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讀古代文學】馬東瑤:論誠齋「新體」的形成
元歐陽玄《羅舜美詩序》稱:「南渡後,楊廷秀好為新體詩,學者亦宗之。」①嚴羽《滄浪詩話》所列南宋「以人而論」的兩家詩風僅有陳與義的「簡齋體」和楊萬里的「誠齋體」,而二人的詩在當時都被稱為「新體詩」。我們知道,「簡齋體」之「新」,在於得時代風雲之助,詩人因靖康之難而深刻領悟了杜甫詩歌的精神,以反映家國變亂的蒼涼沉鬱之作成為「南渡詩人之冠」;那麼,生活於南宋「中興」時代的楊萬里,其「誠齋體」之「新」,又緣何形成、「新」在何處呢?
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楊萬里盡焚舊作,被認為是與籠罩詩壇的江西詩風的徹底告別。而其「誠齋體」的風趣、幽默、活潑、自然的特色,似乎也與當時普遍影響於整個社會的嚴肅端毅的理學之風相去甚遠。那麼,「誠齋體」之「新」,是由於悖反於理學之思、江西之風才得以形成的嗎?筆者以為,並非如此。
一、「以學人而入詩派」
楊萬里在立身行事上「脊樑如鐵心如石,不曾屈膝不皺眉」(葛天民《寄楊誠齋》),而他所創立的「誠齋體」詩則如此風趣活潑。「文如其人」的標準在他身上似乎全不適合,原因何在?有研究者認為,楊萬里是「秉剛直而幽默之性氣,以道德至上之志,挾相反相成之理,出入於理學與文學之間」②。這一觀點既談到楊萬里性情的多側面特徵對其詩歌創作的影響,更指出了一個根本性的原因,即「誠齋體」的形成實與理學有極密切的關係③。
楊萬里以詩名世,但同時理學亦造詣頗深,是「以學人而入詩派」(全祖望《寶甈集序》)者,《宋元學案》將其歸入《趙張諸儒學案》和《武夷學案》。他作有《誠齋易傳》、《心學論》、《楊子庸言》等理學著作。楊萬里又曾師事理學名家如胡銓、張浚、劉廷直、王庭珪等,拜見過張九成,並與張栻、朱熹、林光朝等講學論道,過往甚密。其中張浚、張栻父子都對楊萬里的理學乃至詩歌創作影響很大。張浚以「正心誠意」之學勉勵楊萬里,楊氏之號「誠齋」即從此而來;張栻對楊萬里的影響則更為直接:張栻之學出自胡宏,為湖湘學派的代表。雖然在本源上與朱熹都是二程傳人,但朱熹主要承接程頤性理之學,胡宏、張栻一脈則有較明顯的程顥之學的痕迹,即強調「心」的超越性力量。張栻最後並沒有發展成陸九淵式的心學,但重視「心」之超越功能,對於楊萬里在文學創作上跳出前人束縛、自寫本心、形成活潑自由的詩風並一直影響到明清「性靈派」,當有啟發作用。另外,張栻治學反對「只靠言語上苦思」、「只靠言語上求解」,主張「平心易氣,優遊玩味」,「涵泳其間」,求聖人之道於「言意之表」④。《送楊廷秀》詩說:「昔人忘言處,可到不可會。還須心眼清,未許一理蓋。辭章特其餘,君已得其最。當知鄒魯傳,有在文字外。」告誡楊萬里要領會聖人之意於語言文字之外。後來楊萬里在《習齋論語講義序》中說:「讀書必知味外之味,不知味外之味,而曰我能讀書者,否也。」⑤其《庸言》又批評漢儒注經的句讀之學:「說字無字外之句,說句無句外之意,說意無意外之味。故說經彌親,去經彌疏。」⑥正是受到了張栻的影響。
