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國更「專制」嗎?——扯淡出來的西方文明(二十七)
書中自有黃金屋
相對於歐洲,特別是歐洲中世紀以來,中國政治體制迥然不同。
秦朝一統江山(公元前221年)之後,取消了周朝分封制,實行郡縣制,隨著度量衡、貨幣、文字等的完全統一,中國歷史進入實實在在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時代。
2000多年來,中國實行由朝廷統一委派官員治理各地,全國通行同一部法律、同一種文字和貨幣、同一個度量衡標準,只有一支絕對從屬於皇帝的軍隊。即便皇子公主獲得封地,也由朝廷大臣實施管理,封臣們不過是享受這裡的稅賦罷了。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是中國2000餘年來一致的認識與實踐。中國的官員和百姓,都是皇帝的臣民,百姓與當地官員之間,只有上下級關係,從法律上講,他們的政治地位----人權是平等的。早在漢朝,朝廷就對地方基層組織的領導縣太爺的職責許可權作了明確規定,據《漢書·百官志》:「(縣令縣長)皆掌治民,顯善勸義,禁奸罰惡,理訟平賊,恤民時務,秋冬集課,上計於所屬郡國。」作為縣太爺「治民」的手段,所謂「顯善勸義」,指的是要抓好文化教育工作,通過教化實現社會穩定和可持續發展;所謂「禁奸罰惡,理訟平賊」,指的是要抓好法治,搞好社會治安;所謂「恤民時務」,指的是要體察民情,處理好日常民政事務;所謂「秋冬集課」,指的是要搞好對下屬的考核管理;而「上計於所屬郡國」,指的是要定期向上級領導報告工作。縣太爺並沒有高人一等的政治特權,至於官服、百姓見官下跪之類,不過是官員作為朝廷的代表或化身,所享受的一點虛榮罷了。
《劍橋中國秦漢史》從法律角度論述了中國官民關係和百姓的政治地位:「與其它的許多民族不同,中國人從來沒有把他們的法歸之於神授。」「(秦漢法律)目的在於暢通政府的職能,並以維護法律和社會秩序的手段來支持政府的穩定。這些條文表明社會世俗化過程中的一大進步。它們遠不是古典的,不再是僅建立在『自然法』或神權時代的風俗習慣上;它們非常清楚地表示了統治者的意圖。它們形成了一個完全具有實際含義的法規組合體,普遍適用於全體居民,只有那些繼續使用等級原則的領域是例外。……秦漢時期的爵制給受爵的人一些特權,包括犯罪減刑在內;但是除了擁有最高爵位者以外,其他列侯和貴族並沒有特殊地位。」「家長雖有權力處罰家庭成員,但至少在理論上他不能傷殘和殺害他們;即使處死奴隸也要提交縣令辦理。」除了「擁有最高爵位者」,中國大地上人人平等。
秦漢以來,官職成為一種職業。為官期間,官員代表朝廷享受相應的政治待遇,作為酬勞享受相應的經濟待遇,作為個人事業的「成功」享受社會的尊敬。但是,沒有誰保證其後人可以為官,實際上,他本身很可能出身寒微。
秦漢以來,中國百姓的社會地位遠高於同時期的歐洲百姓,是毋庸置疑的。中國百姓,只要他有足夠的才能,可以通過正當的渠道去做官,甚至當上宰相;有冤屈,他甚至可以大張旗鼓地去告御狀,雖然未必能成功,但是法律賦予他這一權利。和窮書生登龍虎榜一樣,民告官的成功例子不勝枚舉。作為百姓,只要他願意,他可以去讀書,可以去種地,可以去經商,除非皇帝下旨,沒有人能夠干預他的合法行動,因為他不附屬於任何人。倘若官員一定要干預,唯一合法的手段是:「教化」。
秦朝的誕生及其確立的政治體制,基本確定了此後2000餘年中國社會的走向。
自秦朝以來,曾經作為一個階級而存在的「貴族」,逐步在中國大地上消失了。這正應了孔子的一句話:四海之內皆兄弟。
