子裡,連羊脊骨都不敢吃了,只能早晚吃兩頓素麵條。
是精神的滋養幫助東坡抵禦瘴癘的侵襲,彌補物質的匱乏,化解人生的悲苦。這種滋養來自文化,其中有儒釋道,也有草根文化。在惠州,東坡發現了陶淵明。早在揚州知州任上,東坡就開始寫和陶詩,但真正大規模地寫作,正是在惠州。
他一定從這個不肯為五斗米折腰的彭澤令身上,從這個歸隱田園、悠然見南山的詩人身上,從這個"猛士固常在"的鬥士身上,找到了共鳴,引為跨越時空的知音。這個時期,他和方外友人的交往越來越密切,佛家的出世思想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他的世界觀。比如,他的老朋友佛印在一封信中這樣安慰東坡:"人生一世間,如白駒之過隙,二三十年功名富貴,轉眄成空。何不一筆勾斷,尋取自家本來面目。"那麼佛法在什麼地方呢?佛印說:"在行住坐卧處,著衣吃飯處,屙屎撒溺處,沒理沒會處,死活不得處......"東坡是一個在牢獄中待過的人,他早已把生活的標杆降得很低很低,對很多事情看得比較通透,臻乎大徹大悟之境,所以才會在給僧人道潛的信中寫下這樣的句子:"大家都認為瘴癘之氣會導致人生病,可是在沒有瘴癘的北方不是也有病人嗎?是病都會死人,何必一定要怪瘴癘?如果缺醫少葯,那麼死在京城國醫手中的病人一定比別處多得多。"他如此寬慰道潛,是希望老朋友不必為自己的處境擔憂。
在惠州,東坡最大的精神慰藉來自一個女人,她的名字叫朝雲。
東坡這一生,官場失意,但愛情卻異常堅固,從而為他提供了一個最靜謐的港灣,使他可以隨時修補心靈的創傷。他先後有二妻一妾。第一個妻子是王弗,川妹子,眉州同鄉,比東坡小3歲,16歲嫁給東坡,那時東坡還沒出川呢。她是一個非常聰慧的女人,了解東坡為人率真,口無遮攔,所以經常在屏風後聽丈夫和客人談話,如果聽到客人說話模稜兩可或一味逢迎主人,待客人走後,就會勸誡東坡遠離這樣的小人。經過幾次試驗,果然證明妻子的判斷是正確的,可以說,王弗是東坡仕途上的好幫手。她和東坡共同生活了11年。有子蘇邁,1065年在汴京去世,時年27歲。在她去世之後十年,正在密州知州任上的東坡作《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一段情,經過十年的漂洗,還這麼至真至醇,說明東坡絕非輕薄浮浪之人。
王弗去世三年之後,東坡娶的第二個妻子王閨之,也是川妹子,王弗的堂妹,她和東坡在一起生活的時間最長,共25年,生子蘇迨、蘇過。王閏之是最會過日子的人。在東坡流放黃州的四年中,王閏之核算出全家每天的生活費不能超過150錢。於是每月初一,東坡拿出4500錢,王閏之把它們平均分成30串,掛在房樑上,每天早晨用叉子挑一串錢下來作為當天的費用。如果有節餘,就把它們放到一個竹筒里儲蓄起來,以備將來招待客人用。日子雖然拮据,但王閏之從不忤逆東坡的文人習氣,比如,她不討厭東坡喝酒,即使喝得醉醺醺的。《後赤壁賦》中寫:"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似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於是攜酒與魚,復游於赤壁之下。"文中的婦人就是王閏之,一個賢惠、溫柔、包容的女性形象。她的包容還在於對待王弗留下的兒子蘇邁如同己出,在東坡任杭州通判時,她買下12歲的王朝雲做婢女,幾年之後納與東坡為妾。王閏之1093年在汴京去世,時年46歲。五年之後,東坡已貶儋州,元宵節做夢夢見王閏之,寫下這樣的詩句:"燈花結盡吾猶夢,香篆消時汝欲歸。搔首凄涼十年事,傳柑歸遺滿翰衣。"1102年,蘇邁將她的靈柩和東坡合葬於河南郟縣的小峨眉山。所以她是死後唯一與東坡同穴的妻子。
