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痛苦更大,還是消除痛苦的痛苦更大?

? 來自武志紅 05:45

在北京大學讀研究生期間,有兩年,我陷入嚴重的抑鬱癥狀態,不僅痛苦,而且還險些導致畢不了業。

這份痛苦是如此沉重。

對待痛苦,人們通常的辦法有三種 ——

麻木、逃跑、對抗。

總之,他們會想各種各樣的辦法去減輕痛苦。

但我沒有和這沉重的痛苦對抗。

這不是一種有意識的做法,沒有人也沒有書籍告訴我這樣做,我只是很自然而然地做到了這一點 ——

沉入痛苦中,體會它、看著它、理解它……

兩年後,抑鬱症自然化解了。

它並沒有消失,而是發酵並轉化成了另外的東西。

突然間,我感覺自己對感情乃至人性的了解深了很多,似乎一下子什麼書都可以看懂了,什麼人的故事都可以聽懂了。

後來我研究生畢業來到廣州,先是做國際新聞編輯,2005年又轉做心理版編輯,到現在積攢了很多類似的體驗。

我確信 ——

不管一份體驗帶給我多大的痛苦,只要不做任何抵抗地沉入這份痛苦中,體會它、看著它,那麼它最多半個小時後就會融解並轉化。

因為我這些體驗,也因為從其他人那裡知道的遠比我更神奇的類似體驗,我也會在諮詢中這樣做。

當來訪者體驗到一種痛苦並試圖對抗時,我會說,試著不對抗,試著接受它,並沉入這痛苦中。

我會覺得,「接受」這個詞都不足以描繪這種做法。

因為「接受」看起來還是一種主動的行為,而任何主動的行為都是在給這份痛苦本身增加一些內容。

痛苦來了,只需自然而然地感受它就可以了。

這個辦法,有時會有效得可怕,有時卻沒那麼有效。

後者之所以會發生,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當看到來訪者難以承受一些痛苦時,我也會擔心。所以會做一些事情,讓來訪者感覺舒服一些,暫時適當遠離一下這種痛苦。

這也是心理治療的一個經典做法,即 —— 心理醫生要根據來訪者的接受程度來處理其痛苦,或者說,讓來訪者自然而然地去展開其痛苦。

一般說來,隨著來訪者與心理醫生的關係越來越牢靠、越來越信任、越來越安全,來訪者會自然而然地展現更多更大的痛苦。

這就像剝洋蔥一樣。

痛苦只是洋蔥的內核,而圍繞著這個內核,一個人發展出了複雜的防禦方法,也就是對抗這個痛苦的種種辦法。

但因為在心理醫生那裡感覺到安全,那些外層的防禦方法一個個被放下,最終那個核心的痛苦即事件發生時所產生的可怕體驗也可以展開了,這時也就有了修復的機會。

不過,有時我總是會幻想,作為一個心理醫生,也許可以陪伴來訪者直接去面對這個內核。

痛苦更大,還是消除痛苦的痛苦更大?

我們若想破除這一層又一層的「洋蔥皮」,可以問自己一個很簡單的問題 ——

到底是那個原初痛苦更痛苦呢,

還是你想消滅這個原初痛苦的努力更令你痛苦?

前兩天我去深圳一家公司講課。

課後,一位女士對我說,她爸爸嚴重痴迷於彩票,請問該怎麼辦?

她問的「怎麼辦」顯然意思是:有沒有辦法可以消滅老人家痴迷於彩票這個痛苦。

我先問她有沒有辦法做到這一點,她說試了種種辦法,都沒效果。

因為我課上講了「接受」的辦法,所以她說她和家人也試了「接受」他痴迷於彩票的事實,但還是沒有效果。

這顯然不是「接受」,因為她說的「接受」中還是藏著一個邏輯:既然我們表現出接受了,爸爸你就應該不那麼痴迷於彩票了吧。

總之,她和家人嘗試過的種種辦法都是試圖與他買彩票這件事對抗的,最後全是徒勞無功。

我問她,到底你爸爸痴迷彩票這件事帶給你們多少痛苦呢?

她說,其實沒有多少痛苦,因為爸爸只是痴迷於研究,但每次只花很少的錢買彩票,他們只是覺得這件事不合理而已。同時也擔心他太投入這件事了,會影響他的身體因為很少運動,也會影響他的生活因為都沒時間交朋友了。

我繼續問:假若他不玩彩票了,他就會運動,就會交朋友了嗎?

她愣了一會兒說,那倒也不會,因為他本來的個性就內向且孤獨。

我繼續說,這就是了,照這樣看來,痴迷彩票是內向且孤獨的他消磨時間的一個辦法,也是一個樂趣,而你們卻想剝奪他這個樂趣,真的有必要嗎?

最後,我再反問說,到底是你爸爸買彩票這件事本身的痛苦多呢,還是你們想消滅他這個行為的努力帶來的痛苦多呢?

