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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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兩天嘉明居然沒有過來。若昕也沒有提及,最後還是景行問了一句。她只是淡笑了一下,說:「我想我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景行才明白她鬱鬱寡歡的緣由。不論再如何落魄,她始終都保持著尊嚴和底線,不想在人情上自討苦吃。任憑他們再投緣,她也沒有理直氣壯的資格。

  過了兩日,她才知道嘉明原來是病了。淅瀝春雨,有一天下午他趁李嫂打牌溜了出來,不過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後來滿屋子的找,終於在花園裡尋到他。他已經渾身濕透,呆立在石桌邊,手上攥著什麼東西。

  王渝謙當晚來了她屋裡,說:「這孩子沒個人照顧是不行了。李嫂也是個不著調的人,又是個下人。嘉明讓她帶久了不好,別染了下人一身的惡習。」他儼然是一副慈父關心幼子的口吻,與平日的冷漠大相徑庭。

  若昕默然半晌,沒有回答,只吩咐秋雨給他去準備沐浴的東西,然後持匙焚香,一系列動作如行雲流水,機械地像是完成既定的任務。王渝謙看了她很久,忽然笑了,「你也是個有氣性的人。現在這身份是委屈你,但又不是我害的你,你把氣撒我身上來做什麼。若是你家不出事,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給你該有的地位,但要那樣——」

  他走到她面前,忽然把手覆蓋在她手上,溫聲道:「我也遇不見你。」

  她反射性迅速地抽開,瞪他一眼,把爐蓋用力合上。那股沉香煙火就成了斷裂的錦緞,四下破碎了。她坐回床上悶不作響,從枕頭下抽出一本書看。

  「真是段孽緣,權且你忍耐些吧。」他換了彷彿是愧疚的語氣,像為前幾日的刻薄道歉。

  等他沐浴完,剛過了九點,有些肚餓,就讓人去廚房下餛飩。春雲剛要去,王渝謙就吩咐:「這麼晚了,廚房又遠,這種事讓男人去做就好了。」

  若昕眉毛稍抬了一下,又繼續埋頭看書。她已經換了位置,坐在了窗下的椅子上。王渝謙爬到里床去,哆嗦著直說冷,要換床厚褥子。她沒好氣地說:「剛開春,我才換了新的,現在又換,哪有那麼麻煩的事。」

  「不是說春捂秋凍么,已經病了一個,別又病一個。」他有些委屈地說。

  「大爺若是嫌冷,可以去其他人那裡。她們自然有溫香暖玉,不會凍著您。」

  「你這話是吃醋么?」他斜睞出笑,就像是只貓,而且是只通體漆黑的野貓,有寶石藍色的玻璃眼睛,在暗處閃幽光。即使是笑,也是瘮人的,充滿神秘和冷冽的笑容,沒有男人身上的熱烈與體貼,甚至連基本的慾望也無,那表情底下是什麼,沒人能看懂。不過她置若罔聞,始終皺著眉頭,又翻了幾頁書,看到精彩的章節,因入迷神色才慢慢地恢復。

  景行剛做完兩份作業,就聽見春雲來讓他去煮夜宵,只說是主人要吃。他去了廚房,早已經熄火了。他以為是若昕餓了,根本都不知道王渝謙也在。翻遍柜子也找不到餛飩,就起火灶做了碗她一貫愛吃的火腿面。

  等他端過去,才看見床上斜躺了一個人。王渝謙剛沐浴完,難得以一種慵懶的姿態出現在外人面前。他穿一身灰藍色的綢緞睡衣,靠在枕墊上,認真地捧著一份北平晚報。景行放下東西後立在一旁等候。王渝謙蹙眉問:「不是說餛飩么,怎麼拿了面來?」

  「廚房已經熄火了,我找不到餛飩。」

  「這面是你做的?」他抬起頭注視著景行,直勾勾地深不可測,因為職業習慣,很喜歡用含笑的眼神正視對立的所有人。「你在念書嗎?」王渝謙突然問起此事,讓景行怔了一下。他如實回答,聲音平靜無波,「我報了夜校,每天下工後都會去。剛才是在看書。」

  「呵——」他眼睛眯起,表情不明不白,但聽去還是偏向愉快,「那還是我們打擾你。」

  他看了若昕一眼,笑道:「你又看那些書。成天都看些編出來的奇怪故事,思想不會變得輕浮么?」

  王渝謙把報紙折起來,直接放在地上。她很容易就被他激起。比起酒逢知己千杯少,一句輕視或是有悖於她興趣的觀點更容易激起她說話的慾望。「這是莫泊桑的《羊脂球》,法國最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她冷笑道,特地把那個之一給刪去了,好像這樣能更有說服力,幼稚地證明自己的興趣擁有至高無上的分量。正如一個人可以忍受別人說他丑,但是決不允許別人指點他摯愛的妻子相貌的缺陷。人是感情動物,所有人都逃不過這個理。

