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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界、意境、無我之境

境界、意境、無我之境——讀《論情境》與王文生教授商榷陳良運內容提要 王文生先生的《論情境》,對《人間詞話》的「境界」、「無我之境」、「造境」諸說予以否定。本文從諸說的歷史傳承考辨,認為:秦、漢時已出現作為表述物理空間的「境界」,經過兩度轉換(心境、詩境)而成王國維以之與叔本華「理念」對應的「境界」說,「意境」與「情境」不可替代;「無我」不是「沒有我」,是「無欲之我」的簡化,「無我之境」在中國文學中確實存在,是心與物高度融洽的「情的物化」之境;「造境」從釋皎然到梁啟超、林琴南均有其說,決非王國維杜撰……以上諸說,經《人間詞乙稿序》之揣摩,至《人間詞話》而成型,其於詩詞美學的卓越貢獻不能輕易否定。

王文生先生是我應尊之師長輩的著名中國古代文論專家。他於20世紀80年代去國遠遊歐美,身在異域,心繫神州,一直鍾情於他所治的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專業,鑒於西方學者「對中國文學思想的低估、忽視和輕視」,激發了他「闡明中國文學思想的特點,揭示潛在的中國文學思想體系,肯定中國文學思想的價值和它對人類文化的獨特貢獻」的「神聖使命」感,立志著述《中國抒情文學思想體系叢書》,叢書第一部《論情境》[1]已於新世紀之初在國內出版。當我捧著這部新書,真切地感覺到一顆赤子之心在砰砰跳動。

因為王先生書中所涉及的「體系」等問題,我一向很感興趣,所以對《論情境》反覆研讀,讀而思,思而生髮一些個人看法,從純學術立場看,王先生在書中表述、論證的某些觀點,後學者如我,還不能心悅誠服地接受,感到有商榷之處。王先生去國20餘年,正是國內古代文論研究發達、興盛的大好時期,有大量的論文、著述發表出版,「體系」研究也早已涉及。王先生遠在國外,對國內研究的進展似乎不太了解,書中很少見到他吸取近20年來國內學者研究的新成果。以本書上篇所涉及的王國維「意境」、「境界」說為例,在《論情境》出版前一年半,王先生的校友王攸欣博士出版了《選擇·接受與疏離》[2]一書,其上篇《王國維接受叔本華美學研究》,正是深入研究了叔本華的文本之後,令人信服地驗證了王國維的「境界」說,是由叔本華美學核心——「理念」——替換而來,「王國維的『境界』可以定義為:叔本華理念在文學作品中的真切對應物。」(P92)「境界」與「意境」不在同一個層面上,有客觀、主觀之別,「因為理念在叔本華哲學中完全是客觀的,『是一貫確定的』,而意境之『意』字總使人認為帶有主觀意味……王國維在其決定性考慮中選擇了更具客觀意味的『境界』一詞,這是順理成章的。」(P114)「理想」與「寫實」也不是如王先生所說的是西方19世紀先後出現的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兩種文學流派,「而是叔本華使用的概念——理想(理想主義)和摹仿自然(寫實主義)——的譯名。這兩條的哲學根據在於叔本華的理念既具有真實性,又具有理想性,既來源於自然,又超乎自然。」(P95)……如此等等,與王先生對王國維的接受、理解、闡釋,有較大的距離。王文生教授為確立「情境」是「中國抒情文學思想體系」的基點,欲排除「意境」、「境界」說的干擾,定「情境」於一尊,於是首先選擇了王國維之說來澄清「兩說所造成的混亂」。且先不論王國維前後論著運用這兩個術語是否準確,竊以為王先生頗費心力的「澄清」,反將中國自西漢以來本已自成體系的「境界」、「詩有三境」等說弄得模糊了。本人不忌學陋識淺,試圖按歷史傳承的線索,也作一次「澄清」,有冒犯之處,祈請王先生以寬廣的學術襟懷海涵。

一、「境界」、「意境」之辨

王先生說:「『意境』說與『境界』說同出一源」,在內含上並無質的不同。(P24)「無論從那方面說,『意境』比『境界』都是較為全面的術語。」(P27)在道出這些結論性話語之前,引述了李長之、劉學愚、徐復觀、黃遙天、葉嘉瑩等海內外學者對「境界」的闡釋,遺憾的是,這些闡釋都缺乏語源學意義的考察。

