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鼠

食鼠

來自專欄翡冷翠十日談27 人贊了文章

小叔只比我大九歲。與其說是父輩,他更像個一肚子鬼點子的哥哥。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小叔是南街村清漳一帶的孩子王,我背著傳了三手的舊書包上小學那一年,他已經有一群屁顛屁顛的小嘍啰了。十來歲的小叔不學習,也不學壞,從不跟村裡那群二流子散煙喝酒打架,只是每天在田間瘋跑。

我們躺在新收割的麥田邊緣,暖風吹動我們的額發,髒得發亮的領子,不合身的扎了鬆緊帶的褲腰,卻拂不動粗短的金黃麥稈。泥土上散落著零星的麥穗,遠處的大人在麥場打麥,蒙著眼的騾子安靜地繞著碾盤,毛茸茸的耳朵耷拉著,空氣里有焚燒秸稈的煙火氣。小叔嚼著一根茅針,腦袋枕在手心裡,眼睛不錯珠地盯著聚散不定的雲。人對巨大的事物懷有天然的恐懼,灰色的積雨雲從藍得刺痛的天空里倒懸下來,像一場緩慢的雪崩或海嘯,漠然地緊貼著地面坍塌。

當雲的陰影籠罩住我時,我總感到胸口窒悶,喘不過來氣。

雲的深處傳來雷聲。小叔像黃鼠狼那樣靈巧地爬起來,一聲令下。我們撒開腳步,與逐漸迫近的雲和雨賽跑。

盛夏時,我們赤條條的地跳進護城河裡游水。大人們從不讓我們靠近護城河,傳說那裡死過幾個孩子,變成了水鬼找替身。可小叔不以為意,他是我們中膽子最大的,敢在有毛月亮的夜裡摸進亂墳崗子,跟在他後頭,我們的膽氣也壯起來了。三伏天將我們烤得一身黏汗,河水卻冷得扎骨頭。淺灘處的淤泥里陷著水草,如蛇腹似的抹過腳踝,水波像開刃的小刀划過皮膚,那感覺又痛又好。

從水裡爬上來,我們濕淋淋地穿上褲子,將上衣搭在手臂上,鞋子拎在手裡,赤腳走在滾燙的土路上。泥土硬結在腳底,我們踏著土做的鞋子向縣城走去,左右顧盼,尋找賣冰棍的。白漆木匣子上用紅字印著「冰糕」,捆在自行車的后座上。我們各從屁兜里掏出硬幣,湊錢買一根鹽水棒冰,光明冰磚和綠豆冰棒算是奢侈。我們迫不及待地將薄紙扯掉,由小叔舉著,一人咬一大口。

街上還有賣爆米花和攪糖稀的。我們蹲成一團,鼻尖上沁出汗珠,緊盯著那兩根攪動著麥芽糖的冰糕棍。糖稀一毛錢一團,能玩上半天,慢慢由黃轉白,結晶發硬,變成雪白的一塊硬糖。

冬天時,我們戴著開線的露指手套,分享一塊烤地瓜。粘稠的焦糖淌了一手,滾熱的地瓜肉噴吐出一個人那麼高的狹長白氣。我們的臉凍得通紅,舌頭卻被燎得發疼。地瓜吃多了會放屁,我們一路放著屁,一邊吸著涼氣,走上回家的土路。

盛夏的夜晚,小叔帶我們粘知了。他在長竹竿的一頭抹上一點桐油膠,瞄準在枝杈間大聲聒噪的知了屁股,眼疾手快地一送,知了就被粘住了,震動著翅膀,發出垂死的嗡嗡聲。只一小會兒,小叔就能逮一大捧知了猴,奶奶把它們放在水裡泡一夜,放在火上烤一烤,分給我們吃。

早年的時候,爺爺脾氣很大,小叔常常因為逃學去游泳挨打。爺爺赤著上身,後背被曬去了一層皮。他將小叔按在石碾子上,用皮帶抽他的屁股。小叔蹙著眉尖,咬著嘴唇,兩頰上涔涔地流下汗來,可一聲也不肯叫,不服軟,也不哭泣。爺爺的火冒上來,於是打得愈加狠。小叔扶住石磨,像直角三角形的一條斜邊。

這種時候,奶奶和爸兩個人才能拉住爺爺。小叔提上褲子,跟沒事人似的往麥垛處走去,腳下一瘸一拐,嘴裡卻逞能似的吹著哨子。爺爺剛消了火,又氣得抄起皮帶追出來,父子二人繞著麥場能跑上個十圈。