與歐洲長期實行世襲制度、貴族制度不同,在中國,早在春秋戰國時期,貴族制度、身份世襲制度便逐漸解體,各國君主紛紛主動向有識之士敞開入仕大門,逐步進入到學者治國階段。只要肯頭懸樑錐刺股,有才高八斗的真功夫,布衣也可一夜之間身掛六國相印。朝為布衣暮登卿相,人才濟濟,百花齊放,成為春秋戰國一道亮麗的風景線。據《劍橋中國秦漢史》:「許倬雲根據對春秋時期在政治上活動的516人及戰國時期在政治上活動的713人所作的統計研究,發現後一個時期出身微賤的人的百分比兩倍於前一個時期:春秋時期為26%,戰國時期為55%。……一個新的地主和官吏階級以種種方式,到戰國後期已經形成,它是整個中華帝國史中一直作為統治精英的學者----紳士階級的鼻祖。」
漢朝將為國育才、選才法制化。據《劍橋中國秦漢史》:「仕途可以使一個人從吏員的卑賤身份變成某官署的高官,從而成為制定國家政策和做出重大決定的政治家。」「從理論上講,仕途對所有的人都開放,但事實上對商人和巫師有限制,有時還限定商人入仕所必須的財產額(生民無疆註:指禁止財產太多的人做官)。」「吸收文職官吏主要是通過地方官員或朝廷高官的推薦。他們被要求物色有適當的品質、即德才兼備的人;有時他們奉命尋找能批評國事的人。如果一個官員舉送的人證明不是合格的人選,這個官員就會受懲罰。自公元102年起,建立了分配名額制度,以確保帝國各地按人口比例定期輸送人才。」 「對送到都城的候選人有時要進行考試,這些人被要求回答人們感興趣的問題。」「武帝時期(公元前141----前87年)開始建立的太學,可能對知識的教育有極大的推動。在太學裡,可以補充一批通曉國家活動或者精於行政先例的人士。……太學的目標是培養官員。」
所謂「物色有適當的品質、即德才兼備的人」,就是「察舉制」,主要內容為「舉孝廉」。漢朝在全國範圍內,推行自下而上的人物品行才學的品評考察,各鄉村、郡縣會根據百姓口碑將人物分為若干等次,這類似於今天的民主測評、推薦制度。列入「優秀」等級的人選,政府還會派官員微服私訪實地考察,確認真實可靠後,將「群眾公認」的德才兼備者推薦朝廷考選任用。
漢朝根據公議遴選人才,也鼓勵自薦,全社會勇於自薦,敢於擔當,人才輩出,朝氣蓬勃,從皇帝、皇親國戚,到士大夫、平民都充滿催人奮發的進取精神。衛青、霍去病、張騫、班超、班勇、傅介子、趙充國等等,無以計數的英雄無不是「匈奴不滅,無以家為也」。 漢朝尚武,張騫出使西域,馬援出征匈奴、烏桓,李廣年過六旬願為前鋒,趙充國以七十高齡自請平定羌亂,嚴助、朱買臣、吾丘壽王、鄭吉等文臣亦常常率兵出戰。歲舉之孝廉,也是經過一定軍事訓練後,再安排擔任實職。
漢朝誕生了一個富於教養、以天下為己任的新階層----「士」。 《劍橋中國秦漢史》轉述了桓譚對「士」的描述:「鄉村的士以其關懷和忙於家族事務著稱;縣治一級的士精通文學;郡一級的士忠於其上級,是正派的行政官;中央一級的士是心胸寬大和有才能的學者。在所有這些士之上是國士,這是一些其才能遠遠勝過平民的人物,他們思想豐富,具有遠見卓識,他們能規劃天下大事,並取得巨大成就。」
正是這個階層,或者說是一種文化,或者說一種情懷,主導了中國2000餘年的歷史,至今引導著全國的讀書人。我們背誦「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我們高唱「把我們的血肉築起我們新的長城」,我們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無不是在賡續這種偉大的精神,傳承這一偉大的文化。
在漢朝察舉制的基礎上,隋唐創造了科舉制。到了宋朝,門戶觀念從中國大地銷聲匿跡。
有唐一朝,除開其它科目,據統計,共計錄取進士6762人,平均每年23人。宋朝科舉發展到極致,300年間,共取士11萬人。
早在唐朝,以個人才學踏入職場大門的規則,便得到社會的認可。唐高宗時期的著名宰相薛元超有一段著名的話:「吾不才,富貴過分。然平生有三恨,始不以進士及第,娶五姓女,不得修國史。」到了宋朝,趙家的子孫也紛紛走向考場, 2500餘名宗室子弟獲進士出身,憑著個人的才華贏得社會的尊重。
宋真宗寫道:「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樓,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勤向窗前讀。」