王先生說「王國維的『境界』說與佛經無關」,又進一步說「佛家語『境界』與抒情文學的『境界』說並無必然的聯繫」,無疑是正確的。須知東漢以後漢譯佛經中使用的「境」或「境界」,都是從西漢以來作為地理術語的辭彙轉借而來的,如《商君書·墾令》「五民者不生於境內,則草必墾矣」、劉向《新序·雜事》「守封疆,謹境界」等等。《說文》云:「境,疆也,從土、竟,經典通用竟。」又:「竟,樂曲盡為竟。」「竟」之原義是「完」、「止」,偏重於時間方面;《莊子·齊物論》有云:「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竟,寓於無竟。」是從時間方面說,「無竟」即無止無盡頭(合於《庚桑楚》中對時間即「宙」的解釋:「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秦、漢人在「竟」旁加「土」字,增加了「竟」的空間意義,用以表述地理空間、國土疆域。又按《說文》:「界,竟也。」王文生先生說:「『竟』與『境』音義同。『境界』不過是同義重複。」這是沒有錯的。

「境」作為一個空間概念使用,在西漢已確定下來了。對於觀察、體驗外部世界擅長「本於心」的前人來說,又很快將表述地理空間的「境」用來表述人的心理空間,首見於《淮南子·修務訓》:「君子有能精搖摩監,砥礪其才,自試神明,覽物之博,通物之壅,觀始卒之端,見無外之境,以逍遙仿佯於塵埃之外,超然獨立,卓然離世,此聖人所以游心。」這「無外之境」實是「聖人」將天地萬物的客觀外境轉化為心理空間之「境」。這一轉化非常重要,成為佛經漢譯者接受之本,用以表述「心含萬法」的佛經之義非常切合。自西漢而後,王昌齡提出「詩有三境」之前,「境」用於表述人的心理空間已是多見,試舉幾例:

顧長康噉甘蔗,先食尾。人問所以,云:「漸入佳境。」(《世說新語·排調》)

謝靜、謝敷並善寫經,亦入能境。(《全齊文》卷八,王僧虔《論書》)

萬象鼓舞,入有名之地;五音繁雜,出無聲之境,非窮神體妙,其孰與於此乎! (唐·張說《洛州張司馬集序》)

三人所言之「境」,無一涉及物理空間,還要一提的是:劉勰在《文心雕龍·論說》中論及魏晉玄學得失時說:「動極神源,其般若之絕境乎?」他認可了佛經漢譯者用「境」表述心理空間。

將「境」、「境界」引進詩的領域是在唐代,詩人們確實受到新譯佛經的影響和啟迪,玄奘等新譯「唯識宗」經典及其他佛學文獻中,大量地使用了「境」、「境界」。但佛家否定人的情感作用,也否定客觀萬物對人的感覺刺激,謹守內心一片澄明的境界,雖然也說「或復內識,轉似外境」,「似外境現」,但那是不期而然「似夢中現」,「了知境界,如幻如夢」,不是「愚夫隨妄情而設施」。因此,佛家之「境」是絕不可言「意境」、「情境」的。

從以上所引語源資料可以作出明確的判斷:表述物理時空的「境」是客觀的,轉換到「游心」的「無外之境」是主觀的,而佛家之「境」不言「意」與「情」,從這個層面上說,「境界」與「意境」並不「同出一源」是可肯定的,從範疇學意義說,「境界」是一個元範疇,不可替換和遮蔽。

從物理空間到心理空間的轉換,從客觀到主觀的轉換,「境界」開始發生質的變化。這種變化,到王昌齡將它引入詩的領域逐漸明顯。王昌齡首先是描述從物理空間轉向心理空間的過程而使用它,足以信證的是日本留唐弘法大師(遍照金剛)所撰《文鏡秘府論》之「南卷」所引「王氏論文」[3],只用一個「境」字,凡四見:

