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昏迷中醒來，世界是一個漫長的夜晚（先心手術 和ICU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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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我還能回憶起那個漫長的夜晚里，虛弱又調皮的15歲姑娘。

（1）

手術當天護士早早幫我測了體溫，一切正常，狀態良好。8點，兩個護士推著一張窄窄的床到病房接我去手術室，那個床比普通的床高，我自己爬了上去。爸媽被醫生叫住說了幾句話，然後他們拿上提前讓準備的一些物品，遠遠地跟上被護士帶走的我。一路上兩個護士姐姐邊推著我走邊聊準備買什麼款式的衣服，我躺在床上研究她倆誰長得更好看一些。很快她們推著我穿過一道又一道的門，進了手術室。後來想想真是心大，進手術室前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爸爸媽媽還沒有跟上來，沒有跟他們拉拉手說句話啥的。

一進手術室就看到那位親切溫和的麻醉師阿姨，還有另外兩三個護士，她們讓我上了另一張高高的床上（應該就是手術台），我按她們說的很聽話地脫光了衣服，麻醉師阿姨給我蓋了一張薄薄的被單讓我躺下，然後給我扎了吊瓶，我一邊看著她們往輸液管里注射了一劑葯（可能就是麻醉藥），一邊回答著麻醉師阿姨聊家常一樣的問題，上幾年級了，家是哪裡的，然後……

然後我就沒有意識了，在我進入手術室的八個小時里（後來聽媽媽說從進去到出來好像是總共8個小時），父母在外面經歷著巨大的煎熬，在省城上班的大表哥和另一位親戚長輩當天都特意趕去了醫院，陪著我的爸媽一起焦急等待著。

這裡補充一下，我做的是正中開胸手術，這個手術是要鋸開胸骨的，還需建立體外循環讓心臟停跳，醫生才能修補房間隔上的缺口。當時是2007年1月份，這麼大的一個外科手術，風險可想而知。我難以用文字寫出我的爸爸媽媽是以什麼樣的狀態在等待自己親生女兒的手術消息，那一定是他們有生以來最漫長煎熬的幾個小時。

我的手術是那位北京來的專家主刀的，主治楊醫生和科室主任也都隨同進的手術室。直到手術結束，幾位醫生走出來，父母趕緊迎上去，專家告訴他們手術很順利，爸爸激動地握住醫生伸出來的手，媽媽則喜極而泣，低下頭哭得說不話來。當然，這些都是後來我媽跟別人說的時候我聽到的。

（2）

等我再次緩緩睜開眼睛，意識很混沌，大腦一片空白，獃獃地看著天花板，大概過了幾分鐘才有了稍微清楚的意識。眼珠子轉動打量了一下，是在陌生的房間，一瞬間特別恐慌，擔心是手術中麻醉失效所以我醒來了。但很快自己否定了，因為周圍沒有醫生，而我也沒有感覺到劇痛。讓自己定了定神，仔細看去牆上有一個鐘錶，顯示11點多，通過房間里不明亮的燈光和外面的安靜，可以判斷是晚上。我意識到手術早就結束了，此時正躺在重症監護室里。

很快就感覺到了難受，我發現自己的兩隻手和腳分別被用白布條綁在了床架上，整個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頭部的位置被搖起來一些。身上蓋著被子，好多條管子從兩邊垂下去，身上好像沒有多少知覺，所以我不知道那些管子都是插在哪裡的。最痛苦的是我的嘴裡不知道被塞了一個什麼堅硬的東西（呼吸管），咽不下去吐不出來，嘴巴被大大地撐開，臉上好像貼著膠帶固定，難受得很。兩邊的手指上都夾著白色的夾子（血氧儀），夾子和嘴裡的東西都通過一道道的線管，連接著立在我床兩邊的監測儀器，耳邊可以聽到各種此起彼伏、滴滴答答的聲音。我覺得自己像一個被綁在床上的蜈蚣，身上插的一道道管子就是蜈蚣的細腿。

重症監護室比普通的病房大，分兩排各有三張床，立著大大小小的各種儀器設備，我對面的三張床上是空的，旁邊床上好像也躺著一個人，因為帘子半拉著，我看不清。值班護士從外面進來發現我睜著眼睛，面無表情地說了句小姑娘醒了呀，因為嘴裡塞著東西我沒法說話，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護士簡單查看了一下我周邊的儀器顯示，說你繼續睡吧，不要亂動。然後就出去了。

（3）

然而我一點睡意都沒有，因為嘴裡的那個東西實在太難受，我決定自己拿出來。雖然手腕被綁著，但我發現手指可以慢慢動，廢了很大很大的勁，大概是四五十分鐘、也或者是一兩個小時吧，最後我成功地用右手上帶著夾子的手指把綁右手腕的布條解開了（這個真的超級難，現在想想覺得自己又奇葩又偉大），然後直接用手去取嘴裡的東西，沒料我拔出的同時，旁邊的儀器也直接急促地叫了起來，不到五秒鐘那位護士就衝進來了。

