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的溫情與寂寞
我一向不贊同用某階級某主義的眼光去分析《紅樓夢》中的人物,給他們定性。在我看來,曹雪芹筆下的每一個人的性格都是複雜的,都很難用幾個簡單的辭彙去概括的,因為,真實的人性即是如此,好人和壞人都難得純粹。我經常跟朋友說,我雖然不喜歡《紅樓夢》中每一個人物的性格,但是我珍愛其中任何一個人物形象,恐怕曹雪芹亦是如此吧。《紅樓夢》中幾乎沒有人能得善終,每一個人都是命運的玩物,都是可悲可嘆的,而我們又何必再強加什麼多餘的愛恨呢。
賈政是《紅樓夢》第一號主人公賈寶玉的父親,因為其表面不苟言笑,很不待見大家所喜愛的賈寶玉,甚至親手毒打,在很多品讀《紅樓夢》的人的心裡留下了極其惡劣的印象。在過去上百年的紅學發展歷程中,賈政一直是個飽受詬病的人物形象,什麼「封建制度的衛道士」,什麼「虛偽的老學究」,什麼「舊勢力的代表」,什麼「無才無能的虛偽之徒」等一個個千斤重的大帽子扣在了賈政的頭上。而賈政這個名字作為「假正經」的諧音更是幾乎得到了紅學研究者的一直認可,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哀,既是賈政的悲哀,亦是紅學研究的悲哀。因為這實在把賈政這個人看簡單了,類型化也膚淺化了,想要真正理解曹雪芹筆下的人物形象,就必須放下成見與這個人物將心比心地交流,而我們一旦窺探見賈政嚴肅外表下的無奈內心深處,就不能不為之前的誤解和賈政的溫情與寂寞而唏噓不已。
《紅樓夢》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提到賈政時說:「(賈代善)次子賈政,自幼喜讀,祖父最疼,原要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問還有几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其入部學習,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了。」這裡先說賈政自幼喜歡讀書,而且已達到可以科舉的程度,可見也算學有所成了,先不提他學的是什麼,想來不會是賈寶玉讀的那些閑書和歪書,但其才情和才學可見一斑,並不是一個愚笨的人。再說這賈政是祖父,也就是寧公最喜歡的孫子,可見賈政從小就有過人之處,正如賈寶玉一般,在子侄中是個出眾的人物。
《紅樓夢》第三回,林如海向賈雨村介紹賈政,說:「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故弟方致書煩托。」林如海讓賈雨村將林黛玉送入賈府,順便為其舉薦謀職,他沒有讓賈雨村去找榮國府有爵位的賈政的哥哥賈赦,而是讓賈雨村找只是工部員外郎的賈政,可見林如海對賈政的信任,也從一個側面看出賈政雖然官位雖輕,但確實有幫助賈雨村謀職的能力,他的交際和人緣肯定是要比賈赦好的。書中記載賈赦所記載的賈赦結交的只有一個平安州節度使,而賈政交往之人就很廣了,後文他帶賈寶玉赴宴,詩酒唱和,大有魏晉遺風,也顯文人本色。林如海又說賈政「為人謙恭厚道」與祖父寧國府相似,不是一般的輕薄的富家子弟,這就說得很清楚了,賈政不是賈赦,賈赦可以通過長子的身份襲爵,而賈政卻是要通過科舉舉仕的,他的身上有讀書人的謙虛和真性情,正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飽學之士賈政從學識上到個人氣質上都是與賈赦有很大的區別的。這裡說到賈政大有祖父遺風,就是說賈政性情像榮國公,而後文清虛觀打醮一回,張道士與賈母交口稱讚賈府有一人神似當年榮國公,甚至讓賈母想起榮國公而潸然淚下,那人正是賈寶玉。賈政與賈寶玉都有當年榮公遺風,可見性格外貌上必然有相似,如果我們把賈政罵了,那不是要連賈寶玉一起罵了嘛。曹雪芹如此褒揚的一個人,又怎麼可以簡單地說是一個老學究,老封建呢?
