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的前三十年(金沖之)
相關專題:文史大講堂
時間:2011年5月20日(晚) 地點:北大第二教學樓107室 主講人:金沖及
本文原載於《文史參考》2011年第13期,轉載請註明出處。再談社會主義制度的建立、「大躍進」及「文革」新中國的前三十年主講人 |金沖及 整理 |劉火雄
新中國成立到三中全會之前近30年的歷史很光榮,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在這個時候成立的,中國人從此站立起來;我國社會主義制度在這一段時間裡建立,熱氣騰騰的大規模經濟建設也在這一時期開始。這些在中華民族歷史上從來沒有過。這又是一段很複雜的歷史,一方面取得很大的成績,同時也遭受過不少挫折。其中最突出的,一是在經濟建設中因急於求成造成的「大躍進」,一是在社會主義條件下提出以階級鬥爭為綱,造成「文化大革命」這樣的全局性錯誤,留下了很多沉重的教訓。
「可以消滅了資本主義,又搞資本主義」
新中國成立時建立的是新民主主義社會,1953年黨提出了過渡時期總路線。到1956年,黨的八大會議上宣布社會主義基本制度已經在中國建立起來。過渡時期總路線的基本內容是「一體兩翼」,或者是「一化三改」,「一化」是社會主義工業化,是主體;「三改」是對農業、手工業的社會主義改造,對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是兩翼。 這是一個很明確的方針,如果沒有社會主義工業化,就根本談不上基本建成社會主義制度。毛澤東在1954年講過,我們現在能造什麼?桌子、板凳、茶杯、茶碗,會種糧食磨成麵粉,還會造紙,但是,一輛汽車、拖拉機、飛機、坦克都不會造。在全國有名的156項重點工程建設中,鞍鋼三大工程外,武漢鋼鐵公司、包頭鋼鐵公司、北滿鋼廠(合金鋼廠)也是那時候建的;其他如太原和富拉爾基重型機械廠,上海電機廠、鍋爐廠、汽輪機廠,長春第一汽車製造廠、洛陽拖拉機廠等都建立起來了;瀋陽飛機廠製造出了噴氣式飛機;就連手錶,以前都不會造,第一隻手錶做出來後,大家興奮得不得了。 為了支援內地建設,大量工廠和人員內遷,上海遷出了20萬人,包括22000名技術人員、8000名熟練工人和一些管理人員。當時有一句話說「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都獻給國家了。大家感到新中國的事業蒸蒸日上,首先看到的是這種變化。建設社會主義,主要是靠人們滿腔熱情地投身社會主義工業化建起來的,這是主體。當時私營工商業規模小,十分分散,而且主要的商業,規模最大的榮家,也只有24家紡織廠和麵粉廠等。忽視主體,只講「兩翼」,以為社會主義就是靠贖買這點私營工商業建成的,如果不說是本末倒置,至少也是主次不分。 整個社會主義改造進程,生產明顯地逐年發展,人民群眾絕大多數擁護。不可諱言,在社會主義改造中,特別是最後一年,存在著過快、過粗、過於求純的缺點。1956年年底和1957年初,中共中央好幾位領導人談過一些重要的看法。毛澤東講:「地下工廠,因為社會需要,就發展起來,要使它成為地上,合法化。只要有市場,有原料,這樣的工廠還可以增加。可以開夫妻店,可以僱工、可以開私營的大廠。私人投資開廠,定息也有出路。華僑投資,一百年不要沒收,可以消滅了資本主義,又搞資本主義。」劉少奇說,「有這麼一點資本主義,一條是可以作為社會主義經濟的補充,另一條是它可以在某種方面同社會主義經濟作比較。」周恩來講,「在社會主義建設中,搞一點兒私營的,活一點兒好。」可惜到1957年下半年「左」的錯誤發展起來,那些思想沒有得到實施。
「大躍進」時大家都頭腦發熱