小姐姐一臉驚慌，看到我的「壯舉」後趕緊上前把硬管子再次塞回了我嘴裡。放好之後她又凶又著急地說，你這孩子怎麼這麼折騰，拔了幹嘛，知不知道這東西是救命的。她重新把我右手上的白色夾子夾好，把右手綁上，並且還把綁左手和雙腳的帶子都緊了緊，然後囑咐我別亂動了，她說風險那麼大的手術都做了，再堅持幾個小時就好了。

護士出去以後我真的不敢再亂動了，怕自己的小命不保。監護室里的光線很適合睡覺，不過隨著麻藥散去，我意識越來越清醒，因為不能說話不能動又沒事可干，就只好繼續一動不動地躺著。我知道那時候爸爸媽媽就在不遠處原來的病房裡，他們也許睡著了，也許因為擔心我輾轉難眠，也許會在門外偷偷看看我。我很好奇手術是怎麼進行的，但是腦袋裡能回憶到的就是跟麻醉師阿姨說我上初三了，之後就斷片了。其實全身麻醉跟睡覺不一樣，睡覺你可能會做夢，可能聽到喧嘩，醒來能知道自己睡的好不好，但是麻醉，是完完全全的記憶一段空白。我不知道自己身上刀口有多大，但是身上居然感覺不到疼，不管是通過什麼方式讓我不疼的，我都對那些醫生們充滿感激。

牆上的錶針緩緩地轉動著，耳邊的滴答聲此起彼伏，那個夜晚似乎特別特別漫長，我幾乎再沒有睡著，就那樣獨自呆著，等待時間，等待天亮。

（4）

早上，我的主治醫生去ICU裡面看了我的情況後就讓護士把呼吸機撤了，嘴裡的那個硬管取出來，整個人都舒服了很多，綁著的手腳也都解開了，但是囑咐我千萬不能亂動。護士姐姐查看我身上的情況，她掀起被子我才看到胸前包著一道長長的厚厚的紗布，紗布底端有兩條細管（貌似應該叫引流管）。身下還有一條管子，從床的左邊垂下去，連接著一個透明袋子，裡面有一點點尿液，那是導尿管，護士每隔一段時間會轉動管子上面的小開關。

我是在最門邊的那張床上，可以從開著的門縫中看到外面有來來往往的身影和腳步，後來門被人輕輕推開一點，我看到媽媽探著頭注視著我，我沒有太大力氣，用戴著夾子的手指朝她揮了揮，叫了一聲媽，媽媽跟我說別亂動，要聽護士的話，很快就能出來了。護士不讓媽媽站在門口，關上門讓她出去了，不過看到媽媽我還是踏實了很多。

拔了呼吸機後就開始感覺到口渴，護士小姐姐把細管放進杯子里喂我喝水，沒喝幾口就移開水杯了，她說不能多喝，我只好舔舔嘴唇，過一會再問能不能喝點水。這一天是不能吃飯的，而因為輸液的緣故我也沒有感覺到餓，白天基本一直有護士在旁邊守著，不時地檢查我身上的各種管子，記錄數據等。下午，他們把床搖起來一些，讓我半躺著。有位男護士搬了個小桌子坐我對面在填一沓資料，他拿著一瓶可樂，不時地拿起來咕咚咕咚喝幾口。我實在忍不住了，說哥哥你能別在我對面喝可樂嗎，我好渴的。旁邊的女護士打趣他趕緊走，別讓這姑娘看見了，她本來就口渴不能多喝水。

（5）

又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其實那兩天只要到了晚上心裡就有點慌，畢竟爸媽都不在身邊，護士也只是時不時進去看看，自己乖乖在那個儀器滴滴答答的監護室里呆著。我躺在床上快要入睡的時候聽到帘子的那邊有一些動靜。印象中白天有護士和醫生檢查過那個床上躺著的病人，除了儀器的聲音，沒聽到什麼說話聲音，好像是位老爺爺。我看到兩個護士和醫生急急忙忙地進進出出，然後聽到有人說搶救什麼的，再後來看到那邊的地下有血。我叫住一位護士姐姐說我害怕，那位護士姐姐叫來了我的主治醫生，他正好那晚值班，他溫和地跟我說了幾句話，讓我閉上眼睛睡覺，明天恢復好了就能出去了。大概是確實累了，我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護士跟我說今天可以吃飯了，但是只能吃清淡些的流食。媽媽站在門口遞進來一個小碗，裡面是小米稀飯，還有一顆煮雞蛋，護士把蛋黃剝出來泡了進去，攪拌好，準備喂我吃飯。我不習慣別人喂飯，就問能不能自己吃，她給我在床上支了一個專用的木板，把床搖起來一些，我用不輸液的那隻手拿著勺子，自己吃飯。雖然很不喜歡把蛋黃泡在稀飯里，但是畢竟兩天沒聞過飯味，很快吃完了。