小叔還在土窠里掏過蛇,拽住蛇尾巴,將它從洞口裡拉出來,用鐮刀沿著花紋斬成七八段,裝進背簍裡帶回家,烤了吃了。因為這事又挨了一頓打。

這樣的小叔居然怕老鼠,我們都覺得不可思議,而且很好笑。奶奶說是因為小叔小時候被耗子咬過。老鼠在牆角切切察察,小叔就嚇得嘴唇發白,呼吸急促,腳不自覺地搭在凳子上。二姨家的土貓產崽,小叔去要了一隻,賜名警長,親手喂大,放在床邊,後來成了村裡的捕鼠能手。誰家裡鬧了耗子,都要找小叔去借貓。

後來,小叔高考落榜,到縣城當了工人。父親病逝後,母親帶著我改嫁到了城裡。那之後我極少回到家鄉去,考學,娶妻,生子,即使年節時去看奶奶,也再沒見過小叔。

我們重逢,是在小叔長子的婚禮上。

七月中旬,妻與妻妹去了歐洲。我帶著回家過暑假的兒子坐高鐵到邯鄲,又乘大巴轉南街清漳。婚禮在縣城的一處小酒樓舉行。除了幾個叔叔和嬸子,周遭沒有一張熟面孔,大多只在六年前奶奶過世時打過照面。

新人在換衣服,司儀調試著話筒,幾個孩子大叫著繞席亂跑,將喜糖撒了一地。

小叔挽著小嬸,局促地朝我們走來。幾十年了,小叔連奶奶的葬禮都沒來,如果不是二嬸招呼,我幾乎沒認出他來。

小叔只比我大九歲,卻比身邊的叔嬸都蒼老,像極了我記憶中爺爺的模樣。他身上看不出一點那個愛跑愛鬧,能學寒號鳥叫的少年的影子了。

小叔的背佝僂著,見到來客,極自然地垂下頭來。他的灰西裝外套過於寬大,幾乎要遮住大腿,讓他看上去極矮小,領帶又過於細巧,使他總是一副呼吸不暢的模樣。小叔看到我時,頭低下來,眼白渾濁,額角與下巴溝壑縱橫,頭頂已花白了一層。他的笑帶著農民式的戒備與逢迎,咧嘴露出因常年吸煙而發黃的牙齒。

「小叔!」我叫了出來。那些逮知了猴,在護城河裡游泳,繞著秸稈堆捉迷藏的意氣風發的回憶像解凍的春水一樣復活了,然而究竟難以與眼前這個畏縮的中年男人接軌。

「哎。」小叔笑笑,並不如何激動。我不知道究竟是我迥異的形容未在他心裡投下波瀾,還是那些在盛夏時節留下的回憶已被完全抹去了。

婚禮在吵吵嚷嚷中結束了,幾個爺們兒踩著滿地彩紙屑抽煙。我給小叔遞了一支雲煙,替他點上。小叔的指甲縫裡有泥。他年輕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褲子上濺上一個泥點,不用奶奶說,自己就會打水搓洗乾淨。在一眾野狗似的爹娘放養的孩子里,小叔的白背心像是某種旗幟,昭示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可能性。

我和小叔沉默地吸了一會煙,兒子幫著兩個嬸子收拾。小叔轉向我兒子,用家鄉話問:「陽陽在哪裡上學?」

兒子走近前來,說是在紐約讀大學。

小叔寒暄了幾句,問他在紐約住得習不習慣,又問紐約好不好,干不幹凈。

兒子笑了:「還好,乾淨倒談不上,滿地垃圾污水,地鐵站里和街上全是老鼠。」

小叔的手指抖了一下,煙蒂結出的灰白的煙花掉落在地上。他忽而沉默了,鼻孔怒張,儘力吸氣,嘴唇上沒有一點血色。兒子驚異地望向我,我忽然想起來了,於是拍拍小叔的肩膀:「叔,你還怕耗子呢?」

小叔勉強笑笑,朝我擺擺手。

那天夜裡,小叔請我和兒子到家裡去坐。新人的新房買在了縣城,是小叔出的錢。叔叔和嬸子仍然住在村裡。

小嬸子端來五香花生和毛豆,又提來兩小瓶二鍋頭。兒子坐了一會兒,便到鄰屋去睡了。我和小叔抽煙,敬酒,他略放開了些,不像婚宴上那麼寡言了。

一隻肥大的橘色土貓從外屋踱進來,在炕下盤著睡了。我有點醉了,彎下腰來,用指頭輕輕揩著土貓柔軟的頸毛,貓兒的身體隨著呼吸起伏,在我掌下微微翕動。

「叔,你一直養著貓?」

「一直養著。」

「這毛病到底是為啥?」

「本來我都不怕了,幾年前遇上個事兒,倒更不得了了。」

小時候,小叔最好講鬼故事。幾個孩子在村前的野地里坐成一圈,小叔打著扇子,拍走蚊子,一邊就著月光給我們講他不知從何處讀來聽來的志怪傳奇,有時是文縐縐從聊齋里摘下的片段,有時則是村落之間以訛傳訛的怪談。我們聽得入了迷,有時假意堵住耳朵,仍然不捨得錯過一個字。

