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詩詞選

里胥 　　牛羊忽竄突，村社雜喧豗。昨聞府牒下，今見里胥來。召募赴戎行，羽檄馳如雷。後期不汝宥，行矣胡遲迴。老嫗搥胸哭，哭聲亦何哀。龍鍾六十餘，伶仃惟一兒。弱小不識事，黃犢母之隨。筋力儻可食，或免一家飢。薄命不足惜，兒去傷永離。老嫗泣未闌，老翁跪致辭。王事亦云棘，婦人那得知。螻蟻穴寸土，自荷皇天慈。天威有震曡，小人敢疑猜。貧者當敵愾，富者當輸財。便當遣兒去，不勞火急催。所媿無酒食，與吏佐晨炊。貧者勉自效，富者更可悲。隸卒突兀至，誅求百不支。蒨蒨紈袴子，纍纍飽鞭笞。前卒貪如狼，後隊健如犛。應募幸脫免，傾蕩無餘資。吁嗟朝廷意，兵以衛民爲。守令慎其柄，無使胥吏持。此輩如狐鼠，蓁蓁肆恣睢。聊爲遒人徇，敢告良有司。 　　 送吳榮楷之官浙江三首 　　讀書三十年，今來始一試。自抱輪囷材，搆廈隨所置。世人苦寒儉，舞褏先擇地。斤削不能遷，罌盎各自器。君子儲百用，多藏如列肆。深厲與淺揭，所向皆如志。君本青雲士，摩空排健翄。置之承命廬，枚馬當偃幟。才多厭閒散，翩然去作吏。方今清華秩，駢拇僅雲備。不如膺專城，張馳從吾意。觀魚莫結網，網過酷於餌。治絲莫求多，緒多亂神智。聖朝淪洽恩，陬澨實漸被。可憐蚩蚩氓，惸惸還好義。願君愷弟思，隨時勞撫字。 　　西湖吾未到，夢想若遇之。荷花夏如海，當春萬柳垂。秋月隨潮湧，暮霽天無涯。三百六十寺，嵐翠渺迷離。君去事幽討，抉剔發天倪。餘慳收昔遁，奇賞獲新知。朝餐吸山綠，暮雨張水嬉。尋碑嗅梅蘂，獨往無人隨。政成無一事，風流方在茲。懷抱一如彼，江山復如斯。此樂可持贈，寄我千首詩。 　　鄉閭昔相從，殷勤託詩酒。再來長安道，舟車並攜手。如今彌曠遠，脫然絕窠臼。少年尚意氣，崢嶸各自狃。風塵飽所諳，蒼然皆老醜。激湍亦已平，眞氣充戶牖。相見無藩籬，灑落真吾友。昨夜秋風來，嫋嫋涼生柳。念子當乖離，旁皇如失守。萬族各有營，歡聚焉可久！意趣苟無違，秦越如左右。後會知何年，今茲歲在丑。 　　 留侯廟 　　小智徇聲榮，達人志江海。咄咄張子房，身名大自在。信美齊與梁，幾人飽胾醢。留邑茲巖疆，亮無懷璧辠。國仇亦已償，不退當何待。鬱鬱紫柏山，英風渺千載。遺蹤今則無，仙者豈無紿。朅來瞻廟庭，萬山雪皠皠。赤日巖中生，照耀金銀彩。亦欲從之遊，惜哉吾嬾怠。 　　 柴關嶺雪 　　我行度柴關，山光驚我馬。密雪方未闌，飛花浩如瀉。萬嶺堆水銀，乾坤一大冶。走獸交橫奔，凍禽竄荒野。揮手舞巖巔，吾生此瀟灑。忽憶少年時，牽狗從獵者。射虎層冰中，窮追絕壁下。幾歲馳虛名，業多用逾寡。久逸筋力頹，回頭淚盈把。 　　 廢邱關 　　項王西入關，叱吒何雄哉。鼻息撼山嶽，號令如轟雷。分茅割大地，駕馭英雄才。六王既立後，三將還西來。降臣剖符竹，洪度方洞開。廢邱亦善地，百里辟蒿萊。桓桓章將軍，仡仡貔虎材。奸豎主帷幄，大將終疑猜。望夷不足惜，此類良可哀。行人一長歎，萬壑悲風迴。 　　 寄弟 　　昔我初去家，諸弟各弱小。阿季髧兩髦，覰人眸子瞭。後園偷棗栗，猱升極木杪。叔也從之求，揖我謂我矯。分甘一不均，戰爭在毫秒。余時輕別離，昂頭信一掉。老弟況童騃，樂多愁憂少。瞥然成六秋，光明如過鳥。