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問西東》:永遠的西南聯大,永遠的校長梅貽琦
電影《無問西東》上映後,有一篇文章很火——《看了<無問西東>我才明白,高曉松為什麼要罵清華學生》。
文章說,有一季《奇葩說》,來了一個清華的博士生,他叫梁值。
他問三位評委:我該找一個什麼樣的工作?
這句話,令高曉松怒了。
高曉松質問他:「我覺得你沒有做到一個大名校的胸懷天下,名校是幹什麼用的?名校是『鎮國重器』!名校培養你是為了『讓國家相信真理』,這才是一個名校生的風範,而你直接問我應該找個什麼樣的工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你覺不覺得你愧對清華這十多年的教育?」
高曉松的話,道出了現代教育的現狀。那個年代炮火連天,「華北之大,卻已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但人人求知若渴若狂,為國家故,為真理故;如今環境下,我們的大學教育培養出的,卻是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大學還在,讀書人卻沒了。
另一篇文章調侃:看完《無問西東》後,我給我的Kindle充上了電。雖是調侃,但確是對那個年代的嚮往:求知、求真、求賢。
《無問西東》結尾有個彩蛋:鏡頭所過之處,皆是影響我們至深的大師。
在西南聯大讀過4年本科、2年碩士研究生的楊振寧曾回憶:「聯大雖然僅存在了8年,但她培養的人才對新中國的貢獻是難以用語言來表達的。」
有人想要夢回唐朝,因為懷念那時的繁華昌盛;有人想要夢回聯大,只因那是一個有信仰的純粹年代。
而傑出大學的背後必有傑出的領導者。
西南聯大設有校務委員會,由3位校長任主席:張伯苓(南開大學校長)、蔣夢麟(北京大學校長)、梅貽琦(清華大學校長);實則始終由最年輕的梅貽琦主政。
《無問西東》中,清華學子吳嶺瀾和梅貽琦的一段對話讓人印象深刻。
梅貽琦問吳嶺瀾,你讀書為何?
吳迷茫地答:只知讀書是對的。
梅又問:你英文國文都是滿分,物理卻在不列,為何選實科,而不選文科。
吳答:只覺得實科更有用些。
其實即便學霸如吳嶺瀾,對於未來也是迷茫懵懂的。
但梅貽琦點醒了他:「什麼是真實?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做什麼、和誰在一起,有一種從心靈深處滿溢出來的不懊悔,也不羞恥的平和與喜悅。」
因為如此,吳嶺瀾才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而最終,又在西南聯大將這份真實傳遞給了沈光耀。
《無問西東》本質上,講的便是這種傳承。好的老師,就像一粒火種,大學精神,就是靠這樣的薪火相傳。
在那樣艱苦的時期,梅貽琦作為傳薪火者,將聯大辦成了中國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瑪峰」。梅之風骨,到如今,更值得我們懷念與推崇。
01
「我的小女兒也沒考上聯大」
論資歷年齡都排在三個校長最末的梅貽琦,把西南聯大辦得風生水起。在一次大會上,蔣夢麟把自己的表交給梅貽琦說:「我的表,你帶著!」也就是「代表」的意思了。
那時日子非常苦,要跑警報,還要餓肚子——甚至堂堂校長夫人、梅貽琦的妻子韓詠華也要到大街上做小生意,售賣自己做的「定勝糕」。梅貽琦經常在校辦公,也就經常和學生一起跑警報。警報一響,不少人跑得都找不著北,但梅校長卻永遠是那樣紳士,那樣從容不迫。
一次,梅貽琦的弟弟出國前到昆明看他,發現兄長的住處是如此之逼仄,伙食是如此之寒酸。晚上,一家人更是悶悶不樂,因為侄子梅祖彥跑警報時,把眼鏡連帶盒子都跑丟了。沒了眼鏡他就看不清楚;看不清楚他就沒法上學。他都快要沒法上學了,家裡仍買不起新眼鏡!
