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彬:關於霍香結《靈的編年史》一書的虛擬對話。擬經寫作
來自專欄靈的編年史
自史而經:通靈的「史傳寫作」或「擬經寫作」
——關於霍香結《靈的編年史》一書的虛擬對話
□劉愛彬
一、緣起
我是一個鄉下的鄉下的鄉下人,上過幾年學,讀過幾天書,識得《百家姓》里三三五五個漢字,這本稀鬆平常的事。不過一旦閑下來,公私諸事似了非了,倒是喜歡一書在手,隨隨便便翻看那麼幾頁,無傷大雅地塗鴉個三言兩語,偶然靈感迸發,也不過隨風而逝,一向無甚可惜,哪敢以作述自許。就這般塗塗畫畫,自娛自誤,轉眼便是哀樂中年,每天開門七件事,日子過得平平常常,波瀾不驚,以讀奇書異文為賞心樂事,覺得如此甘淡一生倒也甚好。久而久之,自謂讀書有得,就未免想入非非,奢望結交二三通人碩學,得其一言之教,若能性命相見,便也不枉此生了。
人詩有雲:世緣深處仙緣新,我自結緣闊言兄以來,各種仙緣便紛至沓來,而與霍香結的神交,即是這種種仙緣的一種。雖說緣淺交淺,不過以中華之大之深,魚有魚路,蝦有蝦路,相望相忘於汪洋人海,彼此各安天命罷了!人既安安,我亦靜靜。
可是人生百幸,誰又能料得到呢,霍兄居然飛信傳言,自謂長篇小說殺青欲梓,邀我一評,時間半月,隨意而談,不拘好壞長短。看這天外飛石來的,真是受寵若驚啊,素來無驚無險的日子頓時如潮如浪,榮幸之深亦知責深望切。於是我一改往日的放縱散漫,鄭重其事,遂把四百四十二頁的微信版小說定稿,從頭到尾,又從尾到頭,認認真真讀了兩遍,巨細無遺,一個小小標點都不曾放過。就這樣見縫扎針,我牛吃新草一般,一大口,一大口,把書一頁頁吃進肚裡,然後躲進閑靜處,慢慢地,靜靜地,一遍一遍地反芻。可是文章呢,我吃書如壯牛,書評的事就看山蠶的天分了。嘮叨若此,略述緣起如右。哈哈!
二、小說何以是「通靈術」?
關於讀書,有人是「心」讀法,有人是「腳」讀法,我呢,卻是「頂」讀法,要麼五雷轟頂,要麼大水沒頂。靈魂是帶電的,好書是帶電的,所以我讀書首重語感。好言語如同霹靂閃電,我喜歡這種雷劈電擊之感。《靈的編年史》就是一道道霹靂閃電,來自宇宙深處,初讀此書,如遭雷劈電擊。坦率地說,剛掃書名第一眼之時,敏銳的直覺第一時間告訴我,這可能是一部不折不扣的「通靈」小說,當時我就瞬間想到了《巫言》。而後電光石火之際,我即刻浮想聯翩,《九歌》、《靈山》、《蓮花》、《心靈史》、《神巫之愛》、《聖靈降臨的敘事》……,書一部部,為靈光所指引,彷彿深海里的銀魚游集水面,以吻結識,喋喋唼唼,竊竊私語。及展讀書稿,僅僅數頁幾句,心裡就咯噔一聲,猛打了個激靈,好像雷電瞬間穿心而過。倒吸了一口涼氣,那個驚怎生一個字說得!奇才!奇才!禁不住暗叫了一聲好。無奈公事在身,心雖奇癢不止,書稿到底怏怏放下。揮汗如雨的夏夜,晚飯草草既畢,,一轉身坐進自己小小的書房,迫不及待地重新打開小說,若明若暗的夜裡,一口氣讀到了更深夜靜。浩瀚恢宏,而又靈氣拂拂沸沸,一幅宇宙史詩的壯闊混茫場景,次第在眼前展開如活潑潑的星圖,我猶如頂上有眼,破天荒第一次恍然睜開,魂飛天外,有一種手眼通天的感覺,彷彿身懸璀璨星河,我御光飛行。感覺既奇異恐懼,又欲仙欲死。