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懂《紅樓夢》的三境界(zt)
說《紅樓夢》是「天下奇書」,一點也不為過。奇在哪裡?可以與其他世界名著作一比較。讀書,一般可分為讀通、讀深、讀透三個程度,分別對應消遣、欣賞、研究三種境界。無論是三國、水滸、西遊等中國名著,還是莎士比亞的戲劇與狄更斯、巴爾扎克、雨果、司湯達、托爾斯泰、普希金、馬克吐溫的小說等等外國名著,全書情節交代得清清楚楚,具有中等文化程度的人,一般認真讀一遍兩遍就完全讀懂了,三個程度、三種境界沒有明顯的區隔,可「畢其功於一役」。《紅樓夢》就不同了。它雖是在清朝乾隆年間寫成的,但所應用的語言與今天的北京話、普通話沒有什麼差別了,看起來明白易懂。它寫的又主要是飲食起居等日常生活瑣事,具有中等文化程度的人就能閱讀。然而它確實「暗藏玄機」,要完全讀懂它,僅僅靠文字閱讀能力是不夠的,還要費很大腦筋,反覆琢磨,三個程度、三種境界有著明顯的差別。毛澤東主席曾說過:《紅樓夢》至少要讀五遍才有發言權。因此,哪怕你是專家、教授、「博導」、院士,都決不能讀一、兩遍就完全讀懂《紅樓夢》。一些所謂「著名學者」,壓根兒一輩子就沒有完全讀懂。這就是它不同於其他世界名著的一大奇處。
讀通——消遣所謂「讀通」,是指全書的文字(包括其中的詩詞歌賦)都讀通暢了;全書的故事情節都知道了;每個人物大致是什麼性格也明白了;人物之間是什麼關係,如誰是誰的兒子、誰跟誰是什麼親戚等等也弄清了;第五回中《金陵十二釵》圖冊及判詞和《紅樓夢曲》所預示的各個人物的命運也看出來了,等等。總之,文字表面的意思都懂了,能通順地閱讀,沒有多大障礙。但是文字表面的底下還隱藏著什麼「玄機」,沒有看出來;一些本來十分重要的細節被平常看待了,沒有去仔細琢磨;每個情節看懂了,卻沒有把這些情節聯繫起來綜合思考。總之,在讀通階段,作者曹雪芹隱藏在書里的玄機、隱含的重要情事、他的真意,從讀者眼皮底下滑過去了。例如薛寶釵這個形象,第七回里說她的「病」又發了,要吃「冷香丸」。如果僅僅是「讀通」,就不會想去弄清她得的是什麼病,「冷香丸」又是怎麼回事。殊不知她的「病」和「冷香丸」卻大有講究,隱藏著重要的思想藝術關節。正如吳組緗先生所說的,《紅樓夢》好比一座冰山,露在水上的少,藏在水下的多。讀通就是只看到了「露在水上」的部分,沒有看到「藏在水下」的部分。
「讀通」也算「讀懂」《紅樓夢》了,但只屬於讀懂的初級階段,不必費多少腦筋,屬於消遣的境界,讀著玩,聽故事,瞧熱鬧。「讀通」也能感受到一些《紅樓夢》的魅力,從中得到一些愉悅。但還不能說是「欣賞」,更談不上是「研究」。甚至一些所謂「紅學家」,其實也只達到這個程度。例如胡適,他在曹雪芹身世研究和《紅樓夢》版本研究兩大領域成就很大,堪稱大家,但他在讀懂《紅樓夢》方面卻還只到達「通讀」這個初級階段。他認為《紅樓夢》只是一部描寫一個大家庭「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的「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傑作」,書里隱蔽地寫的重要情節和表達的深刻思想他都沒有看出來。
讀深——欣賞