讀書改變命運,在中國確實是這樣的。北宋共有宰相71人,其中進士出身的65人;副宰相153人,其中進士出身的139人;分別佔92%、93%。
韓愈在《祭十二郎文》中說:「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後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隻。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孤苦的韓愈,通過科舉官至吏部侍郎、省部級幹部。
歐陽修四歲喪父、家貧無資,其母用棍子在地上寫字,教他讀書識字。通過科舉,歐陽修官至樞密副使、參知政事,也就是副總理級官員。
范仲淹靠在附近山上醴泉寺寄宿讀書(也許是寺院辦的「宏志班」吧),通過科舉,也官至參知政事、副總理級官員。
明朝總理級的楊士奇、嚴嵩等大官,出生貧寒。大名鼎鼎的曾國藩,祖祖輩輩是農民。
再大的官,如果子孫不喜讀書,最多可以靠他這棵大樹獲得一個品級低微的小官(歷代有制:官員達到一定級別,朝廷可安排一個兒子做相應級別的小官,相當於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頂替」吧)。但是,在科舉取士的年代,靠蔭庇入仕,下輩子也別想進入主流社會。
我們可以確定這樣一個歷史事實:在中國大地上,最晚從隋唐開始,在宋朝基本形成這樣一種局面----除了皇室成員,在政治地位上,全社會成員是平等的,無一例外的都是皇帝的子民,沒有任何人可以特殊;全社會有官、民兩個階層,但社會角色轉變的機會是均等的,沒有任何人可以特殊。
這與歐洲歷史有著本質的區別。長期以來,直到拿破崙掃蕩歐洲大陸之前,歐洲平民的兒子永遠是平民---即便你再富,貴族的兒子永遠是貴族---哪怕他再窮。整個歐洲,每個人的社會角色是先天的,誰也沒有辦法改變,除非國王開恩。
我們都看過《鍘美案》,陳世美是一個窮得透頂的書生,祖祖輩輩只怕沒出過一個有身份的人。他一不小心考中狀元,並被招為駙馬。公主嫁給出身貧寒的狀元、榜眼、探花,在中國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在歐洲,門第懸殊的人聯姻,除非冬雷震震夏雨雪。歐洲最浪漫的愛情故事,無非「王子與公主」、 「農夫與村姑」的自由戀愛。英國王子娶法國公主,法國公主嫁奧國王子,才是正常的。如果國王娶了平民女,他的王位保不保的住,也得另說。
包偉民、吳錚強在《宋朝簡史》中,有一段十分有價值的論述:「趙宋政權主要依靠士大夫階層作為其統治的基礎,作為選官制度的科舉制度全面發展,從而對宋代的社會生活產生了極為廣泛的影響。……宋代科舉失敗者中也有不少人會從事其他職業,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仍通過文學或學術活動,而保留著讀書人----或者說儒士的身份。無論成敗,圍繞著科舉制度而形成的這個儒士群體,就是宋代的士人群體。與前代相比,這個士人群體沒有與生俱來的特權身份,沒有世代相傳的官職,大多來自平民階層,入仕者在失去官職後,也還是會淪為平民,這是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新型社會階層。」
這個階層,就是我們今天通過高考晉陞為讀書人的知識階層,即所謂「社會精英」。
有人曾經對中國科舉考試大加鞭撻,主要罪狀之一就是「讀書做官論」。
如此思維邏輯甚為古怪。跟我們一樣,古人讀書也是為了「改變命運」。數百年甚至1000年前,沒有工廠企業和科研院所,也沒有銀行和證券公司,更沒有跨國公司,可供全民選擇的職業,除了種地、經商,就是做官了。貧寒人家土地有限;經商,平民百姓拿不出本錢。當官待遇豐厚又穩定可靠,能夠較快地改變貧寒子弟命運。有此一途,為何不走!再則,如果讀書人都不做官,這世界又會怎麼樣?難道像同時期的歐洲,搞貴族世襲制才對不成!