據羅大經《鶴林玉露》:「楊誠齋初欲習宏詞科,南軒曰:『此何足習,盍相與趨聖門德行科乎?』誠齋大悟,不複習,作《千慮策》,論詞科可罷……」⑦張栻對辭章的輕視不難看出是理學家重道輕文一貫態度的體現。而楊萬里身兼學人與文人,他對張栻的認同是否意味著廢去辭采,從此作理學家之文呢?並非如此。他所獲得的啟示是從對雕章琢句的追求中擺脫出來,以「道」的涵養作底蘊,尋求一種襟懷朗澈的透脫境界。楊萬里在《題唐德明建一齋》詩中說:「……平生刺頭鑽故紙,晚知此道無多子。從渠散漫漢牛書,笑倚江楓弄江水。」⑧最後兩句正是朱熹「書冊埋頭無了日,不如拋卻去尋春」(《出山道中口占》)之意,體現的是讀書學道不再沾滯於言意,而能真正有得於心的一種境界。楊萬里著名的詩歌《閑居初夏午睡起二絕句》(其一)之所以廣受好評,也正在於它寫出了作者胸襟的透脫。詩曰:「梅子留酸軟齒牙,芭蕉分綠與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據周密《浩然齋雅談》:「……誠齋亦自語人曰:『工夫只在一捉字上。』」⑨稱楊萬里得意於字句的精彩。誠然,「捉」字很是傳神,但它並非誠齋首創。據葉寘《愛日齋叢鈔》:「『誰能更學孩童戲,尋逐春風捉柳花』,樂天放柳枝答劉夢得詩也。誠齋楊氏乃有『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之句,得非默閱世變,中有感傷,此靜中見動意。」⑩以楊萬里對白居易、劉禹錫的喜愛,當不可能不知這一出處,所以這首詩的成功之處並不在於他又像樂天那樣表現孩童的天真,而正如葉寘所言有「默閱世變」之意。所謂「默閱世變」,在理學家來說也就是於靜觀宇宙天地運化中涵詠悟道。程顥的《偶成》詩便更明白地昭示了這一點:「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同樣是在觀花賞景,作者卻說並非「偷閑學少年」,而是別有所「樂」,言外之意即在於所「樂」者「道」也。楊萬里之詩同樣在「閑看」中體現著靜觀悟道之意,所不同的是程顥終為體現求「道」之意的理學家之詩,楊萬里則把這一層意思隱藏在極具文學色彩的表達之後,既體現著理學家的底蘊、襟懷,又無絲毫理學家的枯燥酸腐之氣。
楊萬里曾有《雨霽幽興寄張欽夫》:「大官有重荷,豐廩無薄憂。草茹我豈腴?飽亦與彼侔。積雨久自霽,曙光清以幽。欣然出荊扉,不出旬已周。初意欲看竹,信步偶臨流。北驚失故岸,東見生新洲。懷哉古與今,與此豈不猶?歸來翻不樂,隱兒到昔游。平生忘年友,草草相應酬。暫夢不多款,喚人苦鳴鳩。山林本無事,亦復擾擾休。」詩歌正可謂形象地展示了楊萬里與張栻(欽夫)的關係:作者無論是寫自己安貧樂道、欣然自得的懷抱,還是表現在觀物中思索世事變遷、宇宙運化,以及整首作品清新自然的風格,都可看出張栻的影響;詩歌最後結束於作者對摯友的深切思念之中,餘音裊裊,使人不斷回味這一段文學與理學結緣的佳話。
二、「活法」論詩與「晚唐異味」