1·用意於古人之上,則天地之境,洞然可觀。

2·思若不來,即須放情卻寬之,令境生。然後以境照之,思則便來,來即作文。

3·夫置意作詩,即須凝心,目擊其物,便以心擊之,深穿其境。如登高山絕頂,下臨萬象,如在掌中。以此見象,心中了見,當此即用。

4·意須出萬人之境,望古人于格下,攢天海於方寸。詩人用心,當如此也。細按其文意,皆是言詩人如何將身外物理(天地自然景物)之境轉換為心理之境,進入「心中了見」的境界。但是,與此同時也多次言及「意」在其中的作用,除上引已與「境」同時出現的「用意」、「置意」外,還如:「詩頭皆須造意,意須緊;然後縱橫變轉」、「凡屬文之人,常須作意。凝心天海之外,用思元氣之前,巧運言詞,精鍊意魄」等等,雖然「意」與「境」尚未聯掇成一詞,但已呼之欲出了!果然,在另一部詩學著作《詩格》中,出現至今已為人們熟知的「詩有三境」以及如何創造詩境的「詩有三格」說。

這是中國「詩境」理論的奠基之作,細按其文,其重要意義有三方面:

一、以「境」為本位,明確了客觀物境的存在(區別了佛家不承認客觀世界的存在),詩人首先要將外境向內心轉化,外觀「泉石雲峰之境」,「神以於心,處身於境,視境於心」,即「心中了見」,於是有了與外境相映發的內心境界。此刻尚是由外而內,詩人作詩,是要將自己此時的心境,對象化實現於詩篇之中:「然後書於紙,會其題目。山林、日月、風景為真,以歌詠之,猶如水中見日月。」此段話承前引「心中了見」,講的是由內(心)而外(外化為詩之境),最後他還用了一個比喻式說法:「文章是景,物色是本,照之須了見其象也。」(景,古為「影」之本字,此語或可理解為文章是「物色」的投影,應於上文「猶如水中見日月」。)客觀外物之境是詩境之「本」,詩之境則如倒映在水中的景象。由物理空間之外境轉換為心理空間之內境,再轉換為詩的藝術境界,三種境界分別得非常清晰:客觀——主觀——主客融合,這也是詩境創造的基本規律。

二、由於詩人「神會於心」、「用思」、「思之於心」,詩人的主觀情思必然作用於外境向心境的轉化,作用的淺深不同,形成不同的境界形態。偏重於直觀的「視境於心,瑩然掌中」而「瞭然境象」者,於是詩得「形似」之「物境」;面對外境情思紛擾,進而調動了內心的深度感情,「娛樂愁怨者張於意」,使從外境轉換而來的心境浸染了濃厚的感情色彩,於是詩有「深得其情」的「情境」;「情」升華為更高級的意(如關於宇宙和人生的思考),情深而後意遠,意遠而得外境、心境之真諦,於是獲得比之「物境」則形而上、較之「情境」則更具本真意蘊的「意境」。

三、佛家之「境」只是內守、護持於心,拒絕通過語言文字的外現;詩人不同,「詩有三格」,講的就是要調動志、情、意「用思」而最後對象化實現於作品之中。詩人可通過「生思」、「感思」、「取思」三種方式,充分發揮主觀的能動作用:或「放安神思,心偶照境」,解決主、客對峙的矛盾;或「尋味前言,吟諷古制」,從前人解決主客對峙矛盾的經驗中得到啟發,「感而生思」;或先「搜求」外境中觸目動情之「象」,由「象」而「心入於境」,由個別而整體、由形而神,最後臻至「神會於物,因心而得」的境界。

通過以上對王昌齡「詩境」理論的探析,似乎可以作出明確無誤的結論:作為元範疇的「境界」,經過詩人主觀的作用實現了兩度轉換(心境、詩境),詩人注入「境」的思、情、意,使元範疇的境界發生了質的變化——「猶如水中見日月」,其「質的不同」,顯而易見。詩之「境」,因詩人主觀作用的力度與深度不同,而有「物境」、「情境」、「意境」之分,它們同是以客觀外境(「物色」)為本。「意境」是其中最能表現主、客本真狀態,是「物色為本」所生之最有深度的最佳境界,由此決定了它不能取代「本」而成為一個「較為全面的術語」。王文生先生說:「『境界』應該是情境互動自我調節而成的物質結構。」這個結論不對,此「境界」只能是就詩的境界而言,而非始元意義的「境界」;且詩之境界已經主要不是「物質結構」,主要表現為詩人的「精神結構」——思、情、意的「結構」。

二、「無欲之我」——「無我之境」

王文生先生說:「任何文學現象,都是心物交融的結果。說『有我之境』,是文學的基本現象;說『無我之境』,則是文學中從未存在的境。……以『我』之有無作為境界的劃分顯然是行不通的。」(P32)

