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的選擇
當時他們都住在北京香山一帶,沈從文在香山慈幼院的圖書館工作,丁玲和胡也頻住在香山附近的一個村子裡,村中的房租相對便宜。三人都喜歡文學,住得又近,在窮困的日子裡,有很多共同語言。沈從文在《記丁玲》中曾回憶,丁玲和胡也頻二人有時絕了糧,也和他吃過幾次「慈幼院大廚房的粗饅頭」。
雖然窮困,這段時光卻是三個人友誼最單純的時期。後來,胡也頻就義,丁玲和沈從文選擇的道路不同,沈從文對丁玲在患難時幫助,1949年後丁玲也曾在自身難保的時候幫助過沈從文。然而,直到兩人在80年代去世,沈從文和丁玲,在各自的危難中幫助彼此,卻再也沒有回到這簡單的時光里了。
從相識到《紅黑》雜誌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是文藝青年們扎堆的地方。報紙雜誌、出版社很多,也有很多發表文章的機會。
王增如在丁玲晚年曾擔任丁玲的秘書,她和她的愛人李向東合著了《丁玲傳》。李向東在接受本刊採訪時說:「他們三人在艱難日子裡一起生活了好幾年。那時,沈從文對丁玲和胡也頻他們一直是很好的。」
作家丁玲(攝於1980年12月)
1928年7月,經沈從文介紹,胡也頻到當年年初創刊的國民黨中央機關報《中央日報》工作,編輯《紅與黑》副刊,胡也頻、沈從文和丁玲在上面發表了一些小說和詩歌。當時,胡也頻已經成為丁玲的愛人,在雜誌社工作後,胡也頻和丁玲的窮困的生活好轉了很多。《丁玲傳》記載:「他們有了點錢,搬到了地處法國租界的薩坡賽路196號,住三層後樓,每月30元房租,另花10元錢把飯食也包在房東家。住在附近的沈從文也把伙食包在這裡,每天過來吃飯。」
三個月後,三人想創辦《紅黑》月刊,在湘西土話里,「紅黑」即「橫直」「無論怎樣都得」的意思。他們選中了薩坡賽路204號,合租了一幢三層樓的一樓一底房子,丁玲和胡也頻住在二樓,沈從文住在三樓。三人籌備了兩個月,1929年初辦了起來。然而,這本雜誌只辦了半年就停刊了。後來,根據丁玲的回憶,停刊的原因一方面是資金上的負擔,另一方面則是當時胡也頻讀了俄國左翼文學家的作品開始左傾,沈從文和他們「在思想上碰不攏來」,在那樣的時代,三個人選擇的路也開始有了分歧。丁玲曾說,沈從文和也頻「曾像親兄弟過」。但是選擇的不同,還是讓三個人漸行漸遠了。丁玲曾在80年代說過:「我們同沈從文,是既有共同語言,又沒有共同語言。共同語言是,我們都窮愁潦倒,沒有出路。但我們的理想前途不一樣,又沒有共同語言。」
和丁玲不同,沈從文在《現代評論》上發表文章,被認為是「現代評論派」,對革命一直保持距離。丁玲出生在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從小和母親一起生活,受到了親戚的冷落。她的母親有民主思想,丁玲小時候就認識了母親的結拜姐妹,她稱為「九姨」的向警予,後又認識了瞿秋白、王劍虹。
在1950年11月寫的《一個真實人的一生》中,丁玲寫了三個人當時思想的差別:「那時我們三個人的思想情況是不同的。沈從文因為一貫與新月社、現代評論派有些友誼,所以他始終羨慕紳士階級,既反對統治者,又希望自己也能在上流社會有些地位,他已經不甘於一個清苦的作家的生活,也不大滿足於一個作家的地位,他很想能當一個教授。他到吳淞中國公學去教書了。奇怪的是他下意識地對左翼的文學運動者們不知為什麼總有些害怕。我呢,我自以為比他們懂些革命,靠近革命,我始終規避著從文的紳士朋友,我看出我們本質上有分歧,但不願有所爭執,破壞舊誼,他和也頻曾像親兄弟過。」