宇宙的旋轉門為我洞開,我漸行漸遠,漸飛漸高,漸去漸深,一個人在飛,在探,在望,在找呀找呀找,究竟在找什麼,我自己也茫然無知。膽子一會大一會小,如獅如鼠。好像突然撞見了什麼,又似乎鬼靈附體,忽而神奇,忽而靈喜,忽而詭異,飄飄欲仙又如生如死。既靈魂飛升,又肉身屍沉,既驚喜,又驚悚。一顆心醒著游著飛著,身呢,在下,在降,在沉。心無限大,身卻微似塵埃。奇書一部啊,靈異而又神聖,通天通靈通神。咦?小說真的居然成了「通靈術」「招魂術」!不知不覺夜色深沉,四周人籟俱寂,只有手中一片靈光熠熠生輝,在濃稠的夏夜朗照黑暗。稍稍移開澀疼的雙眼,渾然不覺地打量了一眼門外,似乎覺得有物在動,在窺,在盯。我突然打了個冷噤,渾身毛孔倒豎,恐懼到了極點。不會是幻覺吧?放下讀到近半的電子稿,我懷著顫慄的秘密草草睡去,還好一夜無夢睡到了大天亮。
就這樣,一路逶迤,若斷若續,似夢似醒,庄生逍遙遊一般,我吞日咽月完全書。七天已過,夏日炎炎,書評一點雲影子也無。遠居京華的霍兄若有所問,我心裡又發急又發愁,男人學生孩子,真難為死人了。看著自己兩腹空空,我依然一籌莫展。惶惶然走在上班的路上,覺得世界千篇一律,沒有我最想要的。她是什麼,到底在哪,對此我一無所知。羅蘭-巴特說:寫作者如同戀人。我呢,就像個失戀的男人,為她垂頭喪氣,為她唉聲嘆氣,為她輾轉反側。某天早晨起來,夏天的大太陽明晃晃的,我忽然心中靈機一動,魚在咬鉤!直覺第一時間告訴我,漫無目的垂釣的日子就此結束,在浩茫得無邊無涯的宇宙大海,我終於釣到自己寤寐思服的鯤魚:宇宙之靈。我又驚又喜,激動得一顆心直發顫。是啊,最深最深的知識,彷彿茫茫莽莽宇宙里曠古之謎迷秘密蜜,而我到底猜破了這個迷中之迷、謎中之謎、秘中之秘、密上加密、蜜上加蜜的上帝之櫃!
自顓頊絕地天通以來,上下隔絕,天人互分,地天通的能力或被上層圈養,或在下層懸為厲禁,個人通天徹地的秘密知識日惟隱伏民間草野。被圈養的部分秘密知識逐漸上升凝聚成經典體系,而被散養的部分秘密知識,不得不以「通靈術」「招魂術」「鍊金術」以及讖緯的面目示人行世,並且一概被斥為旁門左道的妖學妖術,常常以妖言惑眾罪之,向來難登縉紳之士大雅之堂。世人自謂生活在禮制時代,更是呵止莫此為甚。「子不語」么,世人謹遵聖訓,百口禁忌,卻又心照不宣,我行我素。天-人分,士-民離,士的寫作傳統與民的寫作傳統也隨之各行各路。古有《搜神記》、《玄怪錄》,一脈相承至《西遊》、《封神》、《聊齋》等神魔小說,以及滲透到《三國》之講史、《水滸》、《紅樓夢》之世情人情小說,薪火不盡於魯迅、沈從文。高峰之後是低谷,新時期以來,小說寫作「一路向西」,中國小說家學盡失,我們當代的大陸小說家只有《神聊》、《太白山記》諸如此類而已!台灣一島孤懸海外,千年文脈猶未盡喪,靈息尚存,種子沉睡。一旦春風吹暖,便舒葉吐蕊,開的是奇花,結的是靈果。在台灣文學潮流之外,朱天文始終是小說寫作的「異類」。如果說《巫言》來自於《楚辭-九歌》,朱氏寫作是通靈的「神姬之舞」,那麼通靈的霍香結到底是誰,愚笨如我者,就更是語焉不詳了。誰為我指點迷津,一語道破其中天機呢?看懂的,如你,參透的,如你,你你你,速速道來!速速道來!道不得的吃我老僧三千殺威棒。呵呵!