對於「大躍進」,有人認為這只是毛澤東個人在那裡胡來,幹部都沒有頭腦,跟著起鬨。事情並不那樣簡單。「大躍進」發生在1958年左右,我當時在復旦大學擔任教學科學部副主任,周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我很清楚當「大躍進」開始的時候,絕大多數人是擁護的。鄧小平同志也講過,「『大躍進』,毛澤東同志頭腦發熱,我們不發熱?」「不要造成一種印象,別的人都正確,只有一個人犯錯誤。這不符合事實。」企圖一下子把經濟搞上去,主觀願望違背客觀規律,肯定要受損失。為什麼那個時候不僅僅是一兩個人,而是很多人,包括鄧小平在內,頭腦都發熱? 其中原因,首先可從當時中國的民族心理去了解。中華民族曾經創造燦爛的古代文明。但到19世紀以後,不光是落後了,而且被人家踩在腳底下,看成劣等民族。儘管新中國政治上獨立了,但經濟還很落後。如果沒有經濟上的獨立,政治上的獨立就不能得到保障。另外,朝鮮戰爭結束,中國估計15年內不會再遇到戰爭,要搶這15年,把我們的工業特別是重工業發展起來。 其次,那個特定的歷史時期,人們形成一種特定的思維方式和心態。許多原來認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結果都很快做到了。如解放戰爭三年便取得了勝利。抗美援朝開始後,很多人捏把汗,我們能打贏美國嗎?美國的軍事現代化,特別是我們完全沒有制空權,結果1953年美國被迫簽訂停戰協定,戰線穩定在「三八線」。從1950年到1953年又是三年。社會主義改造,現在看起來是快了一點,但1953年宣布過渡時期總路線到1956年敲鑼打鼓進入社會主義,又是三年。一次次,自己認為做不到的事情,結果都做到了,覺得只要充分發揮群眾的積極性,許多原來認為不可能的奇蹟都有可能創造出來。所以到「大躍進」時,河南省委第一個提出「苦戰三年,改變面貌」。毛澤東還加了兩個字,「苦戰三年,基本改變面貌」,許多人都能接受。這是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形成的一種特定的思維方式,跟一般情況不是一種狀態。
毛澤東缺少建設社會主義的實踐經驗
缺乏社會主義建設的經驗也是造成「大躍進」的緣由之一。毛澤東一輩子的主要經驗是在戰爭年代政治挂帥,大搞群眾運動,而且被證明是成功的。對於國家的現代化建設應該怎麼搞,他沒有經歷過。我讀毛澤東的政治經濟學筆記,真感到是個悲劇。他常常很有信心地講,在過去戰爭年代這樣做都成功了,現在為什麼不能呢?不僅僅是毛澤東,我們黨的各級領導幹部,極大部分都是和他一樣,在那種經歷中成長起來的,對這些最容易接受。今天看起來大鍊鋼鐵這麼多人上山,那不是荒唐嘛?但當時我到上海郊區去,見到半邊天都被火光映紅了,心裡抑制不住的興奮,覺得從來沒有看到過群眾有那麼一種熱情、那麼一種勁頭。這個勁頭起來了,說不定就會慢慢摸出一條路,做出以前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從這些角度看,「大躍進」的發生恐怕不是偶然的。 1957年,蘇聯提出來要用15年在經濟上超美國,毛澤東就提了要15年超過英國。當時認為鋼鐵產量超過英國,就等於在經濟上超過了英國。1972年中國生產了2338萬噸鋼,而英國那一年只生產2232萬噸鋼。用15年的時間在鋼鐵產量上趕上英國,中國還真做到了。但鋼產量超過英國,並不等於中國總體經濟力量,特別是科技力量超過英國,還有管理的問題和其他因素,更何況還有人均的問題。毛澤東很早就認為15年以後,我們糧食多一點、鋼多一點,我們就主動了。所以他提出以糧為綱、以鋼為綱。而且還提出一個口號:「一馬當先,萬馬奔騰」。結果只抓鋼鐵,各種行業都得讓路,造成了經濟比例嚴重失調,後果非常嚴重。 當時更大的問題出在農村,包括建立了人民公社,當時颳起了浮誇風、共產風,到處瞎指揮,到處「放衛星」。開會的時候一個人說,我要放顆衛星,畝產比如說能達到3000噸,另外一個人可以站起來說,我要放一個太陽,畝產達到5000噸,或者10000噸。這股浮誇風的結果就是高估產,虛報產量非常嚴重,以為有那麼多糧食,結果帶來了高徵購。