她想了想說,顯然後者多得多。

類似這樣的事情很常見。

一次,我在廣州一個小區講課,課後一位年輕的媽媽問我,她該怎樣讓女兒不再痴迷於用手機聊天。

原來,她正讀中學的女兒在兩年前迷上了網路聊天,管理著一個QQ群,每天都會花一定時間。

她認為這會影響女兒的學習,沒有必要做,所以用種種辦法讓女兒不要玩QQ,最終剝奪了女兒用電腦的權利,如果要使用電腦就必須經過大人的同意。

女兒玩QQ這件事因此而消失了。

但緊接著,一個更大的痛苦產生了 —— 女兒喜歡上了用手機聊天,每天晚上都會用手機和朋友們聊不少時間。

並且,她越干涉女兒這件事,女兒用手機聊天的時間就越長,先是聊到晚上十一二點,後來聊到深夜一兩點,甚至更晚。

相應地,她對女兒聊天的事情越來越敏感。

她經常會在女兒房間門口偷聽女兒有沒有電話聊天,如果有,她就會很「果斷」地衝進女兒房間,對女兒大喊大叫,嚴重時會一邊喊一邊哭泣,女兒有時也會一邊喊一邊哭。

這時,她的先生和公公婆婆都會從床上爬起來,一起衝到小女孩的房間里,一邊安撫她一邊訓斥女兒。

對這位媽媽,我也問了同樣的問題:到底是女兒打電話這件事嚴重呢,還是你的努力導致的後果更嚴重呢?

這兩個故事,尤其是後一個故事,很像是一個經典的洋蔥生長過程。

一層皮長出來,又一層皮長出來……最後,一層又一層的皮圍繞在原初痛苦外。

而且,它們的體積和重量遠遠勝於那個原初痛苦,根本不成比例。

好的治療會引出更大痛苦?

以上兩個故事,是我們試圖消滅別人的某種「不良行為」而不能的故事。

同樣的道理也可以用到我們自己身上。

我和姐姐都患有鼻炎。

中學時,我的鼻炎嚴重到經常不能用鼻子呼吸,情況嚴重時睡覺會因為窒息感而醒來,不得不大口用嘴呼吸,姐姐情況嚴重時也是如此。

但不同的是,我從來沒有因為鼻炎而求治過,現在鼻炎基本好了,只留下了一點兒後遺症 —— 吃重慶火鍋之類的辣菜時會流很多鼻涕。

而姐姐從十幾歲就開始到處求治,用了種種辦法,最後採取激光手術的辦法暫時消滅了鼻炎。

可是,她為什麼要消滅鼻炎呢?

通過一次談話我才明白,她之所以一心一意要消滅鼻炎,是因為她認為:

在別人面前老流鼻涕擤鼻涕的樣子不好看,這樣子別人會不喜歡自己。

那麼,消滅了鼻炎,不再流鼻涕擤鼻涕了,別人就會接受自己了嗎?

顯然不可能。這其實是兩回事。

放下這一點不說,在我看來,鼻炎帶給姐姐的痛苦,遠不如她想消滅鼻炎而產生的痛苦大。

相當長一段時間,因為她如此執著地要消滅鼻炎,反而讓大家視為怪人,對她更加難以接受。

所謂的「臉紅恐懼症」也有同樣的邏輯。

這通常見於年輕的女孩,因為一次在男性或公眾面前臉紅,她覺得不能接受,於是,叮囑自己「下次再遇到這種場合一定不能臉紅」。

其實,這句話本身就藏著一個誤區。

她以為,臉紅這件事是自己的思維可以輕易控制的,但其實臉紅是植物性神經系統的事,是我們普通人很難控制的。

而「下次再遇到這種場合一定不能臉紅」卻是一個暗示。

她的潛意識,或者說植物性神經系統很難接收到「不能」的信號。相反,倒接收到了「臉紅」的信號。

於是,再到了類似場合,她會更容易臉紅。

第二次臉紅會讓她更緊張,而且她會發現,漸漸地,她不僅在這個特定的場合會臉紅,在類似場合也會臉紅了。

例如,本來她只在這個男人面前臉紅,但漸漸地,她在其他男人面前也會臉紅。

發現這一點後,她會再次努力對自己說,一定不要在男人面前臉紅。

這種努力,就意味著第二層洋蔥皮產生了。

如果她繼續這樣發展下去,結果就是第三層、第四層乃至更多層洋蔥皮生出。最後,她在所有人面前都可能會臉紅。

本來是在一個男人面前臉紅這麼一件小事,最終卻發展出了這麼巨大的痛苦,這是無數心理疾患之所以會產生和發展的共同邏輯。

—— 怎麼破掉這個邏輯呢?