三、小說何以成「編年史」?
關於小說的「史傳寫作」傳統,一部《中國小說史略》與《中國文學史話》便足以窺豹。其他的,太長!太雜!不提也罷。別跟我提巴爾扎克名言,我煩!他的《人間喜劇》來自於《神的喜劇》,這是西方寫作的另一傳統,梅列日科夫斯基《但丁傳》一看便知,不多啰嗦。我只單單提到《阿Q正傳》與《故事新編》,就抵得上連篇累牘幾火車了。然而我為何又如此喋喋不休唾沫飛濺?別批我咬文嚼字哦,這其中的寫作血脈殊耐思量,由不得我老調新談(彈)而音外弦外了。「嗤!忍你老半天了,都!你看看你這人,一篇書評羅里吧嗦的,這不寫得明明白白嘛,別跟我玩玄虛,裝高深,你這種人,哼!呀呀我呸呸呸!」看官大人,莫急莫氣,莫驚莫走,且坐且聽,容我書評君慢慢到來:
中國文學的作者既分士與民,而作為政治教化的文學形式,因應不同的時代,出現了三種重大的形式變化。如果說政教之體三變,經教——史教——小說教三段式,那麼政教之用亦隨之三變,也是經——史——小說三段式的。在古典中國,「六經」代表的正典正經體系,不僅是政教的源頭,也是寫作的源頭。她們沉澱與凝聚了最古老的秘密知識和最高貴的政治智慧,「六經」的至尊位置如天如地,猶如定海神針,此針一去,天翻地覆。《詩經》雲:自君一去,首如飛蓬。異喻同體,此之謂也。「經」為秘密的「聖知識」、「元知識」,來自於古久遼遠的元宇宙。「經」為萬學之學,聖人為萬世之師、萬師之師。她依源而居,為後世一切學問的源頭活水,所以後世莫不原道、宗經、徵聖,此中玄奧幽微,《文心雕龍》前三篇文論總結整全,為千古不刊之論。董子曰:天不變道亦不變。所以一旦天有大變,則道變制變學變,學之器亦必變,是謂道成法身、道成肉身、道成器身。形而之上謂之道,形而之中謂之心,形而之下謂之器。盤古女媧天地玄黃,三皇五帝草昧初創,殷周之際,天人革命,周公代文武「制禮作樂」,以先王之政、之制、之學教闔國貴族子弟,國祚八百。延及東周列國,王綱解紐,禮崩樂壞,聖王不出,天下無明。聖人感天而生,素王「天命在躬」,傳道授業解惑,天下文明,老、孔即是中國古典聖人最早最偉大的兩個。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五百年必有聖人出。在所謂的第二個軸心時代,當五百年前後,或早或晚,與老、孔相彷彿,印度的釋迦摩尼,希臘的蘇格拉底,希伯來的先知系列,波斯的查拉圖斯特拉,幾乎並世而出,拯亡救絕,道成肉身,以傳導千年「聖知識」為天命。東西聖人的靈魂類型有別,聖知識的類型也大有差異。對於我,其他的聖知識所知甚少,不敢班門弄斧,我只說說自己似乎熟悉的中國類型吧。
孟子曰:先王之跡息,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焉。」由此可見,自《詩經》、《書經》而《春秋經》,聖-王分離、道-德分離的最終結果,導致聖人在世的政治身位發生了根本變化,而傳導「聖知識」的寫作方式也與之大變,從詩教類型轉敘成史教類型,自經而史,非經非史,似經似史。孔子自謂「述而不作」,其實既述又作,述作非一非二。「述」是「大義」,「作」是「微言」;「述」是繼往,「作」是開來。孔子身位在天人之際,孔門聖學是「天人之學」。但在後世之人看來,譬如王陽明、李卓吾、章學誠等,「六經皆史」,「六經」既是先王之跡,自當是先王之史,六經之學即是六經之史,經學即是史學,經教即是史教,又何來「自史而經」的奇談怪論?