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人手記》：一泡軟嗒嗒晾曬於白晝下的心腸

來自專欄夢影生平4 人贊了文章

同道中人讀朱天文的《荒人手記》，不知會否如同女性同胞讀茨威格那般，嗤笑甚至惱火於如何也醫不好的男性自大症們自居俯視者的表層意淫。

但這樣一種完全遠離了天神張愛玲，趴伏於地面的姿態，卻把庸庸凡人的怯懦與蜷縮瑣瑣鋪排開來，如同藤本植物彎轉的觸鬚，纏繞翻旋著撬開讀者心壁，翻出內里永遠不會結痂的膿傷。

朱天文寫「荒人」情動：

「我的人整個只剩下一泡裸露無任何自衛力的心腸，軟嗒嗒淌著水晾曬於白晝下」。

又細細表述：

「他以一個完整人走近我，拍打我心房之門。我感到閉鎖在門裡一塊精赤無丁點防護力量的軟肉，脈脈動起來，欲呼應門外叩門。太脆弱的軟肉，竟至任何牽動，都會裂裂作痛。

是他，讓我發現體內存有的這塊軟肉。我所有在夜間瀝淬得到的碎金，加攏來也不及這一有。

我過於珍惜這有，害怕一旦敞開門，它就化成血水沒有了。相當長日子，我懷帶著它來來去去，深藏不露。它使我成為一個易感體，眼耳鼻舌身，全面豎張起來吸收我環境里的一切。

一切法，皆宛轉歸於自己，我真是耳聰目明透了。我所見所聞的世界，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陰往來。」

朱天文卻又寫：

「我祈禱你千萬莫愛上任何人」「我怎忍見你天人五衰弄到一身破爛臭敗」。

她把失去稱為「墓穴歲月」：

「愛情兩造，很殘忍的，移情別戀那一方永遠據有更多砝碼，而遭受背叛的這一方非但討不回絲毫補償且還降為負欠者。債主的一點軟心腸，一點安慰辭令，卻給了負債者不實的幻覺，自憐，膨脹，做起非分大夢。」

「我的昏眠等待漸漸酵變氣泡，前一秒我猜忌他，後一秒替他辯護，才恨他，便原諒了他，相信他必回來，剎那又蕩然無存。意念比光速還快，泡滅泡生，其酵力也果然驚人」

「傑已不愛，而我不相信，島嶼南北，奔波求證。漸漸，我冀望於背叛者的良心，但良心，豈比水中之月可撈拾。

我仍有傑的房屋鑰匙，幾番不請自入，不過是得到一次比一次更大羞辱。我簡直成了被虐待狂的只要他還肯跟我講一句話，哪怕一句惡毒咒罵，都好。終至，我懇求他，親吻我一下，最後一吻，我就走了，永遠，永遠，不再來找她。我講到永遠二字，凜於其字之真實，泫顫不已。

傑把頭一偏向牆，眼睛望地，連不屑或輕蔑都不給我。

我上前抱住他，像抱著一具僵冷屍體發狂要把他抱活熱回來的，枉然。」

「我履行諾言沒有來找他。

可是我依然旅途馳返。

我依然無目的走極長極久的路，結果總是走到傑家巷子。不再激動，仰望傑家，窗黑，窗亮，在或不在，都不會有奇蹟了。我只是被自己內部的深淵所驅使，溯游至此，產著膠稠的苦繆之卵。」

「我的怨戀之情如此執拗深根，即使已無泥土附著，亦無營養供給，它依然頑固求生。」

「我破碎而遊離的狀態，將使我的出現在任何一位朋友面前，都是個突兀、打擾。我找不到能有哪個倒霉鬼來聆聽我的猥瑣告白，靈魂探索。我看著斜陽剩下幾道欄杆就要沒入黑暗，胸腔狂鼓不已猶如十三道金牌來索命。」

「如果你等我，我會回來，但是你必須全心全意等我，等到天下黃雨，下大雪，等到夏天的勝利，等到音信斷絕，等到記憶空白，心理動搖，等到所有的等待都沒有了等待。。。」

「如此的，我挨過墓穴歲月，剝掉數層皮，俯首稱臣，認同了一個新身份。」

「我曾經，每聽到信天游，那幾聲劈裂嗩吶，令我心一抖滾下熱淚。我也簡直戀物癖似的，著迷於北方大褂那種藍染。所有這些，重逢於羅馬莫莫家，卻怎麼都變成了感情淬光之後的糟粕，一如唐僧抵達靈山渡河時駭見水面溜下死屍，是他脫掉的凡身俗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