東坡的第三個女人即朝雲,比東坡小26歲。她是東坡真正的紅顏知已,侍候東坡22年,其中為妾也有十多年。當年東坡任翰林學士的時候,飯後摸著自己滾圓的肚皮問身邊的婢女:"你們猜我這肚子裝的是什麼呀?"有的說是文章,有的說是機關,只有朝雲說是"一肚皮不合時宜",逗得東坡哈哈大笑,並深以為然。朝雲在黃州為東坡生下一子蘇遁,眉眼跟東坡長得很像,東坡也特別喜歡這個孩子,在孩子的洗禮日寫下一詩:"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這是年近知天命的東坡在遭遇命運的第一個低谷之後,看透官場險惡和世態炎涼,對人生作出的另一種詮釋。可惜這個孩子只活了十個月大就夭折了,東坡無限悲痛,"歸來懷抱空,老淚如瀉水。"東坡被貶惠州的時候,想起白居易晚年把自己最為寵愛的兩妾小蠻和樊素遣散的故事,也想趕朝雲離開,惹得她十分生氣。不難想像,如果沒有朝雲無微不至的體貼照顧,東坡在惠州就不可能找到陶淵明的寧靜心境。令人氣短的是,"紅顏薄命"的悲劇竟然發生在朝雲身上,惠州惡劣的自然環境使她身染瘟疫,於1096年7月去世,年僅34歲,東坡把她葬在棲禪寺東南的松林中,使禮佛多年的朝雲可以永遠與暮鼓晨鐘相伴。當年10月,嶺上梅花盛開的時候,東坡睹花思人,寫下了一首《西江月》詞:"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素麵常嫌粉沈,洗妝不退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詠的是花,又何嘗不是朝雲的寫照?
東坡的三個女人陪伴他走過生命中的不同階段,最後都香消玉殞了,留下形容枯槁的他在蘇過的攙扶下,繼續向生命的盡頭艱難跋涉......
七
朝雲還在世的時候,東坡就和她商量,既然沒有北還的希望,住官舍和寺廟又有諸多不便,不如自己動手,在惠州安個新家,長做嶺南人吧。地方選好了,在白鶴峰上的一塊空地,工匠、木材都是現成的,知州樂意解囊,百姓願意相助,連僧人都願意出力,經過將近一年的辛苦,20間的白鶴峰新居建成,可惜朝雲沒有福氣住進去就死了。東坡讓蘇迨一房留在宜興,把蘇邁一家接過來團聚。此時東坡已有三個孫子,長孫都20歲了,天各一方分別三載的一大家子終於歡聚一堂,東坡享受到從未有過的天倫之樂。
雖遠隔萬里,東坡的笑聲還是傳到汴京,深深刺痛了章悖的耳膜,他立刻變得惱羞成怒,心想:我派一個程之才去廣州,想給你穿點小鞋,沒承想這傢伙竟成了你的保護傘;把你貶到惠州是為了讓你吃點苦,沒想到你居然吃得香睡得安,還寫什麼"報道先生輕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來炫耀,哼,就不信治不了你,惠州不行,還有更好的地方,咱中國大得很,打發你去海南島涼快涼快去吧。
1097年4月,知州方子容帶著一紙"責授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不得簽書公事"的朝廷誥命,到白鶴峰新居找東坡來了。為了安慰東坡,方子容講述自己的妻子曾夢見菩薩護送東坡過海的事,說是命中所定,不必過於煩惱。東坡在新房中剛剛住了三個月,和子孫團聚也不過兩個月,眼見得又要生離死別,他想起自己和韓愈都是"磨蠍宮"的命,註定多災多難,所以面對這意外打擊並不覺得驚訝,坦然地回復方子容:"能得菩薩護送。真是前生有緣。"
兩天之後,62歲的東坡只帶著蘇過一人前往儋州(昌化軍的前稱)。蘇邁率東坡的三個孫兒一路送到廣州,在西江邊與東坡痛哭訣別。和南遷惠州時的感覺已然不同,東坡知道自已這一去可能就是永別,所以向蘇邁詳細交代了後事。這時。東坡得知弟弟蘇轍被貶雷州的消息,兄弟倆約好在梧州通往滕州的路上相見,兩人結伴同行,盤桓了二十多天。一天,他們來到路旁的一家小店吃飯,點了兩碗湯麵,蘇轍看了看臟碗和粗劣不堪的湯麵,覺得難以下咽,便放下筷子嘆起氣來。東坡卻什麼都不在乎,端起碗來,狼吞虎咽,很快吃得精光,還不忘取笑蘇轍:"老弟,這樣一碗面,你難道還想細細品嘗嗎?"