《紅樓夢》第七十八回,賈府已顯末世之頹,文中有一段賈政的內心旁白,先肯定了賈寶玉的才情,又說:「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歸以正路。近日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這裡我們先知道賈政是一個頭腦很清醒的人,此時的他已經深切地感覺到了家族的破落無可避免,加上自己年邁,心中一股無可奈何,名利心大灰,把一切都看淡了,對寶玉也換了一種看法。又說他先前是個詩酒放誕的人,這就告訴讀者賈政原先的性格並不是這樣的,賈政像賈寶玉那麼大時何嘗不是一個喜歡吟詩作賦的豪情之人,只是後來不得不歸以正路。起初,賈政把家族的希望寄托在賈寶玉身上,希望他和自己一樣,一心科舉,光宗耀祖,可是當他發現自己的兒子根本就不適合科舉之路時,賈政的心就軟了。這個時期的賈政對待兒子再也不是先前那樣聲色俱厲了,賈政也是從寶玉那個階段過來的,心裡清楚地知道「歸以正路」的痛苦,打心裡他是捨不得兒子的。所以在這個時候賈政在培養寶玉的方向上發生了轉變,以前賈政讓賈寶玉多見見賈雨村那樣的人,想讓賈寶玉將來搞好關係,以正統科舉做官,努力學習官場中的點點滴滴,將來成為一個實幹家。當發現賈寶玉不是那塊料時,賈政更多地是帶賈寶玉參加一些跟他一類的曾是「詩酒放誕」之人的類似「清談誤國」的集會中,培養他的情操和才學,給賈寶玉以展示的機會,或許將來可以成為一個「清官」,不求濟世天下,亦能於亂世中自保。這樣一個父親,對兒子的將來規劃可謂用心良苦,不管對賈寶玉是嚴厲也好,寬鬆又好,他根本的出發點都是為了兒子的將來的好,試問這樣的好父親又有什麼好苛責的呢?
過去常說賈政無才無能,還偏愛裝樣子,事實真的是這樣的嗎?賈政正統之學自然是不用說的,當然這也許多人所不屑的。而賈政確實也有著類似賈寶玉的那種歪才的。《紅樓夢》第二十二回才燈謎,賈政一口氣猜中了所有的燈謎,幾乎是一氣呵成,這不僅僅是偶然。難能可貴的是,賈政不僅猜謎,還從晚輩們的謎面中有所感悟,想到兒女們將來的命運,內心悲苦寂寥,黯然神傷,不可謂不說是個性情中人,而這種悟性書中無人出其右。說到悟性,還有幾處可說的。秦可卿死,賈珍在薛蟠的慫恿下,用了原本是「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用的潢海鐵網山產的檣木做的棺材,這本身就是逾規矩了,恐怕是要招禍的。在旁多人,無人勸說,只有賈政出來勸賈珍說這恐怕不是常人可以享用的,意在提醒賈珍。雖然賈珍最終沒有聽賈政的,但可見賈政的清醒。再前文提到賈政在七十八回的時候名利心大灰了,實在是他已經對賈家的破敗有預料了,只是不好說出來,不免心中凄苦。對現實現時的認識他是相當清醒的,不會像賈赦那樣,在賈母都對末世來臨有所傷感的時候還提什麼襲爵的事,荒誕而不知形勢。