1938年西南聯大負責人與旅行團全體教員合影,前排右三是梅貽琦。
在西南聯大,梅貽琦管事,說話當然就管用。但對自己的子女,他從不搞特殊。抗戰時期不少青年從軍,他的兒子梅祖彥在西南聯大念書,也面臨同樣的問題。梅貽琦對兒子說:「你想去我支持,你不想去我也不反對,你自己做決定吧。」兒子果然就去了。
每年「高考」完後,有個別人上門來,為自己的子女、親朋好友說項。梅貽琦從來都堅持原則。一次赴上海,他受到清華很多同學的熱烈歡迎。有一位校友說,自己的孩子準備考大學,請校長多關心。梅貽琦聽完,沒答應也沒拒絕,只說:「我的小女兒去年也沒考上聯大,她只好錄取到別處了。」
抗戰後期,國民黨政權已漸失民心。世道不公,特務非常之猖獗,西南聯大的民主運動也極其活躍。聞一多、張奚若、曾昭掄、費孝通等是其中最活躍的一批人。羅隆基被稱為「羅隆斯基」,而吳晗則被稱為「吳晗托夫」。1946年聯大解散,三校分別復校北上後,吳晗依舊非常積極。有人就看不下去了。國民黨的大員陳某某特地從南京到北平,邀請北平一些大學的領導吃飯,做他們的思想工作。他請來了北大的胡適、鄭天挺,當然少不了清華的梅貽琦。陳某某對梅貽琦說:「你們學校的吳晗,也鬧得太過分了吧,該約束約束他啦。」北平警備司令部的人也指名道姓地說:「是該管一管了。」梅當然明白「管一管」是什麼意思。他立即解釋說:「吳晗只是個讀書人,他並沒有怎麼樣,他也不可能怎麼樣。」
1947年4月27日,清華大學36周年校慶,梅貽琦(左三)與北京大學校長鬍適(左二)、原西南聯大訓導長兼昆明師範學院院長查良釗(左一)、南開大學秘書長黃鈺生合影。
梅貽琦對所謂的「管一管」很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大學是最高學府,天職就是追求真理、服務祖國,而不是為某黨某派所私。大學理應培養建設人才,但也不妨有些批判精神。學術乃天下之公器,而非黨派之私產。只有提倡學術自由,才能建設傑出大學。而學術自由,本身就意味著包容新舊左右,允許百家爭鳴。只要教師不在課堂上宣揚自己的主義,不是借學校的名分去搞政治,不影響本職工作,他是不贊成干涉教師自由的。
當然,形勢比人強。你跟政治講理,政治不跟你講理。他看形勢有點不對了,立即讓人通知吳晗:「吳先生,你得趕快走,晚了不行了。」吳晗會意,乃遁之。
02
人品、資歷、才幹、工作樣樣過人
1940年,西南聯大三校之中的清華,特意為梅貽琦任教25周年舉行慶祝。梅貽琦在美國的母校也把名譽博士學位送給了這位傑出校友。各方的名流政要、專家學者紛紛蒞會,無數校友、學生的問候也如雪花般飛到昆明。
在慶祝會上,曾任教育部長的李書華非常得意地宣稱:清華有今日的成績和地位,與梅校長的努力分不開。當初推選梅先生做清華校長,「是我在任內最滿意的一件事」。
但面對這罕見的殊榮,梅貽琦只是非常謙抑地把自己比作京戲中的「王帽」:「他每出場總是王冠齊整,儀仗森嚴,文武將官,前呼後擁,『像煞有介事』。其實會看戲的絕不注意這正中端坐的『王帽』,他因為運氣好,搭在一個好班子里,那麼人家對這台戲叫好時,他亦覺得『與有榮焉』而已。」
梅貽琦本就是清華人。當年第一屆庚款生招考,轟動全國,報名的有700多人。發榜了,有個小伙在看榜時,看見旁邊一位瘦高個不慌不忙、不憂不喜地也在那兒看。
按說,應考者要麼上榜要麼不上榜,中榜者高興得連尾巴都翹上天了,落榜者便是涕淚飄零也不稀奇。獨此君容色自若,靜水深流,別人看不出個山高水深。後來才知這個瘦高個叫梅貽琦,在錄取的47人中,排第六。