嘲笑古人讀書為了做官,好比責怪諸葛亮貴為丞相不用空調而總拿一把扇子在手,無知又滑稽。
對明顯優於西方的歷史遺產,也要化神奇為腐朽,除了心理陰暗,沒有其它的解釋。
與士大夫治天下
在中國歷史上,朝臣與國君之間的關係,絕不像影視劇中「皇帝聖明」那麼簡單。凡是讀過高中的人,都學習過《孟子》、《戰國策》的一些文章,從中可以看出,國王們是以相當平等的態度對待大臣、說客的。這姑且不論,我們專談漢朝及其以後的事情。
法國的路易十四說「朕即國家」。顧炎武在《日知錄》中對中國皇帝有一個定義:「所謂天子者,執天下之大權者也。」這就是說,中國皇帝擁有天下的最高權力。
事實上,除了少數個人修養極差者,中國皇帝的權力是受到嚴格約束的。中國有高於憲法的憲法----儒家學說。皇帝們膽子再大,也得孔子的話。孔子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皇帝必須按規矩出牌,臣子必須精忠職守;但是,任何情況下,臣子必須「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人格得到充分尊重;倘若皇帝太混蛋,就「乘桴浮於海」,別陪他玩了。亞聖孟子來得更直接:「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皇帝怎麼對臣子,臣子就怎麼對他,沒什麼道理可講的。因此,即便在清朝,皇帝也必須認真處理每一位大臣的奏章,即便這奏章很不招人喜歡。
君主治國,主要靠大臣。
在分封制的歐洲,官職主要是世襲的。1190年,法國國王查理頒布「聖旨」:元帥一職由安茹伯爵的世襲地佔有;諾曼底將軍這個職位,則屬於烏梅家族世襲財產。基佐評論說,「這就是戰爭的一個全面指導者,一個唯一賦有指揮軍隊、指揮作戰的權力的將軍。許多文職官制已經變成世襲的了;但高級軍事官職如果變成世襲,其危險是巨大的,不言而喻的。然而,在許多場合,封建的特權就是如此。」當然,不是所有的官職都能世襲的,需要文化的官職就必須交給有文化的教士來擔任。
中國的龍椅是世襲的,但官位交給有才之人,即所謂天子傳子,宰相傳賢。皇帝們很尊重賢才們,想方設法發揮他們的聰明才幹。
漢朝開始試行皇帝領導下的三權分立。《劍橋中國秦漢史》說,漢朝中央「政府由兩級組成,即三公和九卿。……三公的職責是議政與監督,負責全面地指導;九卿則負責規定的行政範圍的特殊任務。……三公這一集體由丞相、御史大夫和太尉組成。三人之中丞相的地位最高,被描述為皇帝的助手,對國家各種事務都有責任。作為『行政的首腦』,上奏給皇帝的公文必經他手,因此他可以行使權力有選擇地上呈下級官員提出的建議。有時同時設兩個丞相,作為分割最高權力的手段。御史大夫一職對有野心的丞相說來是一個牽制。與丞相一樣,御史大夫關心的是向下級官員發布命令;他的特殊責任是考察文職官員的表現。有時他甚至負責檢查丞相對國事的處理;作為政府工作記錄的持有者,他能考查建議中的措施是否與國家已制定的規定相矛盾。……從理論上講,太尉是軍隊的最高指揮官,與另外兩公平級。」
但凡有重大政務,皇帝一般是召集文武百官,在宰相的主持下舉行朝議。決定權固然在皇帝之手,但是,倘若宰相有不同意見,可以行使諫諍和封駁權,可以明確表示「不奉詔」或者「封還詔書」,要求天子重新決策。決策一旦敲定,一般是將詔書交給宰相,由宰相根據具體情況予以落實。漢代宰相擁有類似於當今「國務院辦公廳」的丞相府,工作人員最多時達三四百人,自主權很大,可領兵作戰,可參與審判,可任免下級官員。