「詩中無我,詩無面目」,詩中有「我」的確是「文學的基本現象」,遺憾的是王先生對「無我之境」作了誤讀,發生了誤解,以為「無我」即「沒有我」。

王國維「無我」的本義是「無欲之我」,源自他所作《叔本華之哲學教育學說》,其云:

唯美之為物,不與吾人之利害相關係,而吾人觀美時,亦不知有一己之利害,何則?美之對象,非特別之物,而此物之種類之形式;又觀之之我,非特別之我,而純粹無欲之我也。夫空間時間,既為吾人直觀之形式;物之現於空間皆並立,現於時間者皆相續,故現於空間時間者,皆特別之物也。既視為特別之物矣,則此物與我利害之關係,欲其不生於心,不可得也。若不視此物為與我有利害之關係,而但觀其物,則此物已非特別之物,而代表其物之全種;叔氏謂之曰「實念」也。

原來他將「吾人」所觀之物分為兩種:「特別之物」和「非特別之物」,前者是容易引起觀者發生利害關係的思考,後者則使人可超脫利害關係,但觀其美「之種類之形式」。將「觀」也分為兩種:「特別之我」與「非特別之我」,前者是有「生活之欲」的「我」,後者則是「純粹無欲之我」,對所觀對象沒有特別要求的「我」(不要求「物皆著我之色彩」)。後來,他作《人間詞話》時,將有「生活之欲」的我簡化「有我」,將「純粹無欲之我」簡化為「無我」。這一簡化,尤其是「無我」的簡化,百年來使不少學者和讀者產生疑惑和誤解。[4]

其實,「有我」與「無我」,關鍵在於觀者的心態與情態。「有欲」而觀,觀之對象就成了「特別之物」;「無欲」而觀,同一對象也會成為「非特別之物」。有「生活之欲」的聳動是「動觀」,無「生活之欲」干擾而沉著鎮靜是「靜觀」;「有我」是特定主體之我而觀而言情,所以會是「物的人化」;「無我」是「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所以會是「人的物化」或「情的物化」。「有我」與「無我」,皆有「我」有「情」,不過因「我」之立場地位不同與情感方式不同而如此區分罷了。

下面,我想對王先生另一段話作些辨正和引申:「哲學家、科學家注意考察事物間的相互關係,對它們進行理性的思考,去發現抽象的本質和真理。實用者注意事物對人的利害關係,利用其有利因素避開其不利因素,以達到實用的目的。文學藝術家則不同,他不對事物之間的關係作概念的思考,也不對人與物之間的功利關係作功利的考察,他只是對事物本身作獨立的美的欣賞。這就是康德所說的『不涉及慾念、利害計較、概念和目的的美』的欣賞,由此可見,遺其關係、不計利害、忘其對立是一切文學境界的共同特點。」(P34)

此所謂「不對」、「也不對」、「作獨立的美的觀賞」云云,不期而然地道中了「無我之境」的理論背景與美學內涵,反將「有我之境」的理論背景淡化了。說此是「一切文學境界的共同特點」,則不但混同了「有我」、「無我」之境,同時也模糊了自古以來中國的美學思想與文學思想。

中國的文學藝術家,他們能否一律「只是對事物本身作獨立的美的欣賞」?從中國自有美學思想發生以來,「美」與「利」就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乾以美利利天下」!雖然緊接著就說了「不言所利,大矣哉」(《周易·文言》),但實質上表明了「利」、「益」、「善」已包含在「美」的觀念之中。真、善、美之中的「善」,儒家特別重視,儒派文學藝術家在觀賞美、表現美時能夠不考慮事物之間及人與物之間的功利(即善)關係嗎?不能!中國最早的一個比較完整的「美」的定義就是:「夫美也者,上下、內外、大小、遠近皆無害焉,故曰美。」(《國語·楚語上》)這樣重「關係」的美學思想,在中國尤其宗儒的文學藝術家那裡,可謂根深蒂固,「法自儒家有」的杜甫,其詩中蘊含那兩種關係(當然不是「作概念的思考」,這正是他的高明之處)可說無處不在,更不要提「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白居易了。王國維有見如此,所以說古人「有我之境為多」。