李向東分析道:「沈從文在北平經常投稿的《現代評論》,主要是留洋回來的一批自由知識分子,在當時的情況來看,是生活比較優裕的階層,《現代評論》把沈從文當成一個骨幹的作者。這批人跟當時有革命傾向的是不同的人。革命者日子往往過得很苦,對社會不滿,要改變和推翻現實。」
王增如在接受本刊採訪時說,丁玲的經歷,也是她和沈從文選擇不同的重要原因:「1922年,她在平民女校的時候,就接觸到革命了。認識了王劍虹、李達、王會悟。當時她覺得學不到什麼東西,又不系統。她和王劍虹才跑到南京,見到了瞿秋白,瞿秋白又介紹她們倆到上海大學學習。上海大學比平民女校正規一點,然後又學了一些東西,這時候她接觸的共產黨就更多了。但是那時候她不入黨,不願意受約束。胡也頻犧牲之後,她覺著憑著自己東闖西闖的不行,要加入到組織中去。胡也頻犧牲一年後,丁玲入了黨。《北斗》是她參加的第一份革命工作。當時,胡也頻如果不犧牲,要到江西中央蘇區去開會。丁玲要求去蘇區,跟張聞天溝通後,張聞天建議她留在上海辦雜誌,1931年,她主編了左聯機關刊物《北斗》。」
營救:胡也頻和丁玲被捕1931年,沈從文和丁玲一起經歷了的一個艱難時刻,是胡也頻被捕。
1931年初,元旦過後,當時在武漢大學教書的沈從文去看望丁玲和胡也頻,看到當時胡也頻還穿著短衣,二人生活窘困,便把一件新的海虎絨袍子借給了胡也頻。時隔半月,胡也頻被捕,成為歷史上的「左聯五烈士」之一。
胡也頻被捕時,胡也頻和丁玲的孩子蔣祖林只有兩個月大。丁玲到處奔走。《丁玲傳》記載:「沈從文十分著急,找了徐志摩、胡適,又專程去南京找了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
接到沈從文救助後,蔡元培曾給當時上海市市長張群寫信,托他設法。後來鄭振鐸和陳望道介紹丁玲去找邵力子,於是沈從文又陪丁玲第二次去南京。邵力子給張群寫了信,蔡元培又給張群寫信,回到上海後,沈從文拿信去見張群,被告知,胡也頻和其他人已被轉移到上海龍華淞滬警備司令部去了。
「1931年1月下旬的一天,天很冷,飄著雪花,沈從文陪著丁玲去龍華探監,送被子和換洗衣服,但因胡也頻屬要犯,等了一上午也不讓見。丁玲和沈從文想了半天,請求送十元錢進去,要求得到一張收條。」
丁玲在《一個真實人的一生》中回憶:「一會兒,我們聽到裡面有一陣人聲,在兩重鐵柵門裡的院子里走過了幾個人。我什麼也沒有看清,沈從文卻看見了一個熟識的影子,我們斷定是也頻出來領東西,寫收條,於是聚精會神地等著。果然,我看見他了。」丁玲大聲喊了起來,胡也頻卻來不及回應,就被推走了。
丁玲與胡也頻的合影(攝 於1926年6月)
沈從文陪丁玲去了南京,繼續設法營救胡也頻。後二人輾轉乘火車回到上海。丁玲回憶:「沈從文去找了邵洵美,把我又帶了去,看見一個相片冊子,裡面有也頻。」「也頻穿的海虎絨袍子,沒戴眼鏡,是被捕後的照相。」「這天夜晚12點的時候,沈從文又來了,他告訴我確實消息,是2月7號晚上犧牲的,就在龍華。我說:『嗯,你回去休息吧。我想睡了。』」3月21日,沈從文陪丁玲把孩子蔣祖林送回了湖南老家,路上走了10天。