漢朝官員普遍得到皇帝的充分尊重,當宰相到來,皇帝要起立施禮之後再坐下;中途遇到宰相,皇帝也要下車相互行禮之後再上車。漢朝皇帝大多頗為開明,聽得進、容得下反面意見。漢武帝親自審閱的《史記》,便留下了許多關於漢武帝本人的不光彩的東西。漢代各級官員大多敢做敢當,朝氣蓬勃,赤心報國,勇於建功立業,與此十分不開的。
唐朝也是搞三權分立,建立了更科學合理的三省分權的中樞政務機關。中央設中書省負責決策,設門下省負責審議,尚書省專施執行。尚書省下轄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等六大部門,具體實施軍政事務。為了提高工作效率,又建立了聯席會議制度,設立政事堂,將這三大衙門的首長,以及其他一些有識之士,集中在一起商議國事。三大衙門的首腦,一般都成了宰相角色,而中書、門下的首長,是當然的宰相。
唐朝行政運轉程序為:凡有軍國大事,皇帝將方案的起草工作交給中書省。中書省將草稿呈交皇帝,皇帝審閱修改後發還中書省;中書省將修改後的文稿送交門下省。門下省審議後,如認為沒問題,就轉交尚書省執行實施。倘若門下省認為不妥,則「封還」中書省,中書省必須重新起草,奏報皇帝,如此這般,再走一次同樣的程序。這樣一種決策程序,既保證了決策的科學性,也大大約束了皇帝的隨意性,因此,國家大政「鮮有敗事」。
唐朝皇帝固然可以自主地任免宰相,但是他的決策必須經過這種程序。為了防止皇帝與某一宰相串通,唐制,皇帝與宰相們共商大事時,必須所有宰相同進同出。皇帝可以單獨接見其他官員,但不得單獨與個別宰相會面。
對這些未必很聽招呼的宰相們,皇帝也很大方、很大度,即便是很討厭某個宰相了,皇帝一般不會公報私仇,而是安排到某地當個刺史,給予不錯的待遇。良好的政治環境,使得唐朝士人都很有個性。唐「玄宗和姚崇一期騎馬打獵,然後討論政治。他問姚崇是否願出任宰相。姚崇答覆說,除非玄宗接受十條改革綱領,否則難以從命。……玄宗同意,姚崇接受任命。」唐高宗新建的幾個宮室比較豪華,狄仁傑便上書痛斥營造官員司農卿韋弘機,這位倒霉的官員拍馬不成,反倒下了課。太學生魏元忠上書評朝政提建議,高宗見他說得有理,立馬讓他為官。明顯譏諷皇帝祖宗的《長恨歌》,居然可以大張旗鼓地在社會廣為傳頌,而且宮廷內也毫不避諱。
宋朝的中央政府與唐朝有所區別,在保留中書門下政事堂負責行政決策的同時,實行軍政分立,設立了三軍總參謀部----樞密院。中書門下的首長為當然的宰相,樞密院的首長則享受副宰相的待遇,這就是宋朝的兩府。
宋朝有「與士大夫治天下」的準則,宋朝皇帝與宰相之間人際關係也較唐朝更為輕鬆和諧。宋人呂陶說:「自兩府而下至侍從官(註:從四品),悉稟聖旨,然後除授,此中書不敢專也;自卿監(正四品)而下,即已經進擢,或記祿至中散大夫者(註:從五品),皆由堂出,此吏部不敢預也;自朝議大夫(註:正六品)而下,受常調差遣者,皆歸吏部,此中書不可侵也。」宰相們可自主任免四五品官員。四五品,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廳局級幹部。宋廷對官員十分關照,只要不是嚴重違法,一般都是降級使用,給條出路;犯了嚴重過錯的大臣,也多是貶謫邊遠窮困之地。
宋朝皇帝大多有修養有才華,十分尊重朝臣意見。比之唐朝,皇帝的隨意性也大了不少,但是,宋廷的民主氣氛濃厚。倘若宰相們堅決不同意皇帝的決定,要麼皇帝收回成命,要麼宰相提出辭職。這兩種結果,宋朝都曾出現。因為寇準的堅持,宋真宗不得不北上親征;因為不接受宋神宗修改新法的指令,王安石主動辭相。