《紅樓夢》要讀到什麼程度才算是「讀深」?簡單來說,就是要看到《紅樓夢》這座「冰山」藏在水下的部分,包括「脂硯齋」所說的「不寫之寫」「瞞過閱者」的東西,要參透作者所藏的玄機。要達到「讀深」的程度,就很費腦筋了。再打個比方。《紅樓夢》像一座「寶山」,不僅隱藏著絕美的山水林木之幽,還蘊藏著寶貴的礦藏。「讀通」,就如在外面看它,固然也可看到它的雄偉、秀麗,但並未看到隱藏在它深山中的絕美之處,更未得其寶藏。「讀深」就得花費披荊尋蹤之勞和開掘冶煉之功,才能造其美境、得其珍異。這才能進到欣賞《紅樓夢》的境界。下面舉例來說。
以薛寶釵這個形象為例。讀者「讀通」所得的印象,她是個典型的封建豪門的淑女,禮教修養很深,是封建營壘里的人。她冷若冰霜,凜凜然不可稍犯,又極有心機,並不是個可愛的形象。然而,「讀深」之後才會知道,上述印象是片面的,薛寶釵這個形象絕非這麼簡單。
全書集中寫薛寶釵的篇幅最大的一段文字是在第七回,但寫的卻是她的病和吃的葯——「冷香丸」。這藏有很大的玄機。她得的是什麼病呢?「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就是說是先天的、與生俱來的,多少醫生治了,怎麼也治不好。這病是什麼癥狀呢?薛寶釵自己說,發病時「也不覺著怎麼著,只不過喘嗽些」這麼說來又不是什麼大病險症。如果是「讀通」,也就到此為止了,不會想到去深究她到底是什麼病和其中包含著什麼玄機。如要「讀深」,那就要弄清她的病和吃的冷香丸到底是怎麼回事了。但是,她是什麼病,第七回里始終沒有說明,讀遍全書也沒有見明說。那麼,曹雪芹為什麼要花那麼大篇幅專門寫薛寶釵的病呢?這絕非無目的、可有可無的「閑筆」,而是有深刻含義的。要弄清她的病和冷香丸是怎麼回事,就費腦筋了,要前後聯繫起來綜合思考,還要具有一些中醫的知識。把第七回與第四十回、四十二回聯繫起來思考,就會知道,薛寶釵本來也是個活潑可愛甚至淘氣的女孩子,不喜歡看「正經書」,而愛看描寫男歡女愛的言情戲劇、小說,《西廂記》《牡丹亭》等等她早已讀了。雖然經受了嚴格的封建禮教的灌輸、熏陶,但少女的情懷、對愛情的追求這些「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是磨滅不了的。但她又必須保持大家閨秀的身份、冷若冰霜的高貴儀態,內心深處的衝突是很劇烈的,時時需要保持一種平衡。當感情衝動、尤其是遇到賈寶玉這樣可愛的青年男性時,心裡的熱情就要高漲,就會「心火過旺」。心火旺則爍肺金,表徵為氣喘、咳嗽。這就是薛寶釵的「病」。怎麼治?吃涼性葯「冷香丸」來「清心火」,抑制內心的熱情,使它冷卻一下。很明顯,她的「病」其實不是「病」,而是人的正常的天性。尤其是薛寶釵正值青春期,少女的情懷,對愛情的追求更是健康的跡象。她內心是很愛賈寶玉的,但她又必須壓抑自己的感情。用甚麼來壓抑呢?無非是封建禮教。因此,所謂「冷香丸」就是禮教的象徵,禮教的形象化。它不是良藥,而是戕害人性的毒藥。但「冷香丸」非但難以配製,而且「療效」有限,只能稍微緩解一下,因此要不時服用。作者以此隱喻禮教也難以「滅人慾」,人天生的情懷、對愛情的追求,是禮教所不能阻擋、扼殺的。這一切作者沒有發一句議論,完全是以形象演繹出來的。只有讀深,我們才看到薛寶釵飽滿的形象,才能覺察到曹雪芹深刻的思想、深沉的人道主義精神,領略到他高超的文學創造才能,感受到《紅樓夢》的藝術魅力,它的妙處。這種魅力給人的美感、愉悅以至震撼,只有讀深才能得到。這才說得上是欣賞《紅樓夢》。