留學歸國後任教清華。梅貽琦不愛說話,但教書卻非得說話,課外還要為學生補功課,很累人。他回到「天津衛」向恩師張伯苓訴苦,說不想幹了。張伯苓一聽,很是不悅,問:「你教多久了?」「半年了。」「才半年,怎麼就知道自己沒興趣?年輕人要有點耐性。回去教書!」這一訓,就訓出了一位世界聞名的大學校長。
梅貽琦到清華任教後,人品、才幹、資歷、工作,樣樣過人,但年近三十而依舊單身,說媒保親者很多,他卻一次次地婉拒,為的是照顧3位弟弟讀書。家人都替他擔心,他自己卻不操心。
後來,他往一韓姓人家跑得勤快起來。倒是腿腳勤快,嘴皮子還是不勤也不快,依舊寡言少語。別人都替他急,但他自己不急,甚至與這位叫韓詠華的女子熱戀時,也不大說話。兩人要訂婚了,韓詠華的好友提醒她:你要知道,他可是不愛說話呀!韓詠華一愣:不說話就不說話!韓詠華算是梅貽琦的同門師妹,而今更近了一層。他們喜結連理時,很多學生送喜聯,因梅貽琦字月涵,而梅夫人又姓韓,就乾脆寫上「悅韓」字樣。
梅貽琦在清華極受器重,曾出任教務長,並一度代理校務。他是少壯派教授的核心,而其他成員,像葉企孫、陳岱孫、金岳霖、陳達,都是他的弟子。後來羅家倫當校長,梅貽琦走了。再後來,一任任校長走馬燈似的都走了,而梅貽琦又回來了。他是被無數清華人衷心請回來做校長的。
1948年8月16日,到清華大學視察的國民黨教育部長朱家驊(左)由梅貽琦(中)送出校園。
在名流雲集的清華,要出任校長絕非易事。那時政潮頻仍,學潮雲起,校長與教授、學生的關係比較複雜,學生驅趕校長、校長解聘教授的現象時有發生。羅家倫曾是蔣介石的秘書,他場面很大地來清華做校長,兩年不到,就灰溜溜地被趕跑了。
北大校長蔣夢麟曾明確表示:「我不贊成教授治校,我的口號是校長治校,教授治學。」他拍著桌子說:「我辦不好北大,誰能辦北大?!」教授哪還敢說話。清華則是教授治校的典範,梅貽琦繼承了這個傳統,他一上任就宣稱:「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
梅貽琦敏於行而慎於言。他說話非常之少,而且非常之慢。有人把他的口頭禪整理成了順口溜:「大概或者也許是,不過我們不敢說」云云。當然是笑話,調侃而已。對這位梅校長,大家是敬而愛之,視他有如父兄。
學界巨擘陳寅恪輕易不臧否人物,但對梅貽琦卻頗有好感,他說:「假使一個政府的法令,可以和梅先生說話那樣謹嚴,那樣少,這個政府就是最理想的。」當然,那時大環境遠不是那樣「理想」。然而,便是在這不理想的時代中,在梅貽琦治下,清華仍一團和氣,上下悅服,學術上突飛猛進。
03
拿著兩本書登機
1948年,歷史面臨新的抉擇。天地玄黃,暗流涌動,北方一位位人物南下。梅貽琦是個有影響的大人物,他的去留不可能不為眾人所矚目。他的夫人韓詠華在廣州也為他擔心,每天都看報紙,時常看到丈夫為清華校務而東奔西跑,就是看不出來他去留的跡象。他也想過這個問題。捨不得他的人實在太多,清華學生在民主牆上專門出了極為懇切地挽留校長的壁報,同學們甚至還組織隊伍到校長住處齊呼口號挽留校長。地下黨組織也向梅貽琦捎話:「你不要走,我們了解你,希望你留下來。」他的南開校友周恩來更是公開說:「像梅先生這樣的人可以留下來,他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人民的事。」