  這部作品是她在景行的書桌上拿到的,原本是閑來無聊亂翻,但幾十頁後卻生成了不可名狀的喜愛。書的魔力是後知後覺的,不比衣裳,珠寶等有第一眼的效力。

  「反正都是些天馬行空,不切實際的遐想,我念大學時就很討厭看這些小說。但在班上居然形成了一股熱潮,甚至有些不學無術的人還會去寫。簡直是暴殄天物,浪費了念大學的時間,金錢和機會。」

  她氣得眼睛都直了,但咬牙忍住,猛一低頭,金耳墜垂下的兩枚紅藍寶石碰撞出叮噹脆響。她用力地翻了一頁,力氣大得幾乎快要撕了紙。

  景行不知道王渝謙是何緣故忽然評價起她的喜好,但是看見他在覷到若昕蛾眉倒蹙的模樣時,確實笑了一下,小心思得逞般的笑容。王渝謙轉顧若昕,見她僵著臉,還是面帶慍色,可不知怎的,她的眼睛和面頰,微翹的雙唇都憑空因靈活的表情生出幾分可愛,不過漸漸地平緩了。爐中的沉香一縷縷似乎是散不盡的,因連日喜雨,煙火碰上空氣中的濕氣瞬間就濃郁起來,彷彿沾上了盛春的花香,清心寧神的功效倍增。他躺在粉色的床簾後面,露出大半張冷俊的臉。他這樣五官剛毅的人,配上女人閨房裡的粉色,竟也一點都不違和,反而在他原本稜角分明的面孔上添了幾分溫柔,彰顯出與眾不同的俊容和氣質,彷彿是個男人就該在他面前自慚形穢。他用與平日都不同的眼光,全力投射到她的臉上,那眼神中不再有半分算計,冷漠或是提防,就像是野貓忽然進了閨房,成了麗人紅酥手下的狡黠小獸——並不是寵物,他雖溫馴,乖巧甘願地躺在她的懷中,但眼裡始終涌動著青睞和坐擁的暗光。

  景行覺得自己是多餘的,他們在極不搭調的環境里升起般配的感覺。或許因為他們的身份,或許是事實已是如此,無法改變。她若是能和他擁有一段緣分,那會是最好的結局。他相信自己對她來說是重要的,或者是她黃髮垂髫時可以撒嬌的哥哥,或者是她豆蔻年華時不可或缺的同伴,又或者是家破人亡後最依賴的親人。但是他告訴自己必須清楚他也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知己,但不可能會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在這極不和諧而又曖昧的氛圍下,他悄然退了出去。

  第二日,景行按時去上工,蹲在院子里侍弄瑞香,然後打掃庭院。待到十點多,她才起床,就在屋子裡喊他的名字。他站到窗戶根下,問:「小姐有什麼吩咐?」他又覺得這稱呼還是不太合適,一時半會兒也不知叫什麼。

  「沒事,我是看你怎麼不在。你進來吧。」

  「小姐,我們既是主僕有差,也是男女有別,這樣不合規矩。」

  她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起來,「現在都是新社會了,你還整這一套,當心哪天被人罵封建餘孽哦。快進來,我有話和你說。」

  他還是猶豫,在她的再三催促下終於走了進去。春雲秋雨還在,低頭自顧自地幹活,並沒有什麼反應。她穿著百蝶睡裙,慵懶地躺在榻上打哈欠。等到二人打掃完來報備時,她懶洋洋地說:「你們下去吧,我有事會叫你們的。」

  景行在她們走後也要出去。她就問:「你怎麼了?我做錯了什麼嗎?」

  他搖頭,道:「我是下人,不應該留在主人的屋子裡。」

  「你怎麼總是這樣。要我說幾次,我從來沒有把你當下人。」

  他長嘆一聲,必須先安撫她的任性,再和她平心靜氣地解釋:「小姐,關鍵並不在於你如何看我,或是我如何看你。在這世上,每個人在私慾之前要先考慮很多事,譬如他的身份,他的任務,和他身在其位該守的規矩。我一直都相信小姐沒有看輕我,但是一廂情願是解決不了任何事的。因為我的位置就是下人。」

  她沉默後冷聲道:「那你,為什麼還要來這裡。你明明可以離開的,這不是你的宿命。你應該去拿到真正配得上你的身份。」句尾帶了一聲啞音,聽上去像是哽塞。

  他捏緊拳,低聲道:「在遵守規矩之後,那就是我的私慾了。」

  「所以,你是下人;而我,是六姨太。」她呆坐在床上,冷笑道:「可這不是我的私慾。」她伸手指了指窗邊的座位,道:「昨天晚上,我就在那兒坐了一夜,今天早上等他走了,我才讓她們換了床單褥子,但是剛睡了一會兒就驚醒了。我夢見你又走了,帶著那盆瑞香,躲開了我。我摔在地上,只能抓到你的背影。」