1933年,丁玲被捕。沈從文立即寫了《丁玲女士被捕》《丁玲女士失蹤》兩篇文章,對當局提出抗議。後寫信給胡適求助,希望胡適「說幾句話,提醒一下政府」,不要一捉到左翼作家就殺,「其實是用不著這樣嚴厲的」。又寫了10餘萬字的《記丁玲女士》。
「丁玲對於沈從文產生一點芥蒂,緣於有人告訴她兩件事。一個是,上海左聯為營救丁玲,給沈從文寫信,被複信冷淡拒絕。另一件是1934年沈從文回湘西,路過常德,有師生建議他去看丁玲的母親,他沒去,並且在丁玲的母親面前說了一些不平的話。」
事實上,胡適讓沈從文對丁玲被捕事件後來安下心來。胡適在6月4日出版的《獨立評論》上寫道:「今日得著上海市長吳鐵城先生來電,說『報載丁玲女士被捕,並無其事。此間凡關於一切反動案件,不解中央,即送地方法院。萬目睽睽,決不敢使人權受非法摧殘』。此電使我們很放心。」
丁玲當時是一個中國最當紅的女作家,她的被捕馬上在社會上形成了強大的輿論。李向東分析:
因為當時他們住的是由外國人管的租界,法租界是法國人管的,國民黨不經過法國領事館同意和批准,就到租界來抓人,是不行的。聲援活動以來,開始不承認抓,又不能放,又不敢殺,就把丁玲在南京軟禁起來了。
丁玲失蹤後,左聯還有許多國際友人都掀起了營救丁玲的輿論。沈從文也寫了文章營救,但是他可能不願意跟左聯這邊一起行動,所以左翼的人找他,他是拒絕了。沈從文又信任胡適,相信了國民黨的解釋,也沒有給丁玲的母親寫信讓她到上海來打官司。也許跟丁玲傳話的人,也有一定的傾向性。1936年的時候,他們中間就已經有了一些誤會,只是80年代丁玲復出後,才看到沈從文的《記丁玲》,當時的特殊環境讓丁玲說了一些火氣很大的話。
丁玲1933年被捕之後,沒有被關押在監獄,也沒有坐牢,沒有受刑。國民黨每個月給她100元生活費,所以1955年,丁玲被打成「反黨集團」之後,她的這段歷史就被說成是一個污點,說成是被捕期間有變節行為。
誤解解放初期,沈從文被排除在新中國的文藝圈子之外,去了故宮博物院搞文物研究。其間,遇到了幾次困難,找丁玲幫忙。
沈從文的老鄉、曾任中共中南局宣傳部副部長的劉祖春,曾在1991年《憂傷的遐思——懷念沈從文》中,把1949年3月沈從文的自殺,歸結為郭沫若批判沈從文等自由主義作家的《〈斥反動文藝〉對他的評價與丁玲的態度》,「丁玲的態度」是指在這段時間沈從文曾經找過丁玲,但是丁玲態度十分冷淡。
據王增如和李向東二人考證,這個記載是有誤的。當時丁玲其實並不在北京。清華大學解志熙教授分析沈從文的自殺:「政治的壓力確實存在,但『未必是唯一的原因,甚至有可能不是主要的原因』。」他認為其中還有沈從文當時面臨的感情危機問題。
1949年6月8日,丁玲到了北京,6月10日就去看望了沈從文。王增如和李向東認為,以沈從文的性格,後來他去找丁玲,還是把丁玲當成可以信任的朋友:「丁玲兩次探視,沈從文並未感受到『一種非同尋常的冷淡』,對丁玲的印象也絕非『大失所望』。」「他實際上是把丁玲視為新政權文化界領導層里,能說得上話的第一人選。」
1955年11月,沈從文在歷史博物館的工作遇到難處,寫信給丁玲:「丁玲:幫助我,照這麼下去,我體力和精神都支持不住,只有倒下。感謝黨對我的一切的寬待和照顧,我正因為這樣,在體力極壞時還是努力做事。可是怎麼做,才滿意?來幫助我,指點我吧!讓我來看看你吧,告我地方和時間。」當時,中國作協批判「丁陳反黨集團」的黨組擴大會已開完,丁玲正在聽從發落,不便會見沈從文。第二天給作協黨組副書記劉白羽和秘書長嚴文井寫信,提到「我希望你們給我指示,我應該怎樣同他說?如果文井同志能夠同我一道見他則更好」。
