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屠殺中的鬱金香
畫面上是1995年7月,波斯尼亞的斯雷布雷尼察。波黑塞族軍隊上將拉特科?姆拉迪奇(Ratko Mladic)正沖著荷蘭司令官湯姆?卡瑞曼斯(Thom Karremans)大吼。通過一位翻譯,姆拉迪奇大聲喊道:「別跟我廢話!回答我!你到底有沒有下令向我的部隊開火?」留著八字鬍的卡瑞曼斯緩緩地摸著自己的臉,看上去像被一場噩夢魘住。他說:「我命令部隊自衛。」
這段視頻是當時一位塞爾維亞攝像師拍攝的,真實性沒有爭議。看上去,姆拉迪奇完全清楚自己在幹什麼。他抽著煙,身體逼近卡瑞曼斯,一隻手撐在卡瑞曼斯身後的牆壁上,說道:「你是來幫助穆斯林和克羅埃西亞人的。」卡瑞曼斯看上去精疲力竭。他揉了揉眼睛,不知嘟囔了一句什麼,唯一能聽清的一個詞就是「鋼琴」。
翻譯問:「你說什麼?」卡瑞曼斯解釋道:「我彈鋼琴。不要殺一個彈鋼琴的人。」
姆拉迪奇吼道:「你個彈鋼琴的可憐蟲。是不是還結了婚?有小孩?」話語中帶有明顯的威脅之意。
最終,姆拉迪奇的士兵們放過了這個彈鋼琴的人,但槍殺了約8000名穆斯林男子,而這些人本應是由荷蘭維和部隊保護的。周一,海牙法庭終於開始了對姆拉迪奇的審判。姆拉迪奇組織的大屠殺,首先是波斯尼亞的創傷。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可能會變成塞爾維亞的創傷。但是,這場大屠殺也是荷蘭的創傷。姆拉迪奇抓住了荷蘭一個永恆的弱點。
這場自1945年以來歐洲最慘烈的大屠殺,過程大致是這樣的:幾百名「荷蘭營」士兵駐紮在斯雷布雷尼察,目的是保護該「安全區」。他們手中只有輕武器、不得開第一槍,而且自始至終未得到所需的聯合國空中支援。更糟的是,在這些士兵的祖國,即便是在軍人當中,都不存在一種尚武的文化。面對著糟糕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境地,荷蘭營做出了一切錯誤的應對。
荷蘭營的大部份士兵只不過想要活著離開波斯尼亞。姆拉迪奇的部隊到達後,許多穆斯林逃往荷蘭營總部,以為荷蘭人會救他們。然而,荷蘭營的士兵們袖手旁觀,聽任姆拉迪奇的士兵們帶走波斯尼亞役齡男子。荷蘭記者伯納德?哈梅爾伯格(Bernard Hammelburg)悲嘆道:「波斯尼亞男人和女人被分成兩隊,而我們的士兵們就站在一旁,一臉愚蠢地指揮著人流。這幅場景,讓我想到了奧斯維辛集中營。」一場對波斯尼亞男子——其中許多是男孩——的大屠殺已經開始。
最後,姆拉迪奇准許荷蘭營士兵離開了斯雷布雷尼察。在視頻(YouTube上有)中,我們看到:興高采烈的荷蘭營士兵們痛飲喜力(Heineken)啤酒,跳著康茄舞。姆拉迪奇送給卡瑞曼斯兩份禮物。
卡瑞曼斯問:「這是給我太太的嗎?是給我太太的嗎?」姆拉迪奇說:「一路順風。」這位波黑塞族軍隊上將豎起大拇指,向正驅車離開的荷蘭士兵揮手告別。
荷蘭營士兵回國後,荷蘭王儲威廉-亞歷山大(Willem-Alexander)告訴他們,對於「士兵們在斯雷布雷尼察取得的成績」,他感到非常自豪。荷蘭營士兵們獲得了勳章。但荷蘭人的心情很快就變了。斯雷布雷尼察為荷蘭人帶來的驚恐不僅在於它本身,該事件還喚起了荷蘭人另一個極其恐怖的記憶:二戰時期希特勒(Hitler)對全荷蘭四分之三猶太人的隔離和謀殺。跟外界的想像相反,那時的荷蘭人在整個過程中也幾乎是在袖手旁觀。其它任何一個西歐國家損失的猶太人都沒有荷蘭多。荷蘭加入聯合國在波斯尼亞行動的最初原因,恰恰是為了防止像奧斯維辛這樣的事件再次發生。這一次,荷蘭人不願意置身事外。可是,在斯雷布雷尼察,他們又一次聽任暴行發生。在自己關於這場大屠殺的書中,荷蘭作家雷蒙德?范登布加德(Raymond van den Boogaard)表達了荷蘭人的普遍感受:「我們再一次把他們送上了去往奧斯維辛的列車。」
出生於塞爾維亞、描寫過種族滅絕的作家亞尼婭?貝茨-紐曼(Janja Bec-Neumann),也毫不留情地將這個事件與上世紀40年代的事件相提並論。她告訴荷蘭雜誌《De Groene Amsterdammer》:「從微觀層面來說,1995年7月的那幾天里,荷蘭營成了波黑塞族軍隊的幫凶。」
荷蘭政府要求荷蘭戰爭文獻學會(Niod)撰寫一份關於斯雷布雷尼察事件的官方報告。Niod曾花費數十年事件,研究二戰歷史。2002年,報告出爐後,當時的荷蘭政府辭職。Niod的報告稱,一些荷蘭軍人對斯雷布雷尼察民眾產生了一種「帶有負面色彩的族群偏見」。比如說,有些荷蘭營士兵嘲笑當地居民有體味。淋浴設施當時在斯雷布雷尼察還不普及。也許正是因為這些偏見,荷蘭營士兵們才比較隨意地把穆斯林人交了出去。
儘管如此,就像上世紀40年代時的情形一樣,荷蘭人此種作為的動機並不是種族主義殺戮欲。相反,他們當時是惶恐不安、不知所措的。荷蘭民族不是一個尚武的民族。如政治理論家羅伯特?卡根(Robert Kagan)所說,荷蘭人不崇尚靠武力解決問題,因此當別人崇尚時,他們就沒轍了。卡瑞曼斯「允許」姆拉迪奇實施了大屠殺,正如卡瑞曼斯的先輩曾「允許」希特勒實施了大屠殺一樣。貝茨-紐曼說,在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中,「像鬱金香一樣」恰好是一句習語,意思是「心懷恐懼,什麼也不做」 。
斯雷布雷尼察事件動搖了荷蘭人的信念,即:當美國、英國等更野蠻的民族四處揮舞大棒的時候,荷蘭人可以在世界四處行善。
在斯雷布雷尼察事件後的某個時刻,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那個理想主義的、天真的荷蘭已經死了。我曾成長於那個時期的荷蘭。如今,姆拉迪奇正在接受審判,而荷蘭或許也會面臨審判。斯雷布雷尼察的倖存者們已展開針對荷蘭的法律行動。
譯者/吳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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