章學誠等不知孔子之聖心王意,「好學深思心知其意」的司馬遷是大明白人,對此微言心領神會,窮十九年心血盡萃於《太史公書》,自謂「究天人之際通百代之變」,知天知聖通天通聖。呵呵,史遷不愧知聖通聖的孔門聖徒聖孫!這樣一來,《太史公書》就不是所謂的「史傳寫作」,而是貨真價實的「擬經寫作」,他不是規行矩步學聖賢,而是通天徹地做聖賢,一代通/統史,一代通/統識,一代通/統儒,一代通/統才,其通/統念茲在茲,豈有他哉?《史通》、《文史通義》真「通」?知幾真知「幾」?學誠真學「誠」?通人之蔽,是之謂也!至於後世所謂「通史」,不過「史料長編」而已!《太史公書》之後,除《資治通鑒》外,通史之作,幾成絕響。自《漢書》斷代體例出,天下形隨影從,是否通天通聖知天知聖暫且不論,單單知通史遷者,也代代乏「良史之才」。果真「絕地天通」時代降臨,「地天通」的聖學血脈也五世而斬嗎?子一則曰:天不喪予,桓魁其奈我何?再則曰:天不喪斯文,文不在茲乎?……
「打住!打住!你說的都什麼玩意啊,你看似言語滔滔不絕如江河水,我看是『廢話教主。『耶路撒冷與雅典有何想干?經史與小說嘛關係?切題!切題!切!切!切!切記切記!」
嗯嗯!啊啊!……,古典中國王化千年,經史之教深入天下萬民之心,春風化雨,潤物細無聲。中國民間的善男信女,老老少少,看似平平常常,其實是天人大人,感而知之,最能感通天地的往來消息。自東漢專固於古文漢儒,分文析字,斤斤計較古文字學,代表聖學血脈的今文學若存若亡,天人之學復被視為左道旁門之學,日惟只在天啟神學的緯書雪藏,甚或斥其為偽經偽學,動輒得罪,經史之教因之大壞。天人共感廢,漢儒於時勢之變無感無應,漢儒益趨因循固陋。然而民智漸開,靈心益成,伏處民間的秘密聖知識茁壯成長,多以早期小說的形式口口相傳,間或經文士之手,匯成《十洲記》、《搜神記》、《靈異經》梓行於世。或粗陋,或稍文,後起的「小說教」流行閭頭巷尾,輾轉天下。至於六經,由於古漢語的歷史演變,原本新鮮活潑的口語漸成玄奧晦澀的文言,經史聖教僅僅縉紳之士稍能言之。「道成器身」,隨器賦形,與時遷轉,道日日新,器日日新,傳導聖言的聖器,最初是詩歌體、經傳體,一變而為紀傳體、編年體,三變而為小說體,「經教」也通過「史教」創造性轉換成「小說教」了。
作為古典中國「小說教」千年血脈的現代傳人,前有《阿Q正傳》的「鬼靈寫作」,沈從文《神巫之愛》的「神靈寫作」,同代的則有張承志《心靈史》的「異靈寫作」、朱天文《巫言》的「巫靈寫作」、徐則臣《耶路撒冷》的「聖靈寫作」呢,至於霍香結,他的小說則是「泛靈寫作」。他的小說精神已與魯、張的啟蒙精神相異,「古今雜糅」的方法與編年史性近似《故事新編》,氣象混沌神似《玉米人》、《百年孤獨》,迷宮式的結構近於卡夫卡、博爾赫斯,至於注經體的方式,就與梅列日科夫斯基的《耶穌》三部曲如出一轍了。如果再說到他的「異象烏托邦」的虛構,我覺得他和鹿橋、黃錦樹、施叔青就很有一比了。然而作為身份類似的「靈知人」,以上諸家多有不同的深厚的各大宗教信仰背景,如沈從文的薩滿教,張承志的伊斯蘭教哲合忍耶教派,鹿橋的婆羅門教,朱天文、徐則臣的基督教,黃錦樹、施叔青的異教,卡夫卡的猶太教,博爾赫斯的道教,阿德里亞斯、馬爾克斯的泛靈主義,梅列日科夫斯基的新基督教,魯迅的宗教背景似乎無以名之,姑且杜撰為「鬼教」,霍香結與他/她們都不同,他的法穆知識學來源比諸大宗教更古老更遼遠,不是來自於我們的地球牧場,而是來自於億萬年前的元宇宙。