他在兒時講過的任何一個故事,都遠不如婚宴那夜的一番敘說令我毛骨悚然。

小叔直接就著瓶口灌了一口酒,耳根立刻紅彤彤的。他的眼睛清朗了些,嘴角上揚,我說不出那神情是悲切還是喜悅,憤怒還是卑微。在長子的婚禮之夜,小叔醉醺醺地打開了話匣子:

「下崗之後,你奶奶拿出多少年攢的一點體己錢,加上買斷工齡的補助,讓我去做小生意。我在縣城開了一間快餐店,掙了錢,又開了一所遊戲廳。那幾年風光得很,我發了一點小財,翻修了祖屋,還給家裡添置了洗衣機和電視。

那時候我傲得上天,覺得自己如有神助,心想事成。可能老天爺看不慣我那張狂樣兒,讓我觸了霉頭。先是錢被合伙人卷跑了,遊戲廳倒閉,餐廳的後廚又起了火,你嬸子的腿就是那時候傷的,至今走路還不利索。我欠了一大筆錢,但你妹安安要做手術,你弟平平要上大學,都是急用錢的地方。

我借遍了人,說來慚愧,連你媽都周濟了我。可憐見的,那時候你們家也不寬裕。但借來借去,大多數人還是隨便搪塞,給我吃閉門羹。患難見真心,樹倒猢猻散,窮人沒有朋友,一點也不錯。

你妹那時候快不成了,隔三差五地就要急救一次。有合適的腎給她換,我卻沒錢給她做手術。再這麼拖下去人就沒了。你嬸子也不敢去治腿,每天到菜市場揀爛葉子。我窮昏了頭,就去求從前一個對頭,叫林全安的。他沾黑道,放債,借高利貸。盤遊戲廳的時候,我狠狠地得罪過他,打了他一頓,還讓他兩個手下進了監獄。我倆這梁子結得太深,登門去找他的時候,我知道是去自取其辱,可當時走投無路,像沒頭蒼蠅似的,病急亂投醫。

我當時想著,他只要肯借我錢,我當牛做馬都願意。他要是讓我給他磕頭,那我就磕。人急瘋了就是那樣的。

他見了我卻挺平靜,當即叫手下人拿出一箱錢來,捆好了,都是一百和五十的。我要給他下跪,被他攔住了。

林全安說:「錢我擺這兒,可不是白借給你的。得要你自己去掙。」

我當即表態,幹什麼都行。

林全安告訴我:「也不是什麼難事。三天之後,你再來,陪我吃一頓飯。你要是能把這飯吃下去,錢你提走,看著慢慢還。我也不收你那麼高利息。」

我想,一頓飯又有什麼的,大不了被他毒死,一了百了。三天之後梳洗乾淨,到林全安定下的一處飯店。我倆喝了一會子酒,吃的都是尋常家常菜。他手下人帶了那個錢箱,就放在桌子那一頭。我吃什麼都沒滋味,眼睛一直盯著那箱子看。

