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

來自專欄那些個性化的生活

有件事你們就當故事聽，不要問我是真是假。因為這種事鬧不好是要殺頭的，這也是我父親唯一只講過一次的事情，為了聽起來更像故事，我就把它設定在清朝末年。

我爹是個獵人。

有年大雪後，他跑的太遠，不小心過了界，到了洋人的地盤——我們穿梭在自己的國土上，卻總是會踏入外國人的地盤——遇到一個拿著洋槍的洋人。那個洋人也是在打獵，看見我父親後，立刻懷著敵意，用槍對著他。

但是我父親一動不動，只消用那雙獵人的眼睛與之對視了一下，洋人便立刻判斷出來：眼前這個土裡土氣的矮個子也是個獵人；洋人把槍放下，雖然語言不通，但還是自鳴得意的向我父親炫耀他打到的兔子。不得不說，我爹一上午只用那張破網捕到一隻，那洋人卻打了三五隻了。於是我爹就仔細盯著洋人的槍看，像個啞巴似的一言不發。

他面帶慍色的回到家後，翻箱倒櫃，把他當木匠那陣的傢伙式全搗鼓了出來，又往鐵匠家跑了一百來遭。整個冬天，他都把自己關在馬棚里，叮叮噹噹的，直到來年開春。

我記得，那天大約是驚蟄，因為黃曆上寫著：

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

他最終真的自己造成了一把土槍！

這真的匪夷所思。那時候我還小，怎麼也想不透：從沒念過書的他，怎麼可能自己造出那玩意來！當然現在我明白了，原因很簡單，也不需要解釋——就因為他是個獵人，這個東西叫天賦，就和鹿生下來就能直立一樣。

槍造成的那天晚上，夜幕漆黑，繁星滿天。我在屋裡讀書，他在院子里叫了我一聲。當時我只知道他在造什麼東西。

我剛把一隻腳邁出屋子，突然眼前火花一噴，整個院子亮了一下。

「砰」的一聲，一股青煙乍起，直接把我嚇得沒站穩，手勉強抓住了門，魂魄差點從頭頂鑽出去飛走。院子里的兩條狗嚇得轉身躲進了窩，馬驚的抬起前蹄。

我父親手握長槍，咔咔撥弄了幾下，毫不猶豫的舉起槍管，沖著漆黑的天空——

「砰」又放了一槍。

只見火光衝天，震聲響徹天際，連房子都在嗡嗡顫抖——我也在顫抖。我戰戰兢兢站直了身子，但不敢靠近，兩條狗都絕望的縮在角落，將鼻子埋在土裡，嗚嗚慘叫；平時睡覺都站著的高頭大馬轟然跪下，發出悲鳴。剎那間彷彿萬物低頭。

再看我爹，面不改色，端起碗酒一飲而盡。上好火藥後，槍口又對準天空，這時卻回頭朝我招手——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我去放第三槍。但我驚魂未定，膽小如鼠，覺得那桿土槍就像是一隻放出籠子的猛獸，雖然被我爹按著獸頭，壓抑著怒火不敢作聲，但睥睨著我，喉嚨里發出悶雷一樣的響聲——只等我過去就立刻把我撕碎！那個時候我是真的害怕，畏縮不前，寧死也不過去，我爹鄙視的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現在想起來都刺痛我的心。

他大喝一聲：「兒子，你看好了！大丈夫生當如此！」

「砰！」

天地震動，萬物驚醒——我知道從那一刻起，當年的驚蟄才能算是真正的開始。

回想到這裡，我感到五內翻騰，為什麼我當時沒有鼓起勇氣，去衝天放一槍呢，太遺憾了，因為再沒有機會了——令我費解的是，他造好槍卻從不用它去打獵，依舊使用鐵鉤子和繩網這些土法子去套野兔。

那槍去哪裡了呢？我彷彿記得，有一天，他帶我去河邊，當著我的面，把槍投進了河裡，咕咚一聲。

他就是這樣一個老古板，他造槍的目的只是為了證明他會造槍。

長大了我才明白——當年父親為什麼要當著我的面，把槍投進河裡。

因為樹林里不光有兔子，還有狼。土槍不僅破壞了他和兔子的關係，更重要的是，在狼群出沒的森林裡，手裡有槍會讓他覺得安全，他不喜歡那種感覺——那樣讓他覺得他不再是個獵人，手裡的槍讓他覺得羞恥，還有任何侮辱堪比讓人失去自我。

「最好的獵手，就要配上最惡劣的天氣和最殘忍的野獸。」父親常說，「做獵人就是要冒險，你要做好死亡的準備。」

好了，不扯了。其實那把槍沒有扔進河裡，我給我母親寫信問到這件事，她回信說：它一直封在我家院子里的廢井裡，是留給我的，作為我成年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