世味一飽嘗，甘心厭茶蓼。夢裏還鄉國，溝塗苦了了。朝企恆抵昏，夕思或達曉。君詩忽見慰，迴此肝腸繞。生世非一塗，處身貴深窈。衆萬奔恬愉，聖賢類悄悄。二陸盛掞張，鶴唳悲江表。夷齊爭三光，豈不在餓殍。我今寄好語，君聽其勿藐。一願先知命，再願耐擗摽。 　　 乙己春闈謝戴醇士前輩畫竹 　　余少淪踐貧，學書等畫墁。中歲偸太倉，誤爲金紫絆。文字雖所攻，淺嘗不能半。邇來又十年，拋棄如土炭。豈謂選佛場，謬來事襄贊。列仙盛瀛洲，腰魚何璀璨。禁院扃重棖，沈沈窅桂觀。鍵戶無一營，馳箋鬬豪翰。蘸藍埽秋葉，斯須復堆案。衆雛亦好事，奔命極雨汗。戴嵩聖雲孫，三絕天所歎。干謁填其廬，鐵門說三換。朅來困棘闈，逢人匄脫腕。爲余寫新竹，風筠兀繚亂。呵壁呼老可，笙寀何足算。我雖不解畫，耆古頗知岸。但得琴中趣，何必工抑按。爲報青琅玕，微詩庶一粲。 　　 又贈筠仙一幅 　　人生有乖隔，咫尺成關山。我心田百轉，從來輸石頑。日吾語戴侯，君在張李閒。爲君畫新竹，幽澹不容攀。我家雙谿上，萬竹圍沙灣。涼夜幽篁裏，月冷水潺潺。行攜子偕隱，鹿豕相往還。詩名滿天地，蹤跡混榛菅。 　　 小池 　　屋後一枯池，夜雨生波瀾。勿言一勺水，會有蛟龍蟠。物理無定資，須臾變衆竅。男兒未蓋棺，進取誰能料。 　　 茲晨 　　茲晨曷不樂，端念良自尤。自吾有爪觜，半啄匪躬謀。俯視見后土，仰視見光浮。關門赫婢僕，雄長如諸侯。專精事羹飯，餘政及乾餱。兵後物力絀，平世生齒稠。人人似我飽，實重黃屋憂。吾皇惕昧爽，彼相爭前籌。聖者自危厲，愚者自優游。大哉六合內，人類難等儔。 　　 失題 　　西山一夜雨，秋氣入庭除。清晨展書坐，翛然樂有餘。天宇一何廓，蕩蕩真吾廬。熇熇夸毗子，守隘無曠居。衆鱗爭坳潦，鬣鬐安得舒。豈知逃閒寂，放蕩得尾閭。吾樂正如此，君樂復何如。 　　 秋懷詩五首 　　木葉下如雨，西風吹我衣。天地氣一肅，回頭萬事非。虛舟無抵忤，恩怨召殺機。年年絆物累，俯仰鄰詬譏。終然學黃鵠，浩蕩滄溟飛。 　　蟋蟀吟西軒，商聲方茲始。小人快一鳴，得時亦如此。大澤藏蟄龍，嚴冬臥不起。明歲澤九州，功成返湫底。君道惡多言，喧囂空復爾。 　　吾愛耶夫子(謂仁和邵懿辰)，古之三益者。鑿鑿攻我瑕，不隨世人啞。薄俗尊文章，吾亦事苟且。赫赫揚子雲，末途裂於瓦。再拜謝獿人，斤斧行可捨。 　　城頭昨宵月，今夕虧其圓。丈夫矜小節，一缺誰復全。蝸廬抱奇景，高視羲皇前。蒼蠅黦尺璧，江漢誰洗蠲。馬融頌西第，今爲時所憐。 　　吾友劉孟容，遺我兩好書。三年不報荅，幽怨今何如？深山閟大寶，光氣塞州閭。樊英履壇席，名業箕斗虛。補天儻無術，不如且荷鋤。 　　送舒伯魯 　　神駒秉清峻，墮地淩無前。男兒志萬里，亦在華妙年。舒生吾楚儁，結髮疲丹鉛。內外承嘉蔭，託根魁斗躔。迎婦范陽府，結客彌幽燕。遂來窟京輦，滿月彎鳴弦。謂言拾高第，如掇牀頭錢。人事有奇偶，虎鼠非吾權。文章不娬媚，例爲時世捐。芝蘭合鋤刈，朝菌香徹天。可憐壯夫志，摧撼終不遷。時時造我闥，屏慮商詩篇。高吟動厚地，幽思縋重淵。維桑古有敬，況此接才賢。昨來忽告別，歸意何翩翩！寢門疏定省，肎爲世網牽？一鳴不稱意，脫去如鷹鸇。趙孟等閒事，難者參與騫。馬走螙此閒，歲月逐風顛。謀歸百不勇，送女聊自鐫。　　移居偶成 　　前人栽藤後人看，我年於藤未及半。