比較安全的做法是我前面提到的,即找一個不錯的心理醫生。

在他面前先感覺到安全,然後願意脫掉最外層的洋蔥皮,再感覺到更安全,而後脫掉更里一層的洋蔥皮……

這個過程意味著,看心理醫生絕不等於快樂。

很多人會不自覺地認為,看心理醫生就是為了減少自己的痛苦,如果在心理醫生那裡反而更痛苦,那一定是不對的。

恰恰相反,看心理醫生,隨著安全感和信任感的增加,患者一些更深層的痛苦反而會映現出來,於是會體會到平時生活中都體會不到的痛苦。

對痛苦越敏銳,就越能承受痛苦

如果你也決定這樣做,可能會有一個疑慮 ——

怎麼沉入並體會痛苦呢?

在讀研究生期間,我的辦法是:沒有辦法,順其自然,有時候就是硬挨。

後來我有一個比較有效的辦法了,那就是:當痛苦來臨時,我越保持不動就越好,保持不動的同時,我會注意自己內心的種種變化。

但我絕不引導這種變化,我只是看著這種變化而已。

有時候,我會暫時失去覺察力,即看不清楚這種變化了,甚至會覺得沒有心力去看,那麼也可以不看。

這時,只是允許這種變化進行就可以。

就是說,不逃避。

當然,有時候我會難過得不得了,這時我也會找朋友聊一會兒,尋求一下支持,而我找的朋友,基本上都不會提什麼建議,他們主要是傾聽。

現在,我多了一個更為具體的辦法,這是學來的辦法 ——

當一種痛苦的感受再次產生時,我就會坐下來,或躺下來,感受我的身體,將注意力放在身體的某個部位。

從這個部位開始感受,然後一點點地轉移注意力,感受整個身體。

如果某個部位的感受很強烈,尤其是難受的感覺很強烈,那麼我會把注意力放在那裡一段時間。

一般而言,將注意力放在這些難受的部位多停留一會兒,轉化就會發生,這些部位會開始發熱。但這是我自己的體驗,每個人的體驗會有不同。

不僅如此,同時我也會思考我的腦海中出現的畫面和想法。

很重要的一點是,不管是感受、畫面還是想法,我儘可能不做任何努力、任何引導,而是把自己交出去,讓這些感受、畫面和想法自然發展變化。

這個過程中可能會有很多有趣的事發生 ——

譬如有一次,當我這樣做時,我感覺大腿一個地方似乎被什麼東西叮了一下。

平時,我肯定會拍一下這個部位。但這次我保持不動,接著發現腦海里出現了一系列畫面:

一隻色彩斑斕的馬蜂在我腿上叮了一下,它將一窩卵注入我腿內,這窩卵迅速長大,變成一窩馬蜂……

這一系列畫面立即讓我明白:思維是這麼可怕,僅僅是疼痛一下而已,但我的思維立即發展出了一堆故事,並暗示我,很恐怖的事情就要發生了,如果你不拍一下大腿,不對抗一下,你的大腿上就會長出一窩馬蜂。

多做這樣的練習,你的覺察力會越來越敏銳。

你會發現,你的思維是何等瘋狂,而思維又是如何利用你的恐懼控制了你,令你對哪怕一丁點兒的痛苦都無比懼怕。

在這一點上,可以說我們都是瘋子。思維令我們發瘋。

以前,我自動發展出的辦法中,注意力的焦點主要是想法、情緒和一些莫名的感受,而現在學來的這個辦法中,注意力的焦點是肉身的感覺。

這是一個蠻重要的轉變。

以前,我總是不自覺地認為,在身、心、靈這三者中,心理和靈性是很重要的,而肉身沒有那麼重要。

但現在我越來越重視肉身,也越來越發現身體真是非常直接、非常真誠的一條路,它不像心理和靈性那麼難以捕捉,而且心理和靈性層面很容易出現自欺,但身體很少自欺。

同樣很重要的一點是 —— 我發現,隨著對身體的覺察能力越來越強,我對身體疼痛的承受能力也越來越強。

就好像是因為多了一個內在的觀察者在看自己的身體,好像我和身體的痛苦多了一些距離似的。

這種感覺有點怪,因為實際上我對這些疼痛是越來越敏感的。

或者,更為準確的說法是,因為多了這樣一個內在的觀察者,我不再將自我等同於埃克哈特·托利(Eckhart Tolle)所說的「痛苦之身」。

我可以更敏銳地體會身體的疼痛,但我同時明白,疼痛並不是我,所以反而會有更強的承受力。

試試看,你也可以做到這一點。

音樂|?趙紫驊 -《可樂》

本文摘自《感謝自己的不完美》(升級版)。

和你一起分享生命中的不完美,

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推薦閱讀:

?想開了幸福,想不開就痛苦
你痛苦,是因為你非要找「認同感」
讓患者的痛苦再小一些
享受痛苦
胃痛易癌變、養胃最關鍵!吃一物、全年無痛苦!

TAG: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