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美國是如何培養精英的?

這是一場十幾個孩子參加的鋼琴演奏會,就在他們共同的老師家的客廳里舉行。幾十位家長和學生把小小的客廳擠得滿滿的。我不足六歲的女兒第一個出場。此時她學習鋼琴不足三個月,已經彈了快十個曲子。這次要不看樂譜一口氣彈三個。我心裡七上八下。還好。她一個音符也沒錯,只是節奏失去了控制,越彈越快;顯然是太緊張,著急想早點結束。雖然美中不足,但我心裡還是慶幸:畢竟她是最小的一個孩子。音符不錯就不容易了。

但是,十幾分鐘後,我的想法就變了。一個年齡相當的韓國裔男童,彈的曲子不僅複雜得多,而且一開始就全身心融入音樂中。音樂給他帶來的喜悅充分地洋溢在臉上。接下來,一個矮半頭的中國裔男童上場。那麼小的個子簡直讓你擔心他會從琴凳上翻下來。但他的水準顯然更高,抑揚頓挫,甚至已經自然地有了鋼琴家們那種肢體語言。可見他是多麼陶醉。

實在是比不過人家呀!我心裡暗嘆。中場休息時二話不說找到兩個孩子的家長。一打聽才知道,這兩個孩子一個比我女兒大幾個月,另一個比她小一個多月。他們都學了一年左右。

2004年我剛剛在波士頓找到工作,家裡經濟情況還很緊張。第一次買車,只能花3000多美元買輛1999年的舊車,已經跑了快10萬英里。原因之一,是孩子到了學琴的時候,要有一大筆開銷。貨比三家,最後決定買一架3000美元出頭的新鋼琴(這幾乎是我們惟一能負擔得起的新鋼琴)。鋼琴店在波士頓享有盛譽,有自己的鋼琴學校;接待我們的銷售員就是半個音樂家,不僅賣琴,也幫助介紹鋼琴老師。我們明確要求他介紹一個最好的老師。結果找到了現在這位。半小時的課50美元,比一般老師貴一倍。我們剛一聽價錢嘴差點兒張開,但咬咬牙還是決定上了。

參加這個演奏會,第一次見到其他家長,相談甚歡。大家知道彼此的共同點:不惜工本地為孩子找最好的老師學琴。小的孩子如我女兒這樣,在四五歲之間,還沒有上一年級。大的孩子則準備上大學了。鋼琴老師相當自豪地介紹,她的學生許多上了哈佛、MIT、布朗。其中有立志當醫生的,有準備學科學的,真正要投身音樂專業的很少,包括兩個她稱為有「上帝賦予的天分」的孩子,也沒有當鋼琴家的計劃。反而一個平平之輩,馬上要進音樂學院。

我粗粗算一下,這裡的孩子,到了八九歲,就得每周上45分鐘甚至一個小時的課。一年下來,一個孩子5000多美元。有的家長兩個孩子都往這裡送。這些家長,許多收入不錯,但看不出哪個是大款。一個新加坡來的家長私下還向我們抱怨:「實在太貴了,付不起呀。可是我的孩子換了這麼多老師,不找她還是不行。」可以想見,一些家長恐怕也像我們一樣,把家底兒全翻出來,投到這個鋼琴課上。表面上看,明知道孩子不搞專業也這樣下血本學鋼琴,似乎很不理性。但仔細分析,就能解讀出這些家長在孩子身上希望著什麼。一上課就知道,彈鋼琴幾乎是對孩子的智力和心靈最大的挑戰。小小年紀,剛剛開始讀書,就得認讀五線譜,同時手要跟著譜子彈出音樂來,又要把自己的感情表達出來。這一套不僅需要調動各方面的智能和感性,而且需要高度的紀律和刻苦精神。孩子要是能對付這些,你就不覺得她還有什麼別的東西不能對付。所以老師十分得意地說:「我的學生長大後幹什麼的都有,都非常出色。因為學了這些以後,學什麼都快。」