在動蕩的年代,丁玲和沈從文在文學和政治上都選擇了不同的路,丁玲認為文學是實現政治的途徑。王增如分析了丁玲為何如此選擇:「現在是左翼革命文學受冷落的時候,有些年輕人不大喜歡革命作家、革命文學。但是,文學根本就沒法脫離政治,喜歡革命文學也好,不喜歡革命文學也好,這裡面本身就有政治傾向。原來我曾經聽丁老說過這樣的話,我現在越來越覺得這個話有道理。丁玲出生於一個有錢的大家族,但是這個家族裡的許多人好吃懶做,躺在床上抽大煙。她從小看見他們那樣的墮落,特別是她父親死以後,寄人籬下的生活對她的影響非常大。丁玲從小就有一種反抗的性格,也感覺到這個社會不合理,後來又接觸了一些進步的共產黨人,比如向警予。丁玲也覺得女性要自強,所以走上了革命道路。到了延安以後,她覺得女人在很多方面還是受到壓制和不公平待遇,就寫了《三八節有感》。」
「文革」結束以後,沈從文和丁玲,都各自經受了很多,到了晚年才都過上穩定一些的日子。
在1980年,丁玲在《也頻與革命》中駁斥沈從文《記丁玲》,成為人們熱炒的話題。雖然《記丁玲》寫於30年代,但丁玲卻是第一次看到這篇文章。在王增如看來,兩個人真正矛盾爆發還是由於丁玲的《也頻與革命》引起的,當時丁玲剛剛復出,歷史問題還沒有解決,他們的理由就是丁玲被捕後還和馮達一起生活,他們又認為馮達是叛徒,所以,丁玲歷史上是有污點的。而沈從文的《記丁玲》中,又講到了馮達。丁玲感到,這會給她的平反問題帶來更大的麻煩。王增如說:「不管如何,丁玲和沈從文縱然在政治和文藝觀點上不一樣,但一直都有朋友的感情,曾經在30年代和50年代對彼此伸出援手。」她回憶了一個她親身經歷的細節:「一個雜誌社的編輯看了丁玲的文章,就寫了批判沈從文的文章,重新批判《記丁玲》,厚厚的一沓子。丁玲很平和地說,算了,他也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別發了。」
在王增如的印象里,晚年的丁玲,想要的就是安心地寫作。她回憶道:「晚年我來到她身邊,我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給她找房子。她復出後,好多人非常想見她。在木樨地,來找她的記者和熟人很多,她覺得不能安心寫作,我到處給她找房子,頤和園、黨校……最後本來想回到桑乾河附近的一個小院,她想離開紛雜的行政事務去寫作。她想要通過寫作表達她想要表達的東西。她當年寫小說,辦雜誌,辦《紅黑》,辦《北斗》,都是希望能夠寫出自己想說的話。」
(參考資料:《丁玲傳》,李向東、王增如著,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5年版;《記丁玲 記丁玲續集》,沈從文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丁玲散文選集》,武在平編,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
推薦閱讀:
※您的人生是選擇「太多」還是無法選擇
※關於愛的選擇
※結婚日子的選擇要點
※因為什麼12星座女會選擇分手
※選擇樓層的風水禁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