1948年12月,槍聲傳到海甸(現為海淀),清華園就停課了。陳岱孫去找梅貽琦,梅正要進城,說學校沒錢了,要弄點錢來,讓師生員工撐過這段時間。進了城,拿了錢,坐車到西直門,眼看著門已關,且再不讓開了。清華原本有個特別通行證,在平時,只要有這個證,任何時候都可以過西直門。但那一天通行證失效了,梅貽琦只好回到城裡。胡適也在城裡,他告訴梅貽琦說:你還是別回去了,一起走吧!幾日後,諸事安排妥當,他才預備南飛。飛機好不容易來了,在南苑機場,他還在猶豫。終於,最後一班飛機來了,他從容不迫地提著一架打字機,拿著兩本書登機。
1939年,梅貽琦全家在昆明東寺街住所合影。後排左起:梅貽琦、韓詠華、梅祖彤,前排左起:梅祖芬、梅祖彥、梅祖彬、梅祖杉。
寓居海外時,梅貽琦非常關注祖國的動態。他先是在歐洲,後又到美國,手握巨額清華基金,卻過得極其清貧。他一如既往地為清華訂了許多學術刊物,但收到這些刊物後,拆了裝,裝了拆,就是不知道還能不能把它們送到那些真正需要它們的清華師生手中。他一直在異邦遙望故國,遙望京城,猶豫著是否要再回來。但終於沒有等到那一聲召喚,也終於沒能踏上歸途。他又在祖國的寶島台灣建了一所大學,也叫清華。他把一生都獻給了清華。
04
他什麼都知道,但不願寫
晚年的梅貽琦健康不佳。和他住對門病房的胡適勸他要記得寫遺囑,公事私事都應該寫。他不愛聽,也不願寫。夫人勸他,他也不寫;親弟弟勸他,他還是不寫。最後,直到胡適離世,他都沒寫。胡適走時留下了他的遺囑;而梅貽琦直到永訣,也沒有留下任何文字。他什麼都知道,但他什麼都不說,他不愛說,也不願說。
梅貽琦長眠後,他的秘書立即把他的提包封存。不久,各方人士開會紀念梅校長,就把他的提包放在桌子上,要打開來。大家心裡直出汗,擔心不知道打開後會是什麼東西。他的夫人尤其擔心。因為他們相守幾十年,她總是見他到哪兒都帶著這皮包,但從來就沒有讓她看過。梅貽琦從北平到昆明,從昆明回北平,到南京,到廣州,再到歐洲、到美國、到台灣……關山萬里塵與土,卅年家國雲和月,濁浪翻騰幾曾歇。但他一身清風,纖塵未染,始終不忘帶的卻是這皮包。這必定是他此生最珍視、最重要的東西了。校長夫人最擔心的是:皮包里或許有非常重要的文件。而在這樣的場合示眾,或許有相當的危險——等打開一看,大家都呆住了:這皮包里,全是清華基金的賬目,一筆筆,規規矩矩,分毫不差。
1946年西南聯大結束後,離開昆明前梅貽琦夫婦合影。
所有的人都震撼了:在那貪污成風、腐敗無孔不入的年代,對握有實權者,要想有所偏私,實在是「舉手之勞」。要想乾乾淨淨做點事,那有多難。風習之下,似乎也只有貪污是「正常」的,不貪污則是「不正常」的。一個人長期掌控著那樣巨額的經費,卻從未順手揩點油,那就更是「異類」了。
然而,梅貽琦就是這樣的「異類」。
數十年來,他始終一人獨自掌握著巨額的清華基金,生活卻像當年孔夫子那樣,惶惶東奔西走,到了幾乎清寒的地步。他在沒有任何監督的情況下,沒有動用公家的半文錢,他把所有錢都用給了清華,為著把清華建成傑出的大學,為著替祖國培養傑出的英才。
這就是梅貽琦,一代聖人。這皮包,正是他用生命守護著的東西。
作者:劉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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