但是,簡單的「智力開發」不能完全解釋家長們的動機。大一些的孩子,學鋼琴花錢不說,一天至少練二三個小時。一個準備當醫生的高中畢業生,甚至為一場演奏會一天練六七個小時。美國的高中競爭越來越凶,家長讓孩子在這個看似無用的事情上投入這麼大,必有其他所求。以我觀察,鋼琴課實際上是塑造美國未來精英的文化品位的過程。家長希望孩子不僅有世俗的成功,而且有一個感性豐富的靈魂,既能創造生活,也能享受生活,成為一個完整的人。這是一個小社會。未來美國的精英,也許就是這麼形成的。走出這個小圈子,你還會看到許多其他的美國孩子。一次在服裝店,看兩個當媽的在那裡忘情地挑衣物,不足兩歲的孩子被丟在一旁的購物車上沒人管。孩子自然哭起來。當媽的聽到哭聲怒不可遏,厲聲喝道:「閉嘴!」孩子繼續哭。當媽的衝到孩子跟前,瞪著眼睛對孩子嚴厲地小聲說了幾句,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孩子嚇得再不敢出聲,當媽的繼續回去挑自己的衣服,談笑如常。再到一些遊樂場看,許多家長把孩子往那裡一丟,給他們幾個錢去盡情玩電子遊戲,自己和朋友在那裡聊大天。

其實,鋼琴課的那些家長,受的教育良好,有自己的事業,時間非常緊張。但是孩子上課、練琴,她們都必須全程陪伴,就和自己學差不多。後一種家長,則文化程度不高,閑功夫有的是,卻不願意給孩子一點時間。這兩種家長生活在一個社會,創造著兩種文明。

以上的觀察,實際上就是我在這本書中講的核心內容。我已經出版了兩本對美國的觀察:《直話直說的政治》和《右翼帝國的生成》。前者是走馬觀花式的隨感,後者是對2004年總統大選的縱深分析。寫完這兩本書後,我一直希望能把觀感和分析結合,寫一本既對變幻不定的現實有親身體會、又能脫離時事新聞、梳理出美國社會長時段的變化的「耐看」的書。本書就是這種努力的一個結果。

本書所描述的,是美國新精英集團的崛起和社會的貧富分化:中高產階級通過對子女的教育,培養下一代社會精英。由於他們為自己的子女從小奠定了教育上的絕對優勢,在日後的競爭中就會立於不敗之地,別的階層很難對之挑戰。他們經濟、社會和文化優勢被固定下來、繼承下去。結果,美國社會貧富分化越來越嚴重,各階層之間的流動越來越小。

這一趨勢,可以追溯到1960年代。但在1990年代的高速經濟增長中變得日益明顯,如今依然有增無已。最近美國的變化極有戲劇性和突發性,從2000年到2004年的總統大選,從「9·11」到伊戰。世界好像翻了個個兒。但是,別管世界怎麼翻轉,我所談的這一深層的社會變化幾乎絲毫不受影響,足見其內在的動力之強,絕非轉眼即過的新聞。

要理解這種變化的深刻性,必須回顧整個美國的歷史。托克維爾在其《美國的民主》一書的開篇就說,美國給他的震撼,是其社會的平等和均富。在當時的歐洲,政治、經濟、文化資源都被貴族階層所壟斷,不僅貧富分化嚴重,而且小民百姓永無出頭之日。在美國,一個一文不名的人,竟也可以白手起家,很快進入上流社會。沒有任何等級秩序限制人們的自由發展。整個社會財富分配甚均,沒有像歐洲的王室和貴族那樣住在城堡里、使喚著上百奴僕的巨富,也不見歐洲大都市中那些沿街流浪、隨時可能餓死的平民。

美國歷史的發展,似乎不斷證明了托克維爾的觀察。像卡耐基這樣十三四歲的窮孩子,因為父母在蘇格蘭實在混不下去,舉家遷到美國。上岸後身無分文,立即給人家當童工。幾十年後,他成為世界的鋼鐵大王。他廠里的鋼鐵產量,比整個英國的鋼鐵產量都高。這樣的例證,向人們展示美國是個公平、人人有機會的社會。也正是這樣的信念,驅使著幾千萬歐洲移民跨過大西洋來尋求美國夢。但是,美國和歐洲的位置如今正好調過來。最近各種的統計和研究表明,美國貧富分化過大,歐洲則相對是個均富的社會。同時,美國人最引以為自豪的東西(人人都有機會,以及這種機會所創造的任何一個社會也不能比擬的社會流動性)正在急劇喪失。歐洲人跨代之間的階層變化,已經明顯比美國快。如果你是富人,最好留在美國,因為你的子孫在美國更可能維持原來的地位。如果你是窮人,最好去歐洲。因為在那裡窮孩子變成富人的機會要大得多。更重要的是,這種貧富日益分化、社會流動日益減弱的趨勢,不僅改變了美國社會的本質,而且很難通過一些政策措施對之進行逆轉,可以說是美國建國以來前所未有之大變。