但是,不計那兩種關係的思想又確實存在,這就是在道家和禪宗那裡。老子說:「至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老子·十六章》)倒有「獨立的美的欣賞」的味道。莊子作《齊物論》,表述「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思想,認為物之是非,產生於人心的不同,人要去掉一己之私心成見,才能去物我之是非,實現「物我同一」。他提出一個「吾喪我」命題,即「我」在物之前要忘我、無我,乃至「心如死灰」。禪宗也是這樣,劉禹錫在《秋日過鴻舉法師寺院》詩前小序中說:「梵言沙門,猶華言去欲也。能離欲作方寸地虛,虛而萬景入……因定而得境,故然以清。」這種說法,完全與叔本華、王國維的「純粹無欲之我」相通,此亦正是「無我之境」在中國本土的理論背景。

關於「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區別,錢鍾書先生有更精細的論述,他在《談藝錄》的「附說九」[5]中,從李賀詩「好用『啼』、『泣』等字」,推而論山水詩。他說,有不少詩人的山水詩「雖情景兼到」,但「我」與山水「內外仍判」:「只以山水來就我之性情,非于山水中見其性情;故僅言我心如山水境,而不知山水境亦自有其心,待吾心為映發也。」所指的是詩人移情于山水,這類詩「皆不過設身處地,懸擬之詞」。有的山水詩則「境界迥異」:「要須留連光景,即物見我,如我寓物,體異性通。物我之相未泯,而我之情已契。相未泯,故物仍在我身外,可對而賞觀;情已契,故物如同我衷懷,可與之融會。」前一類,明顯是「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後一類,屬於莊子「萬物與我同一」,但還只是「情已契」,是否屬「無我之境」呢?且看他又從郭熙論畫山水道來:郭之「身即山川而取之,則山水之意度見矣。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云云,即是「瑞士哲人亞彌愛兒(Amiel)雨後玩秋園風物而悟『風景即心境』。」將客觀風景就看作我的心境,這個我,「乃喜怒哀樂未發之我雖性情各具,而非感情用事,乃無容心而即物生情,非挾成見而執情強物。」這無異是莊子說的「吾喪我」,喪的「執情強物」之我,更是王國維所說不計「一己之利害」的「非特別之我」。錢先生舉了比王國維更完整的實例,一是李白《贈橫山周處士》:「當其得意時,心與天壤俱,閑雲隨舒捲,安識身有無。」二是蘇軾《書晁補之藏與可畫竹》:「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凝神。」[6]蘇軾用《莊子·齊物論》中莊周夢中化蝴蝶「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的「此之謂物化」,實已道著「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的「人的物化」或「情的物化」,亦如錢鍾書先生所說:「最道出有我有物、非我非物的境界」。此境界即是地道的「無我之境」。

王先生欲以「移情之境」、「融情之境」來取代「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說「二者都是有我之境」,但觀其所舉「融情之境」的典範作品,如李商隱《無題》「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姜夔詞《點絳唇》「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陸遊《卜運算元·詠梅》「驛外斷橋邊」,及其理論表述:「似無意寫情,而情意綿綿;不刻意寫物,而極盡物態。情物融浹,妙然無跡。可達到了『無跡之跡詩始神』的高格。」(P186)竊以為所舉詩詞的確達到了情景高度交融的境界,但是,此情之主體顯然不是「純粹無欲之我」,其情非「自然之情」,「淚始干」、「清苦」、「愁」是「特別之我」的特別之情,屬「有我之境」無疑,與「有我有物、非我非物」之境迥異。因此,「無我之境」實不能取消。

弄清了「有我」、「無我」,再回頭看「寫實」與「理想」是否同於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寫實」固可與「有我」的現實主義相通,而「浪漫主義」有強烈個性的「我」在,從叔本華到王國維的「理想」只是「合乎自然」,應歸屬於「無我之境」,與「浪漫主義」無緣。這就不證自明了!

三、王國維「境界」說成型考

《人間詞話》脫稿時,王國維才33歲,可已是一位學養深厚、思想敏銳的年輕學者,他在深入研究並譯介了叔本華的哲學美學思想之後,以其淵深的國學功底與超凡的獨立思考能力,「漸覺有矛盾之處……旋悟叔氏之說,半出於其主觀氣質,而無關客觀的知識也。」(《靜庵文集自序》)待到他標舉「意境」、「境界」說時,已是對叔本華的疏離和淡化期,這在王攸欣博士的大著中有詳致的展述(P39—54),不必我在此贅言。既已如此,能說他「只是生搬硬套地運用西方方法來詮釋中國文學」,以至「提出了『有我』與『無我』、『寫實』與『理想』、『主觀』與『客觀』、『優美』與『壯美』等等似是而非的說法,實則混淆了文學與哲學、敘事與抒情、理性超越與情感活動的界線……反而造成對中國文學思想的扭曲和誤導」(《論情境·前言》)?