如果說地球牧場上的諸大宗教是對古老宇宙的地球文明記憶,那麼塔穆宇宙學就是對地球文明記憶的追憶,他來自於宇宙更深更遠更久之地,比太陽系更高,比銀河系更遠,比外銀河系更外,比黑白宇宙更廣,比反宇宙更反,作為「宇宙之父」,他也許來自於元宇宙的那個唯一的元點,他的信仰背景或許是《封神演義》里提到的「混元教」吧。無論是宇宙牧場,還是地球牧場,雖然他們信仰的家世根底多有差異,但他/她們都無一例外地是各大宗教的現當代精神後裔,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她們是這貧乏時代的聖教聖徒,以小說寫作作為靈知修行的匿名道場,藉助「秘書」隱喻的方式,紛紛向世人秘密傳導來自宇宙深處的秘密聖教知識。他們是隱身靈知人,小說是他們最好的隱身之所。他們深懂「隱微寫作的藝術」,只是因為他們自己有意無意隱匿各自天啟神學的在世身位?行文至此,一言以蔽之,我終於發現和斷定,《靈的編年史》一書是隱身術般的注經解經體小說。此書的風格既是「小說神學」的,又是「政治神學」的,他——霍香結,既是鯉魚教團的匿名當代隱修士,又是塔穆知識學的隱身當代釋經家。……噓!噓!噓!千萬小心,可別讓人聽見!這可是秘密之中的秘密,是迷是謎是秘是密是蜜,從來迷謎秘密蜜不示人!噓!……
「我滴個天神,聽起來就像天方夜譚,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書評兄給你水,潤潤冒煙的嗓子,潤喉片都給你。太神哦,太有意思了!我象做夢一般,你老兄再說說,再說說,剛才剛才……嘿嘿!嘿嘿!」
「這才差不多嘛,我說了老半天,終於開竅了?看你還有點尊師重道的樣子,那咱們再補補課?又猴急?先讓俺喝口水,吃兩片亮嗓再說。」咕咚咕咚咕咚……
四、正典或負典:小說是「新經」還是「偽經」?
在當代純粹漢語寫作中,霍香結是一個罕見的漢語小說家。不過這只是他顯在的在世身份,其實他是一個隱在的塔穆宇宙學釋經家,《靈的編年史》一書是編年形式稀貴的注經體靈知小說,面向深不可測的宇宙,磅礴大氣,雄渾混茫,具有恢宏瑰麗的百科全書風格,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包羅萬象,無奇不備,究天人之際,通百世之變,熔鑄百學千理於一爐。腦洞好大!腦紋好深!如果說《故事新編》是一部既「好玩」又「玄怪」的形而上虛構小說,那麼他的小說就是一道高深玄奧的宇宙數學題,既淵博又靈異。熱烈純真的心,洞明老練的智慧,老玩童一枚,老小孩一枚,太好玩了,太會玩了,整全的宇宙在他眼中,也只不過是造化小兒手中蹦蹦跳跳的小皮球罷了!對此,陶春兄珠玉在前,茲不贅論。我想說的是他寫作的雄心抱負,我想問的是此書的真實品質。記得當年《阿Q正傳》剛剛問世,周作人立即寫出了一篇簡練評論,他把《阿Q正傳》論定為「負性的文學」。在文學經典化過程中,如今魯迅小說被奉為文學經典,由「負」轉「正」,當年的「負典」成為「正典」,「偽經」上升為「新經」。而在美國,布魯姆寫出《西方正典》一書,極具文明的自覺意識,從本色的「西方性」出發,深廣完整地梳理了自古迄今的偉大西方文學傳統。在古典中國,當「六藝」上升為「六經」,「子學」也凝聚為「經學」。自「史」而「經」,在世界先後經典化的偉大曆程中,散落各地各民族的地球文明形成各自奉若神明的「聖經」,隱顯雙行地傳導來自於宇宙深處的秘密「聖知識」。