美國貧富分化的加劇,並非歷史上第一次出現。比如19世紀末的所謂「鍍金時代」,貧富懸殊達到了驚人程度。卡耐基、摩根、洛克菲勒等等一代工業和金融巨子,就是那個時代的產物。與此同時,大都市工人的工作和生活條件,也到了難以令人忍受的地步。乃至許人稱現代工業社會的勞工還不如昔日南方的黑奴。當時美國人的婚齡比1950年代要高得多。這不是因為那時候人的文化程度高、喜歡晚婚,而是一般的單身漢很難掙得出能夠養一個家的錢來。

不過,這種惡性的貧富分化,是能夠通過政策措施加以扭轉的。當時的共和黨人西奧多·羅斯福接任總統後,就立即向大企業、大財閥開戰,要求「公平交易」,通過了一系列反托拉斯法案,打破壟斷,保護勞工的基本權利。後來經過20世紀初的進步主義運動,到了富蘭克林·羅斯福的「新政」時期,聯邦政府通過稅收、福利等一系列政策,劫富濟貧,使得財富有了更加公平的分配,使弱勢階層的生活有了基本的保證。

1990年代的經濟高度發展及其所帶來的經濟泡沫、貧富分化,常常被人拿來與19世紀末的「鍍金時代」相比。但是,這裡有個本質的不同。在19世紀末,一個工人要是出了工傷,老闆第二天就可以將之解僱,一分錢也不給。換到現今,老闆往往得管人家一輩子。現在美國的一個正式工人,有醫療保險,有社會安全基金(從中提取自己的退休金),子女上大學有政府貸款或各種獎學金,失業還有救濟。如今的貧富分化,是在「新政」以來的一系列福利制度的框架之中發生的,甚至是在民主黨總統柯林頓任上加劇的。再通過制度對之進行修正的空間已經很小。

所以,本書討論的,主要是這種貧富分化背後的文化動力。過去的財富和權力,通過繼承而來的成分甚大。如今的財富和權力,則是通過教育而來。富裕階層之所以能逐漸穩固他們後代的社會地位,並不主要是因為他們留下了多少遺產,而是他們利用自己的經濟資源,對孩子從小進行嚴格的訓練。等他們的孩子長大後,作為個體具有超人一頭的才能,靠自己就能在競爭中獲勝。

為什麼會如此?首先,如今的科技進步日新月異,不斷創造出新的財富。而且新財富總是比舊財富大得多。要守成已經沒有什麼可守的了。關鍵是要有創新的能力。下一代重要的不是有錢而是有本事。第二,如今的全球化突飛猛進,競爭的規模一下子大了許多,獎賞也大得多。有能力的人,一贏就是全球的贏家。同時,全球化促使美國的產業結構迅速轉型,製造業已經成為「瀕臨絕種的物種」,紛紛移往第三世界。過去美國的工人,是世界的貴族工人,即使他們和其他國家的工人乾的是一樣的活,但就憑自己是美國人這一條,別人做夢也別想達到他的生活水平。但全球化把大家競爭的起點越拉越平,貴族工人的位置坐不穩了。許多美國人丟失了過去穩定的工作,或者不得不接受低工資。

美國的富裕階層,很快看明白了這一點:將來一切競爭都是全球性的。我們的孩子必須有全球的競爭力。他們不僅相信製造業正在本土消失,當工人已經沒有任何前途,甚至覺得一些高度技術性的工作,如數據處理、會計分析、製圖等等,也早晚要外包出去。因此,他們的下一代,必須佔據最高端的、非工具性的工作,並且在世界範圍內都是最優異的。於是,創造力、想像力、領導才能、人文價值、藝術品位等等綜合性素質,成為他們從小訓練孩子的根本。我們已經不能再說美國的家長不重視教育了。從暑期班、周末課程,到我女兒上的這種私人鋼琴課,許多美國的家長,從三四歲就督促孩子一個班一個班地上。甚至不惜一個家長辭職,專門在家監督孩子的功課。耶魯的一個社會學教授私下對我說,這種現象,十足地體現了美國人對全球化的焦慮。