一部近百年來國人傳讀不息的《人間詞話》,竟給中國文學思想造成如此嚴重的負面作用,合乎事實嗎?再追溯一下其「境界」說是如何成型的,或許對王國維是否「生搬硬套」,可以作出準確的判斷。

「境界」一詞,對應於叔本華之「理念」,這是老輩學者佛雛[7]與年輕學者王攸欣都反覆論證過了,按王博士所列「理念」之七個特徵,如「理念是直觀的而非抽象的,是最清晰的具象」、「理念相對於個別事物而言是真實同時又是最理想最完美,理念是完全客觀的」、「理念具有生髮性,可以產生無數表象」、「理念對於純粹認識主體來說,既來源於自然,又高於自然」……(P94)如何將這一特定「理念」引入中國又為中國讀者能夠接受呢?年青的王國維可說是煞費苦心,因為嚴羽早就說過「詩有別趣,非關理也」,沈德潛也說過詩可以有「理趣」而不可有「理語」,若是照搬「理念」,顯然於中國抒情文學思想容易產生歧義。於是他先將「理念」譯成「實念」;但「實念」顯得板滯,「理念」中有「虛」的一面,「實念」會造成「理想」之「完美」的一面被遮蔽。到1907年,他開始有了突破,這就不能不提到《人間詞乙稿序》。

《乙稿序》署名「山陰樊志厚」,現已有材料證明。樊志厚即樊少泉(炳清),字抗夫,是王國維在東文學社時的同學[8]。《人間詞話》原稿第26條:「樊抗夫謂余詞如《浣溪紗》之『天末同雲』,《蝶戀花》之『昨夜夢中』、『百尺高樓』、『春到臨春』等闕,鑿空而道,開詞家未有之境……」(滕咸惠《人間詞話新注》P27)顯然是轉述《乙稿序》之意。認為《乙稿序》似乎全由王國維自己捉刀「又託名樊志厚」,並不完全符合實情。1906年樊作的《人間詞甲稿序》沒有一字提及「境界」或「意境」說,而第二年的《乙稿序》大談「意境」,這肯定是王國維將自己思考的意見與樊氏進行了交流;樊氏也一定是有國學根底之人(曾被通州師範學校聘為教授,授課之暇,兼為詩詞),因此,完全可以溝通。作此序之時,王國維對「境界」說的思考可能尚未臻至成熟,還在揣摩之中,而樊志厚寫序也摻雜了不少個人意見,因此,《乙稿序》不足作為其「境界」理論的原始文本。一是,他們還沿用傳統「意境」語詞,只是將「意」與「境」二元化:「文學之事,其內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於境渾,其次或以意勝或以境勝,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學。」作了主觀與客觀的分別,但又透露王國維正在考慮將「境」對應叔本華「理念」的跡象;二是從文學總體而言:「原夫文學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觀也。出於觀我者,意余於境;而出於觀物者,境多於意。」此是對抒情文學與敘事文學兩大類而言(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使用「意境」一詞,顯然是針對作為敘事文學的戲曲而言),為《人間詞話》中言「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之雛型;三是「有我」、「無我」之分尚在不無矛盾有思索中:「然非物無以見我,而觀我之時,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錯綜,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廢,文學之工不工,亦視其意境有無與其深淺而已。」此所說「觀我」已是「有我」說之前身無疑,而說「觀物」之「境多於意」,還只能說是王昌齡所界定的「物境」,後來說的「無我之境」是「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顯然不是境多意少,應是「意與境渾」,此處雖已說到「觀物者」,尚未通於「無欲之我」的「以物觀物」;四是以「意與境渾」為最高之理想境界,在詞家中,「則惟太白、後主、正中數人足以當之。」「以意勝者,莫若歐陽公」;這就是說歐陽修的詞多「有我之境」,但又說「以境勝者,莫若秦少游」,那就與《人間詞話》中明標「有我之境」的秦觀詞例矛盾了。「歐秦」在《詞話》中多次並提,若說秦觀只是有「物境」,怎能說「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秦」?