讀透——研究「讀深」,能看明白《紅樓夢》是怎麼寫的,它好在哪裡。而「讀透」則要在讀深的基礎上進一步弄清《紅樓夢》為什麼要這麼寫,為什麼能寫得這麼好。這就是《紅樓夢》研究了。說到《紅樓夢》研究,廣義來說包括《紅樓夢》作者研究、《紅樓夢》版本研究等領域。嚴格來講,只有對《紅樓夢》這部作品的思想開發和藝術創造的探究,才是真正的《紅樓夢》研究。這涉及到作者對當時社會生活的觀察與思考,他的創作目的,他的美學追求及總的創作手法,他的構思,等等。這一切又渾然一體,可以稱之為《紅樓夢》的「思想藝術邏輯」。研究《紅樓夢》,就是弄清它的思想藝術邏輯以及它是怎麼在書中演繹的。只有這樣,才能弄清曹雪芹在美學創造上留給後人的寶貴遺產究竟是什麼,後人才可能有所借鑒和繼承。因此,探究《紅樓夢》的思想藝術邏輯是《紅樓夢》研究的核心課題。要進入這個核心課題,就要「讀透」《紅樓夢》,把它讀透徹。
《紅樓夢》問世二百七八十年來,不斷有人對它作研究,而且研究者越來越多,還形成了一門學問——所謂「紅學」。這是研究別的文學作品所沒有的現象。這也說明《紅樓夢》還沒有被研究透徹。綜觀迄今為止的研究,無論是批註派、索隱派還是考據派、文學批評派,基本上都屬於《紅樓夢》內容「導讀」、「解讀」的範圍,其中很多還是誤導、誤解和曲解。研究《紅樓夢》思想性、藝術性的文章倒是不少,然而大都比較淺,空泛的議論多,缺乏具體而真切的分析。因此,對於《紅樓夢》的魅力究竟是什麼、為何會有如此魅力等問題的解答,總是隔靴瘙癢,說不清楚。至於曹雪芹美學創造的遺產是什麼、後人怎麼借鑒繼承等問題更是極少涉及。總之,還沒有進入《紅樓夢》思想藝術邏輯這個核心課題。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所依據的思想理論的錯誤與局限、研究方法不當、學識不夠等等之外,直接原因是都沒有把《紅樓夢》讀深、讀透。
讀深、讀透《紅樓夢》也確實不容易,既要有廣泛的知識,還要非常的細心。舉個例子。俞平伯可算是大「紅學家」了,但他就沒有讀深、讀透。他在《<紅樓夢>隨筆》一書中引了「程甲本」(按:「程乙本」也一樣)第十回太醫張友士給秦可卿看病時,對伺候秦氏的婆子們說的一段話:「那先生笑道,『大奶奶這個癥候,可是眾位耽擱了。要在初次行經的時候就用藥治起,只怕此時已全愈了』」俞平伯指出:「有正本」(按:即「戚序本」)、「脂庚本」(按:即「脂硯齋庚辰閱本」)作「可是那眾位給耽擱了」,「眾位」前面有個「那」字,這很要緊。有這個「那」字,「眾位」就是指以前給秦氏看病的醫生們。如果沒有這個「那」,「眾位」就是指伺候秦氏的婆子們了。俞平伯指出這一點固然是對的。然而,他引的這段話中最要緊的、藏有很大玄機的四個字,卻在他的眼皮底下溜過去了,他竟沒有看出問題來。這四個字就是「初次行經」。殊不知這「初次行經」四字是全書一大關鍵,一把開啟很多「謎團」的鑰匙。這四字不僅關乎秦可卿、賈寶玉的形象,更是牽動《紅樓夢》思想藝術邏輯的一個「線頭」。把這樣重要的關鍵、「線頭」放過了,《紅樓夢》就讀不深、讀不透了,所謂「研究」也就不可能深入了。沒有留意「初次行經」、沒有看出所藏玄機的不只俞平伯一人。事實上二百多年來所有的研究者也都沒有留意,也都沒有看出來。直至筆者在2007年11月15日發表於人民網的《曹雪芹塑造秦可卿這個形象的真義》一文中,才第一次揭示了這「初次行經」四字所隱藏的玄機,拽住了這個「線頭」,追索到秦可卿是與賈寶玉淫亂而懷孕的,因而破解了很多疑團,觸及了《紅樓夢》的思想藝術邏輯。