熟悉《紅樓夢》原型及背景歷史的人都知道,其實賈政並不是賈母的親生兒子。賈政的原型曹頫是為了繼承江寧織造的職位過繼過來的,是賈母原型李氏的繼子。曹頫從本家來到江寧織造府,從感情上就先是對生母的不孝了,他在內心裡是寂寞的,痛苦的。作為一個人,都渴望得到母愛,而賈政離家別母,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從書中我們可以得知,賈母其實並不怎麼喜歡賈政的,別提什麼母愛了,賈政心中雖苦,也無法說,只有循規蹈矩地做事,一心一意想光宗耀祖,自己把分內事做好,也教育好子弟。當賈母指責賈政毒打賈寶玉時,賈政跪在地上哭著說,為兒的教訓兒子,也為的是光宗耀祖,可謂是他內心的真實,愛之深,才責之切,他只是希望寶玉可以成材。而賈母說要回南京時,賈政哭著說,母親要如此,那賈政就真是沒有立足之地了,這真實地把他的處境說了出來。賈政這樣一個心苦之人,也實在有他的不易之處。對於賈母,賈政不能不說是一個合格的兒子,先不提他從沒有忤逆賈母的舉動,從細節上他也是喜歡賈母可以開心的。猜燈謎那一回,賈政見賈母開心,不請自到,而在猜燈謎時為了哄賈母開心,而故意猜錯。賈母恐賈政在孩子們有拘束,便有意讓賈政離開,賈母心中自然是苦,還陪笑說:「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裡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兒孫女知心便不略賜以兒子半點?」這是一句讓脂硯齋聽了都不免落淚的話,其中對母愛的渴望近乎乞求,實在讓人動容。而反觀賈赦,這個時候根本毫無蹤跡,而且在中秋夜宴的時候還講一個天下母親都偏心的笑話來刺激賈母,一比之下,更顯賈政的孝心。
對待子侄輩的關心,賈政更是一個合格的父親、爺爺、舅舅和叔叔。對於賈寶玉的良苦用心,前面已經說過。對待賈環,縱然賈政認為他舉止荒疏,形容猥瑣,覺得他才情比不上寶玉,但也從來沒放棄對賈環的教導,對他的八股文方面也是有肯定的,認為是略勝過寶玉的,作詩也是帶上他的。觀賈環其人,雖品行不端,但才學方面到了後來已經能作出像模像樣的詩文來,這就已經勝過賈璉賈蓉之流不知道多少倍了。賈政還有一個亡子賈珠,書中雖沒有正面描寫,但可以看出賈政對賈珠是有感情的,當王夫人提到賈珠的時候也是淚如雨下,心也就軟了,大概賈珠的品行就正如被歸以正路的賈寶玉,現時的賈政吧,是賈政十分喜愛的兒子。賈政長女元春,貴為皇妃,省親之時,元春在內室與女長輩們哭作一團,這是賈政過來,元春更是想哭,賈政說了一大通歌功頌德的話,為後人詬病。其實,作為一家之主,作為一個父親,賈政除了說些勉勵話還能說什麼呢?難道也抱著一起哭嗎?這本身就是失態的,而雖是內室,不免旁人,傳了出去也是不好的。賈政愛女之心不會比王夫人少半點,可是作為父親如何傾訴呢,只有放在心底,無人能知。我們現在常說,母愛如水,父愛如山,大概賈政對元春的父愛就如山一樣吧,沉重而寡言,但是分量卻是極重的。賈政一共三個兒子兩個女兒,賈珠、賈寶玉、賈環、賈元春、賈探春,除了賈環稍次,任何一個都是傑出之人,比起賈璉、賈琮、賈蓉之流,不知道勝出多少倍了,這也見賈政在家庭教育上的成功。賈政還有一個孫子,即賈蘭。賈蘭和李紈在賈府的地位是尷尬的,而賈蘭更是極易被忽略,還是猜燈謎一回,賈政看了子輩,張口就問:「怎麼不見蘭哥兒?」除了賈政,還有誰會想起賈蘭呢,對於亡子的遺愛,對於幼孫的憐愛,一覽無遺。