《乙稿序》終於逐漸逼近《詞話》,這就是王國維以自己的創作體驗,借樊氏之口道出了一句很重要的話:「意境兩忘,物我一體。」(在《詞話》原稿26條則是:「鑿空而道,開詞家未有之境。余自謂才不若古人,但於力爭第一義處,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無欲之我」之「境」說呼之欲出了。

前已論及,「境界」一詞自漢而後從物理空間轉向心理空間,而到了詩人那裡,則是兩個空間的迭合,以「境界」統括「意境兩忘,物我一體」,前面暫不置「意」、「情」限定,有空靈之妙。王國維總算找到了與「理念」對應的一個元範疇——「境界」。

出於如此漸進的不斷完善的思考,1908年完成的《人間詞話》原稿126條[9]有21條言及「境」和「境界」,除了其中言姜白石詞「惜不於意境用力」(是從「意」與「境」兩個方面說),其餘者均不加帶主觀(情、意)色彩的定詞。首先,他的「境」具有空間意義:

詩之境闊,詞之言長。

「長」,即詞境開闊不如詩,但可造深遠之境,具有縱深的空間。接著說詩:

「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長河落日圓」,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

這是可以直觀的空間(也含時間)境界,「求之於詞,惟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差近之」。至於「詞之言長」而有縱深感,可能他最早想到的實例就是多年前寫於《文學小言》中「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不可不歷三種之階級」提到的三首詞,當時說了「未有未閱第一第二階級而能遽濟第三階級者」,「階級」之分,已含空間與時間漸展漸進之義。那三段詞,頗能說明客觀物理空間與主觀心理空間的迭合、融洽,其中第二種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是有時間長度的心理空間;第一、三種皆是物理與心理空間的同時展開(「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遠也;「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近也)。最能表明物理、心理空間交融特徵的是嚴羽以「興趣」言之的「羚羊掛角,無跡可求,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相,言有盡而意無窮」,王國維以為這些話可描述「北宋以前之詞」,但以「興趣」言之不如以「境界」言之,「為探其本也」,且氣質、格律、神韻「三者隨之矣」。其實他屢屢言「境界」,就是現今我們所說的要拓寬「審美空間」,南宋張炎說「詞要清空,不要質實」(《詞源》)也觸及了「境界」問題,王國維確是探到了「本」。如此說來,關於「境界有大小」、「有淺深」也不必爭了,皆是就兩度空間廣狹、遠近而言;審美空間不大而有縱深度,同樣是「有境界」(見「無外之境」)、「境界極淺」而縱是大空間,也免不了「情味索然」。

王國維反反覆復用「境」、「境界」,表明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決不是隨意的「信手拈來」,更可以證明的是,《詞話》發表七、八年之後,他「檢舊稿」,挑選自己最滿意「頗有可采者」,重抄於《二牖軒隨錄》,共23條,言「境界」佔8條,但未錄言「有我」、「無我」兩條。人到中年作學術的回顧,可能他認為「境界」說是最有根底的。

其實,他的「造境」、「寫境」;「優美」、「壯美」都是有根有底的,不可能是「似是而非」。

「造境」一詞出自唐代著名詩僧釋皎然,他給詩下了一個總的定義:「夫詩者,眾妙之華實,六經之精英,雖非聖功,妙均於聖。彼天地日月,元化之淵奧,鬼神之微冥,精思一搜,萬象不能藏其巧。」(《詩式》)由此可見,他關於詩的審美境界,也有空間時間意識為其底蘊。他強調詩境須「造」,而不僅是對客觀外境的模寫。「造境」一詞,首見於他的《奉應顏尚書真卿觀玄真子置酒張樂舞破陣畫洞庭三山歌》一詩中。此詩描寫「道流」畫家玄真子作畫的神態,作畫之前,「如何萬象自心出,而心淡然無所營」,可謂構思之時是「致虛極,守靜篤」,一旦胸有畫意:「手援筆,足蹈節,披縑灑墨稱麗絕。石文亂點急管催,雲態徐揮慢歌發。樂縱酒酣狂更好,攢峰若雨縱橫掃。」畫家沉迷於音樂歌舞與酒興促發的靈感愉悅之中:

尺波澶漫意無涯,片嶺崚嶒勢將倒。眄睞方知造境難,象忘神遇非筆端!