要說明怎麼讀透《紅樓夢》,說清它的思想藝術邏輯及其在書中的演繹,是很複雜、煩難的事,要用很大的篇幅。本文只能舉例來說說。
曹雪芹寫《紅樓夢》時,正是後世所稱道的「乾隆盛世」,是清朝最繁榮強盛的時期。可是,他根據自己的深刻觀察,認為當時的社會已是「末世」。這就見識高遠,不同凡響。第一回就通過一僧一道之口,說「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造劫」就是遭逢「末世」。「金陵十二釵」中王熙鳳的判詞更明確說「凡鳥偏從末世來」。《紅樓夢》就是描繪王朝末世的圖景。「末世」的景況集中體現在人的身上,體現在人性中,體現在人的精神世界裡,《紅樓夢》里用一個「情」字來概括。作者深入揭示末世各色各樣人物的「情」,即他們的精神世界,挖掘末世的人性,從而揭示他們的命運,也就揭示了封建王朝的命運。
「兒女之情」是人性的集中體現,是情中之情。因此,作者著力「發泄」各種人物的「兒女之真情」。從這個意義上說《紅樓夢》是「言情小說」是可以的。末世豪門、權貴普遍的精神疾患是淫慾泛濫,道德淪喪,賈府就是代表。賈府那些「鬚眉」、紈絝子弟,皆為濫淫之輩,沒有一個成器的。這樣的豪門、權貴還會有前途嗎?它們已是「昏慘慘似燈將盡」「忽啦啦似大廈頃」,敗落、崩潰是必然的。而賈、王、薛、史等大家族正是朝廷權力的基礎。基礎將垮,整個皇權也必將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在這污濁的末世,卻也有一股清流:「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其「行止見識」出於「鬚眉」之上,那就是林黛玉、薛寶釵、賈迎春、探春、惜春姐妹、史湘雲、妙玉等女子。薛寶釵儘管禮教思想較重,且未脫盡追逐榮華之念,但總體來說也可算高潔之輩。迎春懦弱,且無見識,但很善良,也應列入。此外,如尤三姐、晴雯,雖然文化不高,其行止也是高潔的,且性情剛烈,為其他人所不及,也應列入。這些女子的「兒女真情」各不相同,都體現了人性之美,是作者精神慰籍之所寄託。但在末世,高潔之情卻是「世難容」的,這些女子註定要遭劫難,都是悲劇命運。《紅樓夢》說的就是各色人物「造劫歷世」的故事,呈現的是一幅在繁華外表之下的末世圖景。
這「末世圖景」又是以極高妙的手法創造的形象體現出來的。《紅樓夢》總的藝術原則體現在第一回和第五回中。第一回說「將真事隱去」,這有兩重意思。一是全書所反映的「乾隆盛世」的社會生活,隱去「朝代年紀」,不說是當時社會的反映。這既是為避文字獄之災,也擴大了讀者的視野。二是將書中很多重要情節和作者的真意隱蔽起來,不明寫,但不是不寫,而是「暗寫」,要讀者自己去費腦筋體察出來。這樣的例子很多。如薛寶釵的「病」和冷香丸,就隱含她暗戀賈寶玉。王熙鳳主持家政、代理寧國府,意含「牝雞司晨」,是將要敗落的「不祥之兆」。至於賈寶玉,就連他的名字也含有深意:這個豪門權貴寄以極大希望的寶貝後繼者,也是「假」的寶貝,只是「幻來污濁臭皮囊」,豪門權貴還能延續下去嗎?