東坡在弟弟的貶所雷州待了四天,即揮淚告別。一艘輪船載著東坡爺兒倆,載著蘇轍的無限傷感,駛向波濤洶湧的茫茫大海。
儋州是出乎意料的荒涼和貧窮,該有的都沒有,東坡在給友人的信中說:"此地食無肉,病無葯,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耳!"這裡的百姓都是黎族,語言不通,他們文身,不種地而以賣香為生,不請醫生而信巫師,凡此種種,讓東坡覺得這一次是真的身處"化外"了。
剛開始,東坡環顧四周浩渺的海水。會不無傷感地想,哪天才能離開這座孤島呢?繼而一想,九州和中國都處于海水的環抱之中,那麼,每一個活著的人豈不都是島上的居民嗎?隨遇而安的東坡再一次調低了自己的生活標杆:缺少食物,東坡就和蘇過一起修習"龜息法"--利用吐納減少食物的攝入;不但很快與當地百姓一樣以薯芋為主糧。而且克服怕腥的習慣,吃起各種海味來。有一次,當地百姓送來一些生蚝,東坡把它們剖開,肉與漿入水,與酒一起煮,味道十分鮮美,他寫文章記下這道美食,還勸蘇過不要對外人說,"恐北方君子闖之,爭欲為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哈哈,也真虧東坡想得出,有哪個官員情願為了一道美食而求自貶海南的呢?在儋州,東坡發明了簡單易行的保健三法:晨起梳頭、中午坐睡和夜晚濯足。表面看來,東坡身上有很多佛、道的印跡,但他骨子裡終是一位儒家,正是在海南,他一邊寫和陶詩,一邊續寫完成了從黃州開始動筆的《易傳》、《書傳》、《論語說》三部經學著作。
如果說在黃州、惠州,東坡交往的士大夫遠多於百姓的話,那麼在儋州,東坡才真正成了普通百姓中的一員,他從草根階層出發,經過長期的仕宦生涯,又重新回到草根階層。有一次,他到朋友家喝酒,醉醺醺地不認得回家的路了,就向一位黎族老鄉打聽,老鄉告訴他:"你只要沿著路上的牛糞走就行了,因為你家就在牛欄的西邊啊!"作為對鄉親的回報,東坡在儋州積極興辦教育,提高百姓的文化水平,改良他們的生活習俗。在他的指教下,1103年,即東坡離開海南之後的第三年,他的弟子姜唐佐參加科舉,成為海南有史以來的第一個進士。
就在東坡以為自己要終老海南的時候,1100年正月,24歲的哲宗死了,他的弟弟徽宗繼位,5月,東坡接到朝廷救命,他終於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等到了北歸的機會。這不怪東坡生命力頑強,只怪皇帝太短壽。6月,東坡和蘇過夫婦(為了照顧東坡父子生活,兒媳范氏剛剛渡海來到海南)帶著看門狗"烏嘴"踏上了內遷之路,當地黎民百姓淚眼婆娑地為東坡送行。6月20日夜,東坡乘船渡過瓊州海峽,望著海上明月,想起自己九死一生的遭遇,慨然寫下一首七律:"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早在黃州時期,東坡還不無激憤地寫"月明多被雲妨",如今,東坡在經歷太多的人生風雨之後,依然堅信"苦雨終風也解晴"和"天容海色本澄清"。登岸後,東坡儼然成為大明星,求字畫的、求序的、求一睹姿容的,絡繹不絕。東坡走走停停,10月,東坡到達廣州。1101年正月,梅花盛開的時候,東坡再次翻越大庾嶺。七年之前,他和兒子蘇過、侍妾朝雲和兩個女僕踏上南遷之路,而如今,他最疼愛的朝雲卻永遠留在了惠州!