王國維將境界創造分為「寫境」和「造境」,「寫境」屬於「寫實」,「造境」屬於「理想」,也就是說後者更多的是創造。釋皎然的「造境」顯然也是如此,「象忘神遇」是造境的最佳審美心態,亦如王昌齡所說「神會於物,因心而得」。在《周長史昉畫沙門天王歌》中,皎然觀賞周昉畫的「雅而逸,高且真,形生虛無忽可親」的神象時又說:「吾知真象非本色,此中妙用君心得。苟能下筆合神造,誤點一點亦為道。」按皎然之說,「境」之能造,是出現在詩人「意靜神王」、「宛若神助」的瞬間,這就是「惟於靜中得之」(亦不排除「由動之靜」)。

王國維的同時代學者,也先後都有「造境」之說,梁啟超在《惟心》中說:「境者,心造也。一切物竟皆虛幻,惟心所造之境為真實。」(《飲冰室文集》卷二)林琴南在《春覺齋論文·應知八則》中說:「文章唯能立意,方能造境。境者,意中之境也。……意者,心之所造;境者,又意之所造也。」他們都提出一個「造」字,區別於傳移、模寫。《人間詞話》中有一條最能明「造」字之妙:

「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鬧」與「弄」,決不能從模寫得,純粹是詞人憑自己獨到的心靈感受而「造」出來的,是全無任何依傍的創境。他將周邦彥視為「能寫」的典型,其「言情體物,窮極工巧」不失於「第一流之作者」;他不能「造境」之要害是對於宇宙人生「能入不能出」,能「入乎其內」,故寫得「有生氣」(對周之《蘇幕遮》「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園,一一風荷舉」高評曰「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不能「出乎其外」,因此無「高致」,「深遠之致」不及歐、秦。由此可見,王國維接過釋皎然等人的「造鏡」說還有所發揮,不但從審美態勢上作了區別,而且還作了「能入能出」、「能入不能出」的理論性闡釋。

至於說「優美」、「壯美」也有「混淆」之嫌,我以為不必多辨了,因為自有《周易》以來,就有陽剛之美與陰柔之美的分別,讀讀姚鼐《復魯絜非書》也足夠了;詩詞的美感形態,嚴羽亦說了「大概有二:曰優遊不迫,曰沉著痛快」,非常明了。王先生兩次引徐復觀先生對王國維的批評,一曰「他對文學的真正本源沒有弄清楚」(P10),二曰:「王氏所謂境界,是與『境』不分,而『境』又是與『景』通用的。因而他所謂『境界』或『境』,實則傳統上所謂『景』,所謂『寫景』。」(P25)只要細讀一下王國維早年寫的《文學小言》(如其中第四則)、《屈子之文學精神》等文,便知王國維決不至於如此淺薄。王文生教授欲「確立『情境』為抒情文學的基本質素」說,不惜扭曲王國維之學說,我以為是有失公平公正的。「情境」能否籠括「中國抒情文學思想體系」?中國抒情文學「深層結構」是否唯「情」一脈?可否認定《文心雕龍》泛論文章(包括「文」與「筆」)結構的《附會》是「關於抒情文學結構的專論」?其實都還大有商榷的餘地。 

注釋:

[1]《論情境》,王文生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以下引文只標頁碼。

[2]《選擇·接受與疏離》,王攸欣著,三聯書店1999年。以下引文只標頁碼。

[3]《文鏡秘府論》278—310,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以下引《詩格》等文均據此本。

[4]季羨林先生在《門外中外文論絮語》中說:「『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王先生把它列入無我之境。我認為,實際上是有我的。漢文可以不用主語,如譯為英、德、法等文,主語必赫然有一個『我』(l,ich,je)在。既然有個『我』字在怎麼能說是『無我』呢?我覺得,在這裡不是『無我』,而是『忘我』,不是『以物觀物』,而仍然是『以我觀物』,不過在一瞬間忘記了『我』而已。」《中國古代文論的現代轉換》9頁,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

[5]《談藝錄》53—56頁,中華書局1984。

[6]這樣的實例,還可舉李白之《獨坐敬亭山》:「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辛棄疾《賀新郎》「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詞前小序云:「一日,獨坐停雲,水聲山色,競來相娛。」

[7]佛雛《辨『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人間詞話〉及其評論彙編》,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

[8]劉雨《人間詞序作者考》《〈人間詞話〉及其資料彙編》,481—482頁。

[9]《人間詞話新注》,滕咸惠校注。此書上卷按王氏手寫次序排列。王氏自選23條錄於《二牖軒隨錄》,收入下卷。齊魯書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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