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宋朝,一朝宰相一朝臣,也是客觀事實。一人就任宰相,便重組「內閣」,朝中重要崗位一概任用志同道合者。甚至科舉考試的內容和形式,也隨當政者的學術觀點而變化。歐陽修將古文「運動」進入了科舉之中;王安石執政以後,「士大夫頗垂意律令」,王安石主編的《三經新義》變成了學校教科書;史彌遠當政,程朱理學成為正統。無論我們怎樣理解、解釋,都必須承認這一事實:皇帝給予丞相充分的政治舞台。
宋朝是一個思想自由、學者如雲、出版業高度發達的年代,且不說佛教、道教、伊斯蘭教、猶太教傳播自由,僅在儒學內部,就大有百家爭鳴的氣象。在宋朝,朱子理學只是儒學眾多學術流派中的一支。與理學代表人物朱熹在學術上爭論不休的儒家著名學者就有:「心學」的陸九淵、「湖湘學派」的張栻、「金華學派」的呂祖謙、「永康學派」的陳亮、「永嘉學派」的葉適等。他們創辦書院,親自講學,出版專著,圍坐論道,將中國思想文化推進到精緻無比的新階段。「山海青山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挖苦當朝天子耽於歌舞不思復國,南宋朝廷也不追究。
無疑,宋朝及其以前,是士大夫主導社會的時代。皇帝所謂的專制,更大意義上,在於挑選自己中意的人擔任百官之首的宰相。
事皆朝廷總之
今天,人們每談及中國的落後,無論對人對事,往往歸罪於「封建」,歸罪於「中國2000年封建社會」。這些看似深刻的結論,其實毫無歷史依據可言,不過是人云亦云罷了。
封建與專制往往被人們聯繫在一起。什麼是專制?在《現代漢語詞典》解釋有二:君主獨掌政權;憑自己的意志獨斷專行。通俗地說,專制,便是一個人說了算。
什麼是封建?《現代漢語詞典》解釋為:一種政治制度,君主把土地封給宗室和功臣,讓他們在這土地上建國。我國周代開始有這種制度,其後有些朝代也曾仿行。歐洲中世紀君主把土地封給親信的人,形式跟我國古代相似,我國也把它叫做封建。
封建的內涵是「分封建國」,那麼,封建制度、封建主義、封建意識等等,都是「分封建國」的衍生物了。
一般認為,封建社會是在奴隸社會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我國商朝、夏朝也許是奴隸制社會;但周朝則應該是封建社會。眾所周知,周朝在全國範圍內主要實行 「井田制」;西周雖有國人與野人之分,但是,「國人」統治的「野人」也是井田制治下的自由人。楊寬先生在其《西周史》中表示:「井田制度是古代村社制的土地制度,是很明顯的,不可能做其他的解釋。在古代村社中,主要耕地屬於集體佔有,有集體耕作的耕地,也有平均分配給各戶使用的份地,集體耕作的收入原先是用來支付公共費用的。井田制度正是如此。」 「大概我國古代村社的大小是不一致的,最普遍的是十家,也還有百家的,千家是極少數的,單位名稱在各個地區也是不同的,有稱邑和里的,有稱社和書社的,也有稱鄉的,又有稱聚的,商鞅變法時就曾把鄉、邑、聚合併成縣。」「中國原始的村社和各國的村社組織一樣,由長老作為他們的領導,負責組織和監督勞動生產以及其他公務,在成員之間有著相互協調的習慣。等到村社隸屬於國君和貴族,長老就成為國君和貴族的屬吏,雖然外表上仍具有村社代表的身份」。
《春秋史》(朱順龍、顧德榮著)說:「公元前685年,齊國管仲首先採用了『相地而衰征』的新稅法,按照土地肥瘠的不同,徵收不等額的賦稅。據《管子·稱馬》說,其內容還包括『均地分力』和『與之分貨』兩個方面。也就是將土地分給耕種者,實行一家一戶的個體生產,在此基礎上實行按產量分成的賦稅制度。」「在春秋時代,隨著世卿世祿制被官僚製取代,地方行政組織也逐漸由采邑制轉為縣、郡制。」
楊寬先生也說:「自從春秋戰國間有縣制的設立,就逐漸把這些鄉里的組織統一起來」。