前人種竹青成林，舞影窗月清我心。況有丁香海棠樹，堆砌牡丹亂無數。霜風但遣枯枝立，春光猶遲隔年度。獨立何必念芳菲，正肅氣與天地遇。此身今古如脫屣，人得人弓等閒耳。冰霜百物半摧藏，埽除一室吾安事。轉眼花開春事新，四座唯延澹蕩人。讀書養性聊爲樂，日可招要梅子眞。 　　 憩紅詩課戲題一詩於後 　　鉛山不作桐城逝，海內騷壇委寒灰。龍蟄虎潛斷吟嘯，坐令蚯蚓鳴驚雷。憩紅先生頗好事，欲拓詩國疆土恢。號召英豪執牛耳，大蓃燕冀選龍媒。走章馳檄遍都市，紛紛吟札如雲來。較量錙銖判殿最，豈有魚目還珠胎。傾身愛才劇如命，酬字金帛布成堆。達官貴人不好士，先生此舉真豪哉。嗟余楚狂百無用，長安十載餐黃埃。作碑無錢枉自苦，乞米有帖長空回。臣朔飢死侏儒飽，古來顛倒何足哀。偶然塗抹爲新句，畫眉深淺乖時裁。鬟髻飄零有誰惜，錐刀角逐吁可咍。豚蹏果逐篝車祝，一笑取醉三百杯。 　　 題答筤谷圖 　　我家湘上高嵋山，茅屋修竹一萬竿。春雨晨鋤劚玉版，秋風夜館鳴琅玕。自來京華暱車馬，滿腔俗惡不可刪。洞庭天地一大物，一從北渡遂不還。苦憶故鄉好林壑，夢想此君無由攀。嗟君與我同里社，誤脫野服充朝班。一別篬筤謝猨鶴，十年臺省翔鵷鸞。魚須文笏豈不好，卻思鄉井長三歎。錢塘畫師天所縱，手割湘雲落此閒。風枝雨葉戰寒碧，明窗大幾生虛瀾。簿書塵埃不稱意，得此亦足鐫疏頑。還君此畫與君約，一月更借十回看。 　　 答李生 　　我年廿四登鄉貢，始與劉蓉相追陪。延津雙創忽會合，深夜掛壁鳴風雷。勳名自謂淩管樂，文采何曾怯鄒枚。豈知羲和鞭日月，頭上光陰火急催。老劉偃蹇不稱意，酸寒一衿初受裁。我雖置身霄漢上，器小僅濟缾與罌。立朝本非汲黯節，媚世又無張禹才。似驢非驢馬非馬，自增形影良可咍。中天廣殿鑱雲開，飛甍結搆要羣材。倦眼相徧天下士，焉知吾國有顏回。李生年少風骨峻，驍騰汗血龍所胎。平地一朝能九仞，欲與老劉爭崔嵬。萬里辭家來從我，如金受治玉受鎚。所輪衹有一心喻，獻璞翻爲兩足災。世上升沈日千變，得失於我有何哉。朝來告別問何往，迎婦塞外祠高禖。長安自是別離海，新婚便作錦繡堆。離情吉語雙惝怳，新詩妙句千瓊瑰。我有一言生聽取，冰櫱乃爲福之媒。富貴綺羅遭鬼瞰，憂患可以堅筋骸。陳平終非貧賤客，王章莫忘辛苦懷。邊關十月雪黏天，勸生爲我盡一杯。 　　 題唐本說文木部應莫郘亭孝廉 　　插架森森多於筍，世上何曾見唐本。莫君一卷殊瓌奇，傳寫雲自元和時。問君此卷有何珍，流傳顯晦經幾人。君言是物少微識，殘牋黯黮不能神。豪家但知貴錦袠，陋巷誰復憐綦巾。黔縣令君持贈我，始吐光怪干星辰。許書劣存二百字，古鏡一埽千年塵。篆文已與流俗殊，解說尤令耳目新。乾嘉老儒耽蒼雅，東南嚴段竝絕倫。就中一字百搜討，詰難蠭起何齗齗。暗與此本相符契，古轍正合今時輪。乃知二徐尚鹵莽，詒誤幾輩空因循。我聞此言神一快，有如枯柳揩馬疥。我昔趨朝陪庶尹，頗究六書醫頑蠢。四海乾戈驅迫忙，十年髀肉消磨盡。卻思南閣老祭酒，舊學於我復何有。安得普天息欃槍，歸去閉戶注凡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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