這樣的競爭,當然不能全被富人壟斷。畢竟讀書還要靠孩子自己。孩子不爭氣,你投下幾百萬還是白燒錢;孩子爭氣,家裡窮照樣出頭。比如像我自己的家庭,夫婦兩人都是耶魯的博士,如今一個人剛剛工作,收入絕對在當地的平均水平以下。但和大款的孩子競爭,我們並不覺得有多大劣勢,因為我們家庭中有自己的文化資源、價值觀念。我們從來不覺得自己對人的理解比一個大款低。

但是,如我書中所言,富人的優勢雖然不是絕對的,卻是明顯的。首先,當今的富人,大多數是1960年代以來崛起的教育精英,本身受的訓練甚好,知道怎麼教育孩子。第二,美國的普通教育是學區制,經費由本學區的納稅人提供。富人區錢多,學校就好。學校一好,更多的富人會為了孩子的教育搬進來,結果進一步抬高當地房價,窮人就更別想住了。相反,窮人的區沒有錢,學校勉強維持,質量越來越差,最後有點經濟能力的人為了孩子都搬走,使這個地方越來越窮。所以有人說,現在美國已經沒有什麼種族隔離,但卻有貧富隔離。窮人富人根本不住在一個地方,生活在兩個世界。第三,富人有錢,給自己的孩子在課外創造了各種機會。從這個班、那個班,到高級夏令營、海外學術旅行、SAT考試準備、申請大學諮詢等等,動輒幾萬美元就花下去。那些每年花兩三萬送孩子進私立貴族學校的就更不用說了。可以說,從家庭教育、學校教育,到課外教育,富人處處佔先。個別不肖之子可能荒廢大好的條件和機會,但從整體而言,富人子弟肯定領先他人一頭。

一般勞動階層並非完全沒有意識到身邊發生了什麼。比如他們大多知道應該去上大學。但是,擋住他們的不僅是經濟障礙,還有文化障礙。如前所述,經濟障礙不可怕,政府可以通過一系列的政策加以消除,就像當年的「新政」一樣。文化障礙最難辦。比如在1960年代施行種族平權政策以來,美國從上大學到就業,給黑人的優惠越來越多。但黑人的教育成就和經濟地位仍然非常低。這裡當然有社會根深蒂固的種族偏見在起作用,但黑人社區內的文化力量,恐怕是他們成功的主要阻力。比如,有的黑人社區,竟沒有一個父親,全是拖著一大群孩子的單身母親。當媽的要打工養家,只好聽任孩子在街上學壞。黑孩子讀書一好,同伴就笑話,說他在模仿白人。在這樣的文化中成長,怎麼能夠成功?如今美國的勞動階層面臨同樣的問題,他們中許多人是非常肯干、能吃苦的工人,在過去沒有必要讀書。但如今,當工人的機會正在消失,不讀書沒有出路。這些勞動家庭,差的像我上面說的那樣,根本不管孩子。好一些的,管也不知道怎麼管,因為自己本身沒有受過什麼教育,甚至不認識一個上過大學的人。他們的孩子,只有自己摸索。當然不能排除其中有奇才,以後像柯林頓那樣當總統。但作為一個階層而言,他們在教育上和中高產階級的差距越來越大。這種差距,很快就會換算成經濟地位。

在過去,不讀書並非不能賺錢。美國有不少這樣的故事、電影。比如一個女孩子,從小站櫃檯,後來省吃儉用存了點錢,開一家小店,起早貪黑地拚命,最後發展成一個連鎖店王國。要知道,19世紀末是鍍金時代,也是個「讀書無用論」的時代。大學生、知識分子被譏為「雞蛋腦袋」,常常受到嘲笑。卡耐基這樣的窮孩子,什麼大學也不用上,就跳到企業界的峰頂上。其實,一直到1950年代,美國的大款們常常還看不起讀書人。怪不得霍夫斯塔特1960年代初要寫《美國歷史上的反智主義》。但是,1960年代以後,世道漸變。「常青藤」收學生越來越看重分數,淡化家庭背景。那一代成長起來的知識精英,統治著當今的美國。你有蓋茨那樣的技能,當然能夠出人頭地,甚至用不著上完大學。但是,這樣的技能還是需要訓練的,是超常的知識的結果。你如果想從擺攤起步,最後造就一個沃爾瑪式的銷售帝國,已經完全是白日做夢。我相信卡耐基如果活在今天,還從當童工起家,他絕對不會獲得當年那樣的成功。因為教育關過不了,他根本進不了高層次的競爭。人家一看履歷就不要他。