第五回里「太虛幻境」有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迄今的研究者們都沒有正確破解這副對聯。表面上看,這副對聯落腳於「假」和「無」。於是很多研究者以此為據,說《紅樓夢》宣揚佛家的一切皆「空」、一切皆「無」的思想。這種「破解」不符合《紅樓夢》的思想藝術邏輯。其實,這副對聯又是作者高妙的「障眼法」。「太虛幻境」不過是賈寶玉和甄士隱的夢境,當然是「假」、是「無」。但這「假」、「無」之中卻包含「真」、「有」。「金陵十二釵」及其命運不僅是書中實有之事,也有當時社會現實生活的基礎。賈寶玉夢中與秦可卿「有兒女之事」,表面上是「夢幻」,是「假」「無」,實際上確有其事,是「真」「有」,還讓秦可卿懷了孕。在非夢境的生活中沒有明寫,是假「無」,而在夢境中明寫了是真「有」。如此等等。因此,作者在這副對聯中要傳達的真實意思是:「真作假時假亦真,有為無處無還有」落腳是「真」「有」,是高妙地用「假無」來掩藏「真有」。這不僅避免了文字獄之災,還產生了極大的藝術效果。這就是為什麼《紅樓夢》要真正讀懂不容易、而越讀則越有味的原因。難怪作者要感嘆「誰解其中味?」了。怪不得毛主席要說《紅樓夢》至少要讀五遍才有發言權了。
然而,藝術上以「假無」掩藏「真有」是難度極高的手法,極易弄巧成拙,墮入故弄玄虛、晦澀難懂、讓讀者去猜謎的惡趣,不是極高的高手是玩不起的。而曹雪芹卻深諳此道,運用得爐火純青、天衣無縫。他塑造秦可卿這個形象就是最為精彩的例子。
「金陵十二釵」中,王熙鳳與秦可卿都不是「清流」。秦可卿是賈氏家族長房長孫媳婦,是個貴婦人。她「性格風流」,「裊娜纖巧」,兼有薛寶釵和林黛玉兩人之美,是《紅樓夢》中容貌最美的女性。從表面的文字看,她給讀者的印象是美麗、溫柔、善良、可人。難怪一些研究者也把她看作「被侮辱與被損害者」,對她百般憐惜,竭力為她辯解。可是,這顯然不是作者真意之所在。「金陵十二釵」判詞和「《紅樓夢》曲」對她沒有一個字的褒揚或憐惜,有的只是貶責。作者是把她作為豪門權貴道德崩潰、精神疾患已入膏肓的象徵來創作的。給她起的名字就有深意。「情」本「可親」,情慾是普遍的人性。可是,到了豪門權貴之家,尤其是在末世,情「可輕」了,情慾這普遍的人性就「腐變」成了淫慾,最終成了「淫喪」。
作者寫秦可卿,是著力寫她的「淫喪」。第五回她首次出現,即寫她卧室的香艷、賈寶玉在她床上夢見與她「有兒女之事」,第十回寫她奇怪的病,到十三回寫她死後的豪華喪事,都是寫她的「淫喪」。作者原來是寫她與公公賈珍淫亂,淫情敗露,她自縊身亡。這是明寫「淫喪」。後來刪去了這些情節,改寫為她因病而死。從「淫喪」變為「病死」,這便是「真作假」。至於她是什麼病,書里始終沒明說。第十回里最後給她看病的太醫張友士說是「憂慮傷脾,肝木特旺」為什麼「憂慮」,又沒有說。但張友士說她的病情時,作者悄悄地安排了一句話,就是本文前面說的從紅學家俞平伯眼皮底下溜了過去的那句話:「要在初次行經的日期就用藥治起來,不但斷無今日之患,而且此時已全愈了」這「初次行經」四字可藏有極大的玄機:秦可卿懷過孕,生產過或流產過。否則無法解釋這「初次行經」。但書里沒有一字說她懷過孕。這又是「有還無」。這四字是個不起眼的「線頭」。往上拽,可發現張友士給她開的是婦科藥方,有治療崩漏即子宮出血及產後諸症的葯。可見是墮胎或流產所致的病。而這又是隱瞞著的,所以不是平常的流產,而是秘密墮胎。為什麼要隱瞞她懷孕與墮胎?只能說明她懷孕是不正當的,懷的不是她丈夫賈蓉的孩子。那她懷的是誰的孩子?這個「線頭」再往上拽,就拽到第五回,賈寶玉夢中與她在「太虛幻境」里有「兒女之情」,醒來發現遺精了。賈寶玉有嫌疑。但畢竟是夢中,不能確證。這個「線頭」往下拽,拽到十三回,又牽出賈珍、賈寶玉和賈蓉來。秦可卿一死,賈珍哀毀過度,賈寶玉吐血,兩人嫌疑都很大。而賈蓉卻沒事人一個,不見他有一絲悲傷。這麼大的喪事,他作為「喪主」卻連個影子也不見,似乎死的不是他妻子。這本很可疑,但正說明她妻子懷的不是他的孩子。剩下賈珍和賈寶玉,究竟是誰的呢?「線頭」再往下拽,又牽出兩個人來。