在中國大地上,勞動者與統治者之間的關係,無論是與享有采邑的貴族之間,還是與政府委派的官員之間,都只是一種國民與政府之間的關係,而不存在人身依附關係關係。西周也好,東周也罷,都曾將大量戰俘當作奴隸使喚。漢朝也有奴隸存在,據美國學者韋慕庭研究,漢朝有不足全國人口總數的1%的人為奴隸,多為罪犯及其被罰沒入官為奴的家屬,或者以身抵債者。倘若以此作為「奴隸社會」的依據,二戰時期,就不只一個國家仍處於奴隸社會階段了。
今天,許多人對中國歷史上「封建」、「專制」的認識或印象,皆源於明、清。
明、清是無宰相的朝代。沒有宰相,也就沒有了「封駁」,沒有了不同意見,皇帝說啥就是啥。一個軍長,手下既無副軍長,也沒有參謀長,這支軍隊命運如何,全看軍長的了。
從朱元璋廢相開始,天下大小 「事皆朝廷總之,」沒有皇帝的「批紅」,什麼也辦不成。洪武十七年(1384年)九月十四日至二十一日,這八天時間裡,朱元璋收到各類奏章1666件,涉及3391件事情。朱元璋夙興夜寐,廢寢忘食,事必躬親,認真處理了每一件事情。不得已,他設立了一個秘書班子,來協助自己處理繁雜的事務。
朱元璋是親手打天下的,在守天下上不敢有絲毫懈怠。憑空坐上龍椅的後人,未必就這麼認真了。明朝萬曆年間,明神宗20餘年不理朝政,出現許多官員退休或者死亡後,長期沒有新的官員接替的嚴重問題。官員選拔權在皇帝一人手上,而皇帝又不管事,日積月累,大量工作停擺。甚至發生了因案件無人審理,被抓入牢房的嫌疑犯把牢底坐穿的荒唐事。
我們也許奇怪,明朝那麼多皇帝既不上朝,怎麼還能控制政局。由於國家不設丞相,軍政大權由皇帝一個人掌握,皇帝不上朝不髮指示,至少在大事上沒有一個說了算的人。仁宣時期出現了被後世當作丞相的「大學士」、「首輔」,清朝有所謂軍機大臣,實際上,這大學士、軍機大臣,僅在「級別」上與丞相相當,在行政權力上,與丞相完全不是一個概念。一定範圍內的事情,丞相可以不需奏請而作出決策,以朝廷意志頒行。而大學士、軍機大臣,對任何事情只有「票擬權」,即提出處置建議供皇帝參考,是否採納,完全取決於皇帝。大學士不過是皇帝的不帶「長」的參謀,沒有任何指揮權。如果皇帝不表態,大家唯有一個處理辦法:拖。
我們總在說「專制」,這,才是帝王專制。
所幸的是,明朝經過太祖、成祖兩位強勢皇帝的文治武功,將周邊的各種勢力清剿的差不多了,將內部可能造反的「藩王」整治的服服帖帖了,他們的後人基本上沒有遇到強有力的內、外部威脅,胡作非為仍可為太平天子。
宋朝不一樣,北宋有遼、西夏、金等強悍對手,南宋有強敵金、元。有宋一朝,基本上沒幾天安生日子。宋朝皇室有一個可怕的家族病----癲癇病,俗稱羊角瘋,宋孝宗有這毛病,宋理宗很多時候糊裡糊塗。宋朝國家大政並不完全依賴皇帝,所以一切運轉正常。
唐宋時期,皇室好比出資人,即股東,皇帝是股東會的全權代表,而丞相班子就是國家的經理班子。丞相班子根據皇帝的治國思路,在皇帝的授權下負責國家的日常經營。皇帝固然有權隨時任免丞相,但是,只要丞相在位,便享其利、謀其政、行其權,皇帝一般都很尊重丞相的決定,不越權干預。丞相班子少則三人,多則五六人,國家大政的失誤也就少了。
而明清,皇帝將股東、董事長、總經理一肩挑了。國運繫於一人,那就可怕了。
明清之交的黃宗羲說:「有明之無善治,自高皇帝罷丞相始也」。清朝的皇帝們固然很勤政,但是,將諾大個中國交給皇帝一個人,累死也是管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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