再加上「大躍進」中城市裡面的人口增加了2000萬人,結果農村減少了2000萬勞動力,城市卻增加了2000萬吃商品糧的人。這一下子問題就嚴重了。 高徵購的結果,把農民的一些口糧和種子糧也徵購了,勞動力沒有糧食吃,開始還用「瓜菜代」,一旦撐不住,問題就大了。毛澤東說過:「餓死人,到1960年夏天才反映到中央。」中國是個幾億人口的大國,一旦發現糧食嚴重短缺,誰也救不了你,這個問題也不是短時間內就能扭轉和解決的。這對於共產黨、我們國家來說是一個極其慘痛的教訓。「文革」中,周總理對谷牧說,農村一定要看好,沒有飯吃,還革什麼命?所以「文化大革命」雖然那樣混亂,但沒有再發生「大躍進」時那樣大饑荒的狀況。 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是為防止資本主義復辟
至於「文化大革命」為什麼發生,鄧小平曾對採訪他的義大利記者法拉奇說,「搞『文化大革命』,就毛主席本身的願望來說,是出於避免資本主義復辟的考慮,但對中國的實際情況做了錯誤的估計。」為什麼毛澤東那時候提出要避免資本主義復辟,在他看來,有兩個原因。一個原因是中央領導層中,對有的問題的看法並不完全一致,大家都熟悉的包產到戶,被批判為「單幹風」。當時有的同志提出的不僅是包產到戶,還提了分田到戶。包產到戶所有制不改變,是管理制度的變化,分田到戶,那就牽涉到所有制的問題(雖然是作為權宜之計來提的),這對毛澤東來講,可不得了。另一個原因是看到社會主義社會中也有它的黑暗面,特別是不少幹部嚴重脫離群眾,當權後為所欲為。他認為這會使黨和國家變質。 據毛澤東的護士長吳旭君回憶,毛澤東曾跟她說了這樣一段話,「我提出主要問題,他們接受不了,阻力很大。我的話他們可以不聽,這不是為我個人,是為將來這個國家、這個黨,將來改變不改變顏色、走不走社會主義道路問題。我很擔心,這個班交給誰我能放心。我現在還活著呢,他們就這樣!要是按照他們的做法,我以及許多先烈們畢生付出的精力就付諸東流了。」「我沒有私心,我想到中國的老百姓受苦受難,他們是想走社會主義道路的。所以我依靠群眾,不能讓他們再走回頭路。」「建立新中國死了多少人?有誰認真想過?我是想過這個問題的。」他把這個問題看得很嚴重。「文革」開始那一年,他73歲,覺得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所以他想,在有生之年要防止國家改變顏色。他跟阿爾巴尼亞一個代表團說,「我的身體還可以,但馬克思總是要請我去的。」「我們是黃昏時候了,所以,現在趁還有一口氣的時候,整一整這些資產階級復辟。」毛澤東要找紅衛兵,他說(美國國務卿)杜勒斯要把和平演變中國的希望寄託到第三代、第四代身上,所以我們發動紅衛兵,讓他們年輕時候經過那麼一場鬥爭,他們長大了就能夠知道中國如何避免離開社會主義的道路。他是這樣的一套想法,所謂「天下大亂」達到「天下大治」。 但毛澤東犯了兩個極其嚴重的錯誤,一是他對問題的嚴重性,甚至問題的性質的判斷極端誇大了,混淆了是非,混淆了敵我。他把這些問題認為都是資本主義復辟的表現,擔心他不在了,今後國家會不會改變顏色。「四清」時就講,看來三分之一的領導權不在我們手裡,當時少奇同志還補了一句,我看三分之一打不住。當時就把這個問題看得那麼嚴重。第二個是採取的方法完全錯誤。毛澤東當時發動群眾,一開始說可以讓群眾「來一個放任自流」。認為只有群眾才能知道幹部哪個好哪個不好。但沒有正確的引導,放任自流,中國7億人口的國家,情況複雜,那可了不得。「文革」號召反對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跟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造反派中許多人以前是自以為不得志的,幾乎都起來了,斗得最凶。17年平時積累起來的所謂恩恩怨怨,都在「革命造反」的旗號下,一下來個惡性大爆發。在中國,如果不加引導地放任自流,搞「大民主」,是非常可怕的。而且野心家就可以在這個裡面渾水摸魚,製造很多事件。 另外,當時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已經發展到了狂熱的程度,運動初期也有許多年輕人是出於對他的崇拜而起來「造反」的,但缺乏社會經驗,也闖了不少禍,這不能多責備他們。由於集體領導的破壞,權力過分集中於個人,發展到個人專斷,也使得黨和國家難以防止和糾正錯誤,所以導致悲劇,發展到打倒一切、全面內戰,帶來了巨大的災難,而且非常嚴重。