這兩個人是秦可卿的丫鬟,一個叫「瑞珠」,一個叫「寶珠」。秦可卿一死,瑞珠立即「觸柱而亡」這很奇怪。研究者們都說是因為她撞見了秦可卿與賈珍通姦,怕賈珍不會放過她,因此自殺的。我認為作者讓瑞珠自殺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她是知情人,但不一定是秦氏與賈珍通姦的知情人,很可能是秦氏跟賈寶玉私通以及懷孕和墮胎的知情人;二是作者要用她來烘托、突出寶珠。這是確定的。真正重要的人物是寶珠。秦氏死後,她「因見秦氏身無所出,乃甘心為義女,誓任摔喪駕靈之任」。作者為什麼不寫寶珠「觸柱而亡」、瑞珠來做秦氏的義女,而要寫瑞珠自殺、寶珠來做秦氏的義女?這決不是信手寫來的無關緊要之筆,而是有深刻用意的。「珠」字拆開,便是「玉朱」。「寶珠」則是「寶玉朱(珠)」。而「珠」又常用來指腹中胎兒。如婦女受孕叫「暗結珠胎」,年紀大的婦女懷孕叫「老蚌懷珠」等等。因此「寶珠」分明隱含「寶玉之珠胎」。這種拆字法,《紅樓夢》中多次用過。如「凡鳥」隱指王熙鳳的「鳳」,「兩地逢孤木」隱指薛蟠之妻夏金桂的「桂」字,等等。這寶珠又是一例。我當然不是說寶珠這個丫鬟是秦氏跟寶玉的「私生女」,而是說作者以此暗寫秦氏與賈寶玉「亂倫」並懷了孕,又秘密墮胎,因此得病而死。很多疑問最終有了答案。秦可卿表面上是因「憂慮」病死,以掩藏「淫喪」,實際上仍是「淫喪」。這叫做「真作假時假亦真」。
秦可卿出殯,讀者看到的是這樣一幅景象:在浩浩蕩蕩的出殯隊伍里,「義女」寶珠披麻帶孝,捧著秦氏的靈位牌,在秦氏靈柩前頭「摔喪駕靈」,慢慢向賈府的寄靈之所「鐵檻寺」走去。如果是「讀深」,看到的則是這樣一幅圖景:正是秦可卿與賈寶玉淫亂所懷的親子(子或女)的亡靈,引導著秦可卿跨過陽間與陰間之間的「鐵門檻」,進入陰間。作者把她的「淫喪」形象化到了極致。如果是「讀透」,則更能體察到:豪門權貴及整個王朝作的種種罪孽,引導他們走向死亡。
《紅樓夢》寫秦可卿為什麼著力寫她的「淫喪」?前面說了,作者是把秦可卿作為豪門權貴道德崩潰、精神疾患不可救藥的象徵來塑造的,藉此表達他對當時社會的深刻體察,對人性的深刻發掘(作者稱之為「發泄」)。我們今天來看,中國兩千年的封建王朝,到清朝已是「末世」,要終結了。而「乾隆盛世」既是清朝的「盛世」,也是兩千年封建統治的最後一個「盛世」。曹雪芹在「乾隆盛世」就看到了清王朝的末世,並從「情」即人性、人的精神世界這個核心入手,描繪出清王朝末世絕妙的圖景。著力寫秦可卿的「淫喪」,形象地突現了封建統治的基礎——豪門、權貴的精神疾患已入膏肓,預示他們及整個王朝必然要「淫喪」。一部《紅樓夢》就是演繹當時豪門權貴及整個王朝的「淫喪」。《紅樓夢》《石頭記》也可叫《淫喪記》。曹雪芹不會認識到清王朝的末世與覆亡,也是中國兩千年封建統治的末世與覆亡。但他寫《紅樓夢》至少在客觀上也預示了中國兩千年封建統治的末世已到,必然要覆亡。而這一切又都是以生動真實的形象、圖景展現的,沒有發一句議論。《紅樓夢》本不是什麼「政治歷史小說」,但是它的美學創造卻以形象描繪了歷史趨勢的。曹雪芹死後不到一個半世紀,到慈禧太后「牝雞司晨」,中國的封建制度便終結了。為說清楚這個歷史趨勢,歷史學家們用了多少筆墨啊!
還是要說,「讀深」、「讀透」《紅樓夢》不容易。筆者不是專門研究《紅樓夢》的,本文只是做些粗淺的探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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