如此持較霍香結,他長篇小說傳導的塔穆宇宙學便屬於這最新最近的一種。塔穆宇宙學作為各種地球聖知識的統一場,他氣魄宏大地建造起世界級的聖知識巴別塔,雄心勃勃地夢想構建成嶄新的「天下體系」,天可汗忽必烈坐在聖城汗八里的天下中央,「體天經野惟王建國」,萬民平了,世界平了,天下平了,宇宙平了。面對未來東西融通的堂堂新天下,古典的蒙元帝國是他的政治「理想國」嗎?他的「小說神學」是這新天下的「政治神學」嗎?他的塔穆宇宙學是俯視這新天下的「洪範九疇」嗎?天命難違,宇宙之靈秘語錫之,他,秘書受之。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天命,一本書有一本書的命運,無論是人是書,命運沒有偶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人心。如此一來,他的小說到底是「正典」還是「負典」,到底是「新經」還是「偽經」?對此,我沒有十足的把握。《書經》雲:道心惟微,人心惟危。在這微與危之際,在這正與負之際,在這新與偽之際,考驗的就不僅是靈知人的文學天才,更重要的是他成熟老練的政治智慧。這樣能量無邊的塔穆宇宙學,世人擔當得起嗎?我心中沒底,卻亦喜亦憂。遙想當年,孔子作《春秋經》時,夫子深懷知我罪我的政治自覺。夫子自知道大志大,可天下容其道容其人了嗎?他一路行遍天下,周遊列國十四,譽滿天下的同時,也謗滿天下敵滿天下。他東歸故里,不問政事,日惟以六經教書育人。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微言大義」,一顯一隱,公、谷二傳,若得其人,口傳秘授。春秋筆法,隱約其辭。素王其人,危言遜行。其後傳承孔門秘密聖知識的緯書寫作,也不得不隱身於今、古文字之爭。後之後兩千年,「六譯聖人」廖平以知聖通聖的天才,早早寫成《知聖篇》與《辟劉篇》,但多年以手稿形式守口如瓶。康有為作《大同書》,時斷時續,雖成定稿,終其有生之年,秘不示人。他們到底憂懼什麼?他們秘密言行的同時,到底掩藏怎樣驚天動地的巨大秘密?每念及此,未免杞憂,我私底下都為霍香結暗捏了一身汗。小說出版在即,一石激起千層浪,不!千千浪,萬萬潮,人言洶洶,驚濤駭岸,霍香結自己居然坦然自若,波瀾不驚,有大志,有大勇,有大識,有大量,我上看下看,佩服得五體投地。子曰:見賢思齊焉,見善如不及,我還猶豫什麼!把一切擔憂象影子一樣拋擲身後,拔劍而起而舞而御,我今當為他喜,當為他賀,當為他鼓與呼!……
「啊呦呦,兩個大男人的知己情話,肉麻死了,瘮人一身雞皮疙瘩,我閃!閃!閃!」
五、並非結尾
卡夫卡,布拉格之城的寒鴉一隻,他驚恐萬分地告誡自己:一座籠子在尋找一隻鳥。
但就在中國的夏夜,這新的千年夜,我仰望茫茫宇宙,星光璀璨如珠如璧,我驚訝自己看見了三千大世界,而他——霍香結,正御光飛行,與光共舞,無日無夜,無古無今,無內無外,無宇無宙……
曠野之城
2017年7月16日夜匆草於蛻齋燈下
時大夜彌天,星垂曠野,遠犬吠聲猶如輕雷滾過。
追補結尾最後兩句:
蒼天在上——
我俯首合十,私心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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