賈政不僅僅對自己的孩子,對待侄輩也是關懷備至。他讓賈璉過來幫他理事可見對賈璉的厚愛。中秋夜宴黛玉湘雲對詩一回,黛玉提到「凹晶館」和「凸碧堂」的取名,不無得意地說:「和你說罷,這兩個字還是我擬的呢。因那年試寶玉,因他擬了幾處,也有存的,也有刪改的,也有尚未擬的。這是後來我們大家把這沒有名色的也都擬出來了,注了出處,寫了這房屋的坐落,一併帶進去與大姐姐瞧了。他又帶出來,命給舅舅瞧過。誰知舅舅倒喜歡起來,又說:『早知這樣,那日該就叫他姊妹一併擬了,豈不有趣。』所以凡我擬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今就往凹晶館去看。」書中雖沒有賈政這個舅舅和黛玉的正面接觸,但這裡已經暗裡交待出來了。賈政並沒有「女子無才便是德」俗見,對於外甥女的才情是充分肯定和鼓勵的。這在賈政或許只是幾句話的事情,但對於黛玉來說,卻是莫大的鼓舞,自己寄居於此,已經不安,而得到舅舅的誇讚後無疑是吃了定心丸,讓黛玉纖弱的內心裡多了些許的自豪。 迎春嫁給孫紹祖,府中之人多有覺得不合適的,但都不好說,連賈母王夫人都說:「親夫做主,何必多事。」而賈政知道自己不能左右賈赦的主意,但還是兩次出來勸說,可見對侄女迎春的憐惜,不想她投入火坑。
最後,再說說賈政和賈寶玉父子關係。作姽嫿詩一回,賈政聽寶玉作的詩句甚和自己的主意,遂自提筆向紙上要寫,又向寶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寫。不好了,我搥你那肉。誰許你先大言不慚了!』」平時嚴厲的父親此時心態轉變跟兒子開起了玩笑,還難得地跟笑著說話,場面實在是難得的溫馨。賈政大概是典型的嚴父型,對於孩子的優點雖然心裡是肯定的,但是卻不會說出來,怕孩子因此得意而輕飄飄,大觀園題對額,賈政嘴上不誇寶玉,其實最終還是全部用了寶玉題的名字。而「捶你那肉」大概又是賈政的一句口頭禪,不可能真捶的。寫到這我想起我的父親,我父親從小對我也難得誇讚,別人誇我時他還攔阻,說我不好,可是到我大的時候,別人誇我的時候他總是一旁笑著,有時還向別人炫耀自己兒子的成績。父親也有一句口頭禪,說:「我打你嘴巴子了!」我小時候調皮了,不聽話了,他總是拿這話嚇我,可是我長這麼大,他卻從來沒有打過我一個耳光。話題再回到《紅樓夢》第二十八回,賈寶玉因胡謅了一個方子,還說王夫人糊塗,被罵道:「扯你娘的燥!又欠你老子搥(chui第二聲)你了!」可見賈政說要捶寶玉這話已經是深入人心了,王夫人這麼說,跟小戶人家母親用父親來嚇唬兒子沒有半點區別,是極具溫馨的。而賈寶玉卻回說:「我老子再不為這個搥我的。」一家子的一團和氣和溫情躍然之上。縱觀書中,賈寶玉對待父親有的是敬畏,但從來都沒有過半點的恨意,而作為讀者的我們又何必自作多情呢!
曹雪芹在《紅樓夢》的《凡例》中提到自己有負父母教育之恩,可見他對於自己的父親更是只有愧念,更無從談起什麼恨意了。你要再說賈政是什麼老學究,老腐朽的話,恐怕曹雪芹第一個站出來要不同意了。
《紅樓夢》是一首美麗女性的輓歌,其中女子多是美好的,其中男子除了賈寶玉之外,多是反襯的角色,多是污泥濁物,可是我們實在不能因此而把當中的很多人物就一筆抹殺了。身在紅樓,誰沒有自己的苦處呢,賈政這麼一個溫情又有作為的人實在應該我們去重新認識,用心去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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