那天下午，我的導尿管也撤了，剛撤掉的時候總是覺得有小便的感覺，護士說這是正常現象。當我需要方便的時候，護士姐姐把我的身子扶起來一些，然後把便盆放進去。白天半坐著的時候，護士給我穿了病服上衣，但是沒有系扣子。據說做完心臟外科手術都要讓咳嗽，我也不例外。護士每隔一會兒就會讓咳嗽，我沒感覺咳不出來，他們就扶著身體拍我的後背，一定要讓咳嗽出來，是為了練習肺功能。我總是害怕手術刀口會崩開，小心翼翼地用一隻不輸液的手輕輕護著胸前，又不敢太用力。

（6）

本來以為那天可以出監護室，但是主治醫生告訴護士讓我再呆一晚上。那天晚上比較平靜，很快就到了第三天早上。醫生給我重新換了胸前的紗布，拆開的時候他說刀口長得挺好的，我不敢看，也不知道自己的傷口是什麼樣子，之後護士幫我穿好衣服就送我回普通病房了。除去手術完當天下午，我在ICU呆了整整三個晚上，兩個白天。回到爸爸媽媽的身邊當然很開心，我跟他們講著這兩天在ICU裡面的事，爸爸說已經電話告訴了奶奶我做手術成功，奶奶很高興，就等著我們回去了。護士告訴爸媽每隔一會就要提醒我咳嗽，後來那幾天里都是那麼被逼著咳過來的。

當天下午輸完液體，護士說讓我下床走路活動活動。媽媽陪著我到了病房外面，在樓層里走了兩圈，我整個人感覺還不錯，手術前一個月里那些不舒服好像都沒了，刀口也沒覺得有疼痛感，就是上身不敢大動，縮著肩膀，一直用手隔著衣服護著胸前的手術刀口，這個習慣在出院後仍然持續了一個多月。科里的醫生看到我小心翼翼的樣子，告訴我傷口沒事的，幾天就長好了，要多活動，利於身體恢復。手術刀口有20厘米，主治醫生說因為我是女孩，所以讓刀口靠上了一些，縫合用了肉線，不需要拆，但是手術刀口下面有兩個十字小口子是需要拆線的（插導流管的地方），出院前幾天醫生就給我拆了，還換了兩次大紗布。

手術前，我病了差不多快兩個月，因為身體不舒服食慾一直不好，但是手術完我的胃口好像突然好很多，總想吃東西，爸媽按照醫生的囑託小心翼翼地給我吃利於術後恢復的東西。後來在主治醫生的安排下，化驗了幾次血，做了胸透、心電圖等，檢查身體恢復情況。就這樣手術後大概十天左右，我可以出院了！

醫生跟我爸媽說了很多回家後護理需要注意的事項，開了半年裡需要口服的一些葯，並且讓按時去複查。辦好了手續我們就回家了。當時好像是帶了幾瓶液體，回家後讓村裡的醫生到家裡幫我輸的。

在醫院呆了40天，回家後我心裡那個激動呀。當時已經是臘月里，回去後爸媽一邊小心翼翼地照顧我，一邊準備過年，親戚長輩們知道我手術成功都特別開心，紛紛到家裡看望我。剛回家的那段時間，我每天少量多餐，一天吃四五頓，奶奶把紅棗煮在稀飯里讓我喝，還有排骨湯也喝了不少，其他各種補充營養就不詳細說了。剛手術完的一個月里，我自己放不開，不敢太亂動，睡覺的時候需要有人扶著我慢慢躺下去，而且是平躺著睡，洗頭髮也是需要媽媽幫我洗。後來自己放舒心了，不再用手護著傷口了，身體就很靈活了，完全自理。

身體上的舒服，心理上的釋然，我整個人像是重生了一樣，覺得格外輕鬆，人也開朗了很多。出院後我沒有出現過什麼不適癥狀，這個手術讓我遠離了從前的苦難，好像自己沖開了生命里的一個束縛枷鎖，世界變得五彩斑斕，我感受著健康帶來的美好和溫暖，開始了新的成長旅途。

（7）

以上就是我講述的先心之路第三篇，ICU和術後經歷。10年後我用文字梳理那些細細碎碎的記憶然後寫出來並分享給大家，如果其中有表述不準確的地方，請見諒（畢竟全麻醒來後意識可能不太清晰，而10年的時間裡也可能會忘記一些）。於我而言，那終究是生命里一段難以磨滅的重要經歷，在此後的記憶里，熠熠生輝。

在下一篇文章里，我會講述術後10年里我的恢復變化和生活經歷，感謝每一位耐心看完的你們。願我們都足夠堅強，足夠勇敢，跨越生命里的那些艱辛不易，把握自己的精彩人生。

▼葵恩：「先心之愛」創辦人，90後自媒體人，2歲查出房缺，15歲開胸手術，術後10年恢復良好。更多交流可添加我個人微信kuien861932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