東坡已經選定常州為自己的終老之所,所以一路北上,於1101年6月抵達潤州。他的政敵章惇之子章援忽然求見,並呈上一封求救信。論關係,東坡還是章援的座師,章援參加科舉考試時,東坡是主考官。這麼多年不通音信,此時求見,只為了借重東坡的威望(社會上風傳東坡即將復出拜相),減輕其父章悖的罪過--章悖已被貶往蘇轍原先的貶所雷州。東坡捐棄前嫌,扶病起床,親筆給章援回信,信中說:"軾與丞相定交四十餘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所增損也。聞其高年寄跡海隅,其情可知!"信中,東坡還詳細介紹了雷州的風土,囑咐章援要多備藥物,並抄錄了一個延年良方"白朮方",希望對章惇有所幫助。一個剛從嶺南撿了一條命回來的人,對待政敵,居然有如此雅量,大約也只有東坡做得到吧!由此北上不遠,即到常州。正是夏季,東坡強支病體坐在敞篷的船艙中,頭戴小帽,身著長袍,兩臂外露。昔日那個頎然八尺的四川漢子,如今面呈土色、鬢髮盡脫,垂垂老矣,但他眉宇間的淡定,眼神中的安詳,絕非常人可比。船在運河中緩緩行進,數以千計的百姓夾河相隨,爭著一睹東坡的風采,看得他本人都有點不好意思了,笑著說:"莫非要看殺蘇軾否?"
但此時的東坡已被痢疾折磨得近乎虛脫,一個月之後,1101年7月28日,東坡自知大限已到,要求沐浴,換上朝衣,從容等待死神的降臨,侍候在病榻旁的有錢世雄和維琳等友人。兩天前東坡曾送給維琳長老一偈,其中有"大患緣有身,無身則無疾。平生笑羅什,神咒真浪出"的句子,維琳不懂"神咒"的含義,東坡解釋說:"過去鳩摩羅什病危,他讓弟子不停念西方的咒語以除病,但弟子們還沒念完他就死掉了。"此時,維琳還不失時機地在東坡耳邊大聲提醒:"別忘了西方凈土啊!"東坡喃喃回應:"西方凈土也許有,但不能刻意去想。"錢世雄也在一旁說:"先生平時已經實踐得很好了,這最後一程更要用心走好啊。"東坡淡然回答說:"凡事,一用心就錯了。"長子蘇邁含淚上前詢問後事,東坡不再作答,溘然長逝,享年66歲。而東坡死前的這段對談,充分表明東坡拒絕皈依西方凈土,而信奉自然、超脫的人生觀。表面看來,東坡思想中雜糅很多佛家、道家的成分,但真正構成其精神骨架的還是儒家。在人生的大災大難面前,他從來也沒有想過遁入空門,儘管他有很多佛門朋友,他從他們那裡學習坐禪、制欲,只是為了化解生活中的苦難;他也煉丹、練氣功,不是想修仙成道,只是為了保健養生。面對自己"磨蠍宮"的宿命和接二連三的人生打擊,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士不可以不弘毅"的儒家思想幫助他度過劫難,愈挫愈奮,而且總能在有限的條件下,爭取最大的作為。這是東坡比李白、杜甫、韓愈,比許許多多風流才子都要高明的地方。
八
東坡這一生,仕宦生涯近40年,其中地方官任上13年半,京官8年11個月,而貶官12年(黃州5年,嶺海7年),幾乎占其生命的1/5時光。在常人看來,12年的蹉跎歲月,足以耗盡一個人的精氣神,但東坡總結自己人生的時候,卻說:"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余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為什麼這麼看重貶謫時期的成就呢?是因為只有在這個時期,東坡才真正回歸自然,回歸自我,回歸自由,才發現在官場之外,有一個更加廣闊的天地,在那裡,他同樣可以實現"立德、立功、立言"的抱負,可以與天地對話,可以與百姓同憂樂,可以有更多的時間種地、喝酒、旅遊、打坐、賞月、讀帖、畫畫、看別人下棋、寫作、思考......