  「這樣對你很不好。」景行無奈地拋下這句話,轉身恭敬作揖,一如往常,低頭快步離開。行至門邊,他就要邁出這扇門時,聽見她低啞的聲音,透出凄涼的笑聲傳來:「你要是再走,我就像小時候那樣,衝過來從後面抱住你。」

  她悲哀地笑道:「我不能走,而你卻來了。那就請你暫時停下匆忙的馬蹄,借給我火摺點亮一盞油燈,起碼能在我的眼中映照一室靜寂。」那是童年時代,她按照戲劇改的戲語,此時有些一語成讖的滋味。她的模樣,絕望到無以復加,在錦繡屋舍,彷彿跌下了十八重地獄。而那床,成了載她入墓的華麗香車,逐步蠶食她所剩不多的溫存。

  王渝謙原本每天雷打不動地練兩小時鋼筆字,但今天不知怎的,寫錯許多。他極為不耐煩,氣得把筆隨手一砸,正好扔在銅像上,筆尖拗成兩截,墨水濺了一地。他想起昨晚的事,氣不打一處來。身居高位,也是閱女無數。憑藉容貌才學,愛慕他的女子亦不在少數。但看他鰥居之時,就有不少人竊喜。可他以思念亡妻做為借口,用深情的形象順勢拒絕了一干官家富貴千金。可他並不是不開心的,相反他樂意感受別人對他的青睞和讚賞。只是理性始終佔上風,娶妻不同於納妾,娶了誰等於和哪一戶成了同一陣營,所以不能輕舉妄動,索性一併推卻。

  連八大胡同里的下九流,也很能滿足他的優越感。諸如此類的對話時常會間接傳入他的耳中。

  「嗐,要是我也能挑客,那我可想為王處長守身如玉了。」

  「呸,你啊。」另一個同僚拿細長的指頭戳了戳她沾滿脂粉的臉,笑罵道:「你不早就不是玉了么,還守個什麼。」

  「我是說從現在開始么,不是有句話說——回頭是岸。」她強扭著頭,倔強地反駁。

  「得了吧,別滿嘴騷話了。」她揮揮手絹,譏笑道:「趕緊下去吧,還有一堆的處長總長要來呢。你還挑人?趁年輕多賺些養老錢,再過幾年可就求著別人挑你了,嘖嘖嘖。」

  他自然是得意的,不論哪一方面,都想站到最高處。他堅信攀爬才是男人生存的意義,那這意義的價值幾何就要靠旁觀者的評價來體現了。可是昨天晚上,他算是栽了大跟頭,原想用溫軟語調哄住她,然後曉之以理,最後再水到渠成,這並不是沒有經驗的難事。可是他等了許久,都不知道是到一點還是兩點,居然先睡著了。等他醒來,她還是保持著那個動作,彷彿神壇上的觀音像,坐在晨曦中一動不動,全神貫注手上之物。他怔住了,完全料想不到會敗得如此不堪。待到她滿意地合上書,享受地說了句:「終於看完了。」

  她竟如此自然地站起來,根本不看自己一眼,對外面喊道:「來人,大爺起床了。」

  明明就是在說他,但彷彿當他是棺材裡躺著的人一樣。他心煩意亂,這種時候就會不自主地往蘭馨處走。她能將女人的柔情和體貼放大到極致,讓男人堅信與自己渾然不同的另一個靈物的本質就該是如此。

  「大爺,您累了。」她端起一盞蜂蜜蓮子湯,小心翼翼地端到面前,然後繞到身後去,伸出手仔細地揉按酸脹發硬的肩膀。

  他沒有胃口,一把抓住她的手問:「你平時不大聲響,也不拔尖,但真的很討人喜歡。我好幾次都在想,女人就都該是你這樣的。」

  她並沒有流露出高興的神情,只是怯弱地笑了,像只迷途的羔羊,急需人施展保護欲,連笑容都那樣柔弱。「大爺,您說的是。我——我也認為,女人的本分就是應該好好照顧男人,用她們的溫柔去舒緩男人的剛毅。內陰外陽,天下都是這個理。」

  王渝謙心滿意足,享受著她的溫馴,正如那人享受她的書本一樣愜意。他像聽說了個笑話似的,帶笑嘆道:「可是要有女人不聽話怎麼辦?男人該做什麼?」

  她沉默了片刻,緩緩地低靠在王渝謙的肩上,低聲說:「怎麼會呢,我們都是屬於您的。不管聽不聽話,您都可以按自己的方式去做。因為這是您擁有的權利,沒有人能說一個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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