飯菜吃得差不多了,林全安做了個手勢,出去了一個人。

他說:「還有最後一道菜。」

那人端了個盆進來,往桌上一撂,揭開蓋子。

侄兒啊,我當時整個人從椅子上蹦起來,頭皮都炸開了,剛吃下去的飯在胃裡翻來覆去,好容易才忍住,沒有立時吐出來。

那盆裡頭是一大窩新出生的小耗子!紅呼呼的,還沒長出毛,也沒睜開眼睛,都活著,還在輕輕喘氣,有的還在翻動,有的兩三隻擁成一團。

林全安說:「弟,你得謝我。」

我當時咬住舌尖,頭頂冒虛汗,說不出話來。

他笑了笑,接著道:「有人說中國有十大禁菜,什麼猴腦,龍鬚鳳爪,醉蝦,澆驢肉,猴腦,炭烤乳羊。今天哥破費,請你吃的就是其中一道,叫三吱兒。」

我突然反應過來了,背過身去,直接吐了。

林全安靜靜地等我吐完,微笑道:「也好,騰騰地方。」

我哭了,跪在地上求他,寧願他收高息。

林全安把錢從箱子里提出來,點清楚,一百塊的五張一疊,擺滿了一桌子。

他拿起一疊錢,拍拍桌面,問道:「你知道為什麼叫三吱兒嗎?用鐵頭筷子夾住,『吱兒』的一叫。蘸了調料,又是『吱兒』的一聲。最後放進嘴裡,這是最後一吱兒。」

我吐了一身,跪在地上,眼淚,鼻涕和嘔吐物糊了一臉。

「聽說你從小就怕耗子?」林全安使眼色,叫人把我攙扶起來,落在椅子上。迷迷糊糊之間,有人遞給我一雙筷子,筷頭在火上炙烤過了,連著筷子柄都是燙的,燒得我手指頭疼。

「世道變了,錢不好賺。」林全安說,「但我的錢好賺。一隻五百,劃不划算?只要你吃,不管怎麼著,只要不吐出來,我就一手交錢。這樣划算的買賣,你上哪裡找去?」

我握筷子的手直打擺子。有人把盆送到我面前,又端上一盤蘸料。盆里的小鼠似乎預知了什麼,焦躁起來了,銜住尾巴,伸出爪子,蠕動不休。

「山東大漢,要蒜不?」林全安笑了。

我在椅子上生坐了半個小時,一動不動。林全安倒是好耐心,一直等著我。

「我耗得起。」他頷首,「你也耗得起。但聽說你閨女耗不起。」

我把筷子一撂,站起來了。

「既然你提了我閨女,」我看著他,「我就告訴你,當爹的做不出這種腌臢事。告辭了。」

林全安沒攔我。「你在全縣借吧。有我在這裡,你一分錢也借不到。」

我定住了。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弟,你不虧。」林全安給我斟酒,「一隻耗子五百塊錢,天下哪裡有這樣的好事?古代有個叫韓信的,肯受胯下之辱,又有個叫勾踐的,天天卧薪嘗膽。你還不比他們,我這可是請你吃飯!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是?你今天低個頭,你女兒也感念你。」

「姓林的,你把事做絕了。」我死死地盯住他,「今天我在你這裡低了頭,以後但凡我能再起來,就讓你不得好死。」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林全安不以為意,「我今天就是請你吃飯來的。」

我坐下了,把酒杯打翻, 直接就著瓶嘴灌了十來口。

林全安贊道:「是條漢子。」

我摸起筷子,頓了頓,朝盆中伸去。

亦真亦幻,可能是我的想像力在作祟,確實聽到了小鼠的哭號。筷尖早已不燙了,但是手頭柔軟的,翻攪肉體的觸感令我汗毛倒豎。

我把筷子一扔,抱住頭,這次卻是發自內心地服軟與乞求了。林全安卻並不看我一眼。

良久,我不知過了多久,包廂外的天色已經轉黑,我才重新撿起筷子。這時靈識與神志早已離我而去,坐在椅子上的是一團行屍走肉,與盆中的小鼠一樣鴻蒙未開。

我將筷子伸入盆中。筷尖的那東西本來像死了似的,被撈起來後卻突然開始狠命掙扎。我將它送到口邊,聽到一陣無聲的嘶鳴。小時候我們用放大鏡照螞蟻,撕掉蛾子的花翅膀,將西瓜蟲彎曲過來,用葉梗去挑撥它的肚腹,都曾聽到這樣的無聲的震顫。

我聞到一股生命的腥臭氣。

林全安將一疊鈔票向我丟過來。

我將錢接過來,別在腰帶里。不一會兒,我襯衫與長褲的縫隙里就插滿了一疊疊的紙幣。

然後我吐了。林全安叫人把我按在地上,將那些錢抽走,說不算,要重新開始計數。我弓起身子,死死地按住鈔票,像只屎殼郎那樣滾來滾去。

我從包廂里走出來時,腰間又插滿了錢了。風吹掉了一張,我便瘋跑著去撿。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家的。之後大病一場,不過好歹你妹的手術前是湊齊了。」

小叔將煙灰彈到酒瓶蓋里,笑笑:「都過去了。」

第二天清晨,我坐上七點十五的早車離開清漳。那天陰沉沉的,空氣里濕潤得能擰出水來。車廂里彌散著清早的瘴氣和人頭攢動的臭味,司機將窗子敞開一條小縫,一根接一根地吸煙。乘客多半倚在結霧的窗上打盹,睡不著的人用憂鬱的眼睛注視著不知何處。

兒子倚著靠背睡著了,我抱著手臂看向窗外。麥地已收割完畢,拖拉機與打麥機代替了牲口和碾盤,寸頭似的麥稈刺破奶色的水汽,淌出色澤怪誕的帶著硝煙氣的乳汁。戰壕似的麥秸仍是記憶中的樣子。又有人在燒麥稈了,遙遠的,纖細的一束,像一縷孤單的狼煙。

積雨雲貼著地面低垂下來,它的獠牙扎破土地的皮肉,注入青灰色的毒液。我又感到了兒時的那種胸悶。客車在迫近的雲幕下沒精打采地奔逃,逃過霧靄,逃過閃電,逃過暴雨,逃出我不會再回返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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