很多人因為東坡的天才而喜歡他,比如林語堂,他說:"蘇東坡的主要魔力,是熠熠的天才所具有的魔力。"還有很多人因為東坡的仁政,因為他的風流瀟洒、堅強剛毅、樂觀曠達、幽默詼諧,甚至因為他的美食而喜歡他,而我,只是因為他是一個有趣的人而喜歡他。
東坡有多有趣?當年東坡參加科舉考試的時候,為了立論的需要,杜撰了一個"皋陶殺人"的典故,連博學多採的歐陽修都沒聽說過,事後質詢東坡典-出何處,東坡竟笑著回答說:"何須出處,想當然耳!"有一年,東坡一個人到河南尉氏出差,遇上大雪。有位客人來到驛站,呼人喝酒,東坡正愁著找不到酒友,於是兩人推杯換盞,一直飲到天亮。等客人騎馬離去的時候,東坡竟然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一次,東坡與兩位朋友同游南溪,溪水清清,引得東坡"醉中相與棄拘束,顧勸二子解帶圍。褰裳試入插兩足,飛浪激起沖人衣。"想想看,挽起褲腿,赤著腳在溪水中嬉戲的東坡,是一副多麼可愛的形象!1084年6月,東坡從黃州改貶汝州,途中,他居然有雅興和兒子蘇邁一起乘著小船,在一個月夜考察石鐘山"聲如洪鐘"的秘密,且不說東坡做出的推論是否科學,他作為一名貶官能有這樣的閒情逸緻,就很難得。東坡還曾坐在燈光下,讓人照著牆上自己臉頰的投影描畫其輪廓,連眉目都不用畫,但觀眾一看就知道畫的是東坡。他描寫自己醉酒後寫草書,"覺酒氣拂拂,從十指間出也",哈哈,和"張顛素狂"(張旭、懷素)好有一比!東坡在儋州的時候,愛好制墨的潘衡知道他是名墨收藏家,就從浙江金華不遠千里到海南拜訪東坡,沒有場地,就在東坡家裡設灶制墨。沒想到半夜失火,差點把東坡的房屋燒成灰燼。這潘衡有點拗勁,次日清晨從餘燼里找到幾兩松煤,用牛皮膠和弄一下,做成一小塊墨錠,雖不夠堅挺,但東坡重其情義,欣然為其墨題跋:"海南松煤東坡法墨。"二十年後,潘衡終成一代制墨名家。
是否可以這樣說,正因為東坡對世界、對生活有著廣泛的興趣,所以當各種災難襲來的時候,他才能夠找到多種化解的途徑,而不為災難所困。一個人的內核再堅硬,如果缺少招架的方法,總會被刺傷或者刺死的,東坡命在磨蠍,被貶嶺南七年而不死,靠的不只是頑強的生命力,更因為他有"金鐘罩"、"鐵布衫",而織成它們的紡線就是東坡的性格、文化和興趣。
還有一點讓人感佩的是,東坡的"適命"並不是逆來順受,屈辱苟活,而是活得坦蕩,活得有質量。上文中提到,東坡在貶謫生涯中把生活的標杆降得很低很低,可以缺衣少食,可以形容枯槁,但東坡生命的質量卻是高水準的,物質匱乏,環境惡劣,絲毫沒有影響他的精神是充盈的、飽滿的。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冒著風雨吟嘯前行的東坡,他的身影也許不如李白飄逸,不如柳永風流,不如屈原哀怨,不如杜甫沉鬱。但他比這些文人剛健得多;他也許不如王安石有魄力,不如張居正有城府,但他比這些政治家更有人情味。這就是東坡,一個在政治和文學上均有相當成就的東坡,一個千年之後仍覺元氣淋漓的東坡,一個兩千年之後仍然時尚的東坡。
誰也不曾想到,大宋天空下那顆磨蠍宮的星宿,就這樣變成了一顆恆星。如果可以把它的一束光芒集結為一盞明燈,那麼我想一定有很多讀書人願摘一盞下來,懸掛在自己的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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