毛澤東突然休克,周總理腿都軟了
毛澤東的檔案保存得很完整。凡是他看過的文件,畫過一道線的都保存著,而且人家的來信、報告,作為附件也在。那些檔案讀下來,我有一個感覺,「文化大革命」期間一會兒傳達一個最新指示,那時候給人的印象,好像一切都是「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按照他的部署做。那麼多的檔案看下來,他確實犯了嚴重錯誤,但也有很多事情的發展,不是他所預期的,甚至有相反的。 比如說時間搞多久,一開始毛澤東沒有想到會延長到十年之久。但這個頭一開,只能一步步滑下去,他也控制不住了。毛澤東最初的設想是搞到1966年底,到1966年8月,他說「文化大革命」的時間看來到年底還不行,先搞到春節再說。在這一年10月份的中央工作會議上,他說,這個運動才5個月,可能要搞兩個5個月,或者還要再多一些時間。 1967年1月全面奪權開始,各地的武鬥愈演愈烈。對於武鬥,毛澤東很吃驚,他跟外賓講,「有些事情,我們事先也沒有想到。每個機關、每個地方分兩派,搞大規模武鬥,也沒有想到。」局面失去控制以後,時間越拉越長,到1969年要開九大了,他覺得這是從「天下大亂」到「天下大治」的轉折了,所以討論文件時說,「文革小組不要加上,是管『文化大革命』的,文化革命快結束了,用常委。」但九大後不久,又發生了林彪事件,一直到1971年。 第二年毛澤東開始病得很厲害,1972年2月12號,毛澤東突然休克,脈搏都摸不到,臉色是發紫的。那時候通知周總理去,總理的兩條腿都軟,下車都下不了,20分鐘才慢慢緩過來。這之後,毛澤東接見尼克松,當時護士和醫生都在帘子背後,搶救的葯放在針管里,萬一發病就衝出來搶救。1974年以後,他的身體越來越不行,走路都要扶著,後來說話都說不清楚,當時張玉鳳是他的機要秘書,給他當翻譯,看他的口型和習慣來辨別。 另外,就毛澤東和江青的關係而言,江青自己講,我不過是毛主席的一條狗,他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這是在審判的時候講的。其實,從1966年9月份開始,自從豐澤園修理以後,他們就分居了,毛澤東住在游泳池,江青住在釣魚台。張玉鳳對情況最清楚,她講,1970年、1971年,江青和毛澤東見面還多一點兒,談得還長一點兒。她說:「1972年春,江青來主席處,主席發過幾次脾氣,還給我們規定了,沒有他的同意,江青不能隨便到他的住處來,來了要擋。」「到了1973年,江青打電話要求見主席,主席總是推託不見。」1974年3月20日,江青寫了封信給毛,想見面。毛就批了:「不見還好些,過去多年同你談的,你有好些不執行,多見何益?」 1975年1月,江青給毛寫信,信封上寫「張玉鳳同志轉呈毛主席」,信里說,「我最近經常低燒,腦子也快崩潰了,我希望能夠見你一次。」,毛澤東在上面批:「不要來看我。」在批鄧的初期,在政治局小範圍的批鄧的時候,毛澤東對毛遠新說,「不要告訴江青,什麼也不講。」這是毛遠新自己的筆記上記的。所以毛澤東聲明說,她並不代表我,她只代表她自己。當然,毛澤東在「文革」初期很信任和重視江青,後期也並沒有想打倒江青,不然江青也起不到那麼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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