一般認為,楊萬里詩之所以能自成一家,在於他從江西詩派入而不從江西詩派出。楊萬里曾作《跋徐恭仲省干近詩》:「傳派傳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風流。黃陳籬下休安腳,陶謝行前更出頭。」似乎不僅要拋卻江西詩風,就連一切的詩歌傳統也都可以棄之不理,而事實上,這更多的只是表明楊萬里對自成一家的獨立意識的強調。這種強調不唯他有,可以說正是宋人一以貫之的傳統。楊萬里與江西詩派的關係,並非如他自己所說「始學江西諸君子」後又「辭謝江西諸君子」,以及將江西體詩盡皆焚毀,便能從此了無瓜葛、自創新體,甚至也不僅僅是錢鍾書先生所說「江西派的習氣也始終不曾除根,有機會就要發作」(《宋詩選注》)。而是在成熟的「誠齋體」的詩風當中,始終有著江西詩學精神的底蘊,只不過這種詩學精神,更多的是來自於對江西詩風有過改造的「活法」精神。
楊萬里所撰《誠齋詩話》定稿於晚年,是其一生詩學思想的體現和總結,而其中隨處可見江西詩派的深刻影響。例如楊萬里喜歡談論用典的出處,又喜歡探討具體的詩法:「初學詩者,須學古人好語,或兩字、或三字。」「要誦詩之多,擇字之精,始乎摘用,久而自出肺腑,縱橫出沒,用亦可,不用亦可。」在談到七言歌行時又說:「學詩者於李、杜、蘇、黃詩中求此等類,誦讀沉酣,深得其意味,則落筆自絕矣。」(11)其《書王右丞詩後》曰:「晚因子厚識淵明,早學蘇州得右丞。忽夢少陵談句法,勸參庾信謁陰鏗。」講求具體詩法自然不同於蘇軾的「無法可依」,而頗近於黃庭堅江西詩派的作法。但楊萬里又顯然不同於江西末流的死守詩法、不知變通,而是要求廣泛學習前人詩歌,最後能達到「縱橫出沒」的自由境界,這就明顯有了呂本中「活法」的特色。
這一點在《和李天麟二首》中表現得更為顯著。詩曰:「學詩須透脫,信手自孤高。衣缽無千古,丘山只一毛。句中池有草,字外目俱蒿。可口端何似?霜螯略帶糟。」(其一)「句法天難秘,工夫子但加。參時且柏樹,悟罷豈桃花?……」(其二)研究者常以楊萬里提出的「透脫」二字指其脫離了江西藩籬,其實這除了體現楊萬里因理學修養而來的胸次圓成、襟懷朗澈的境界,就具體詩歌創作而言更多的還是繼承呂本中的「活法」精神。其二提到的「句法」、「工夫」、「參」、「悟」等都顯然是呂本中「活法」觀念的體現。「活法」的特色之一在於以禪喻詩,楊萬里也一再說道:「要知詩客參江西,政如禪客參曹溪。不到南華與修水,於何傳法更傳衣。」(《送分寧主簿羅宏材秩滿入京》)「參透江西社,無燈眼亦明。」(《和周仲容春日》)用參禪歷程比喻學詩過程,這正是南渡以後詩壇的普遍特色,至於楊萬里所談到的要自得「句法」,須先下「工夫」,由「參」而「悟」,由「悟入」而達「透脫」,更是明顯來自於呂本中的「活法」論。呂本中「活法」的核心是引蘇入黃,一方面以蘇軾的自由創作精神救江西末流雕章鏤句之弊,另一方面重新整合和強調蘇、黃所代表的元祐詩學精神,(12)楊萬里58歲時所作《江西宗派詩序》,正體現了綜合蘇、黃詩學精神之意。他把李、杜、蘇、黃分為兩家:李、蘇和杜、黃,杜、黃是「有待」於成法、但又不受法的束縛的「聖於詩者」,李、蘇是「無待」於法的「神於詩者」,楊萬里對二者都給予了高度評價,並希望能把二者結合起來,「合神與聖」(13)。顯而易見,楊萬里正是繼承了呂本中的「活法」論。
但楊萬里的觀點又不限於此,還有他自己的補充。首先是對「自然」的強調:「句中池有草」——這與其師王庭珪數次化用「池塘生春草」之句可謂一脈相承,都體現著以自然糾雕鏤之弊的意圖,如果說這體現了楊萬里對江西詩風的不滿而要開闢新途的話,這種努力在南渡之後的紹興詩壇已經開始了,楊萬里只不過是進一步加以強調和發揚。他在詩中所說「字外目俱蒿」同樣體現這一特點。「目蒿」之語出自《莊子·駢拇》:「蒿目而憂世之患」,指出詩歌當寄寓作者關懷世事之心。