勞動階層面前的這一教育坎怎麼過?還沒有人想出什麼辦法。目前的貧富分化,不完全是制度不公平,而是勞動階層缺乏一種教育的文化。而中高產階級恰恰發展出了這種文化。可以說,美國的上流社會,實際上非常開放。只要你認同其文化,懂得遊戲規則,只要從小悉心培養,你的孩子就可能一下子跳上這個世界的頂峰。這讓我想起美國的建國之父亞當斯和傑弗遜關於社會理想的討論。繼承了大莊園和大批奴隸的傑弗遜,過著貴族般的生活,卻把人人平等奉為社會理想。鞋匠之子亞當斯,當了總統後一輩子還是緊巴巴,卻相信任何社會都有一種天然的等級秩序,因為人的能力和德行是不同的。只是歐洲的等級秩序是世襲的產物,美國的等級秩序則將是公平競爭的結果。以後美國的歷史,似乎是沿著傑弗遜的思想走。但最近的趨勢,則顯示了亞當斯的預見。說不定美國社會今後會從傑弗遜主義轉向亞當斯主義。看眼下的趨勢,說美國將成為發達國家中社會等級最為分明的社會,已經不是天方夜譚了,雖然,這是一個開放的等級社會。

如果讓我預測未來的話,我會用精英社會而非貴族社會來描繪美國。道理和亞當斯的論述相類,精英是開放社會競爭產生的,貴族是世襲的。看看美國的教育熱就知道,美國的精英,將是世界上最有能力的精英。這一精英集團的興起,像是一場文藝復興,以塑造完整的個人為宗旨,並不僅僅是傳授手藝。所以,家長會不惜工本送孩子學鋼琴,不是去學電腦。美國大學的專業選擇更說明問題。越是精英的大學,越務虛不務實。全美大學生,有20%以上選擇商學為自己的本科專業,學歷史文學的寥寥無幾,湊不出個百分點來(學表演的為5%左右,其他的文科,除了教育和心理學外,全在此之下,圖表上因比例太低顯示不出具體數據)。但是耶魯的學生,選歷史專業的竟達15%左右,高居第一。政治學和經濟學(這是純理論性的經濟學,並非教你怎麼做生意)緊隨其後。接下來的熱門專業則是英語。商學這個專業在本科教育中根本不存在。明擺著,這些精英將來是要統治世界的。教育給他們的是價值觀念、社會理想、對未來的遠見、對人類命運的關懷,而不是怎麼在那裡數錢。

這一套教育的價值,勞動階層很難理解。我教書的大學就充滿了這樣的子弟。一上課就說:「我就對錢感興趣。請告訴我怎麼賺錢。為什麼要學歷史這些沒用的東西?」他們還是在工廠里幹活、在麥當勞收銀台點錢的那種心態,要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他們還想憑自己的美國國籍在世界上當勞動貴族。但是,全球化將會逐漸消除「國籍貴族」:你在美國縫襪子,不再可能靠自己的美國國籍來拒絕第三世界國家縫襪子的人的挑戰。誰做的襪子好,價錢便宜,誰就贏得了競爭。美國的工人不可能再當國內的平民、世界的貴族了。所以,全球化在美國是個塑造精英的時代,在世界又是個去貴族化的時代。去貴族化的結果,是美國的平民也成了世界的平民。他們的生活水平,和美國的精英越來越遠,和世界的平民越來越近。這就會在美國造成巨大的貧富分化。這一格局,和美國的草根民主會產生激烈的衝突。一旦美國的平民把自己看成是這場社會變革的輸家,他們的政治能量就會釋放出來。近期的表現,就是貿易保護的民粹主義運動。中國的崛起,可能會使中國的老百姓和剛剛淪落為世界平民的美國老百姓成為對頭。因為人家覺得你搶了他們的飯碗。但另一方面,人家的精英要贏,也會贏到我們頭上來。從這個角度講,我相信本書對中國讀者多少有些意義。

讀者在讀本書時,可能會有雜亂之感。我為此向讀者致歉。如今講美國的書很多。最風行的品種大概就是啟蒙式的:教中國人怎麼學習美國。本書不屬於這類讀物。我相信,讀者的理解力不會比我差,不需要我的啟蒙。大家看法不同,大概是生活經驗和環境所塑造的。我在美國生活了十年,寧願通過一個真正在這個社會生活的人的眼睛,把所看到的矛盾寫出來。所以,我對這個社會的不解、困惑,也都會流諸筆端,帶來「混亂」。最後還是請讀者自己形成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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