體現楊萬里獨特詩學追求的則是第三點補充:「可口端何似?霜螯略帶糟。」他用一個形象的比喻,強調詩歌當有言外之「味」。以「味」論詩,自是中國古典詩學之重要傳統,楊萬里亦數次以此表達他的審美追求,如在《江西宗派詩序》中指出:「江西宗派詩者,詩江西也,人非皆江西也,人非皆江西而詩曰江西者,何系之也?系之者何?以味不以形也。」不過此處之「味」主要強調一種共同的詩學追求,而與他在《誠齋詩話》中所推崇的「詩已盡而味方永」有所不同,後者強調的是一種言意之外的悠遠韻味,也就是他一再稱賞的「晚唐異味」(14)。楊萬里對晚唐詩的褒揚,在一些研究者看來是反對江西詩風的必然歸途,但事實上,正如同樣稱賞晚唐的王安石在創作上並沒有真正復歸唐風,楊萬里更多的也是藉此表明一種詩學追求。晚唐詩風向以李商隱、韓偓等人華麗幽艷的特色最具代表性,但這卻並非楊萬里所稱道的,他強調的「晚唐異味」大體有兩點:一是如陸龜蒙、羅隱、皮日休、杜荀鶴等人的關懷現實之作。同樣推崇陸龜蒙的還有楊萬里的同時代詩人姜夔,不過姜夔所稱賞的是陸龜蒙蕭散的風神和詩歌的蘊藉之味,故其創作也確實頗有晚唐詩的悠遠韻味。而誠齋詩始終並不以遠韻悠然為特色。楊萬里強調的第二點「晚唐異味」,則是如李商隱等人之詩有委婉蘊藉之美。李商隱以隱晦難解的無題詩著稱於世,楊萬里除了稱道他字句上的工巧外,所欣賞的並非這類晦澀不可解之作,而是「微婉顯晦,盡而不污」的委婉深刻之作,如《誠齋詩話》所舉「侍宴歸來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這與他在《唐李推官批沙集序》中所強調的「國風之遺音,江左之異曲」,都說明他的「晚唐異味」是與其作為理學家的儒家詩教理想結合在一起的。另一方面,從文學審美理想來說,楊萬里所讚賞的委婉蘊藉是外在平淡而內里深雋。《誠齋詩話》推崇陶淵明、柳宗元的「五言古詩,句雅淡而味深長」,與他在《習齋論語講義序》中談到的「所謂淡而不淡者」同出一旨,都體現出宋人對「平淡」審美精神的普遍追求。這一詩學追求在宋代始自梅堯臣,而楊萬里對於「味」的追求也正與梅堯臣提倡的「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的詩學思想暗合——強調內容上的深層意蘊。可見楊萬里對於「晚唐異味」的推崇,表面是為糾江西末流之弊而復歸唐風,實際上卻是對北宋慶曆、元祐詩學精神的重新倡導。也正因如此,楊萬里一方面以獨具特色的「誠齋體」詩風自成一家,另一方面則始終是「宋調」的典型代表。
三、誠齋「新體」
楊萬里所焚去的江西體舊作中,「露窠蛛恤緯,風語燕懷春」、「立岸風大壯,還舟燈小明」、「疏星煜煜沙貫月,綠雲擾擾水舞苔」、「坐忘日月三杯酒,卧護江湖一釣船」之類的創作,確實有著明顯摹仿黃、陳瘦硬風格的特色,但多以形近之,並未得江西體之精髓,楊萬里要想自創一家,擺脫這種表面的摹仿是必然之路。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的詩歌從此與江西體絕無關係,事實上,自成風格以後,我們仍能從其作品中感受到山谷體的特色。只不過楊萬里已經脫略形似,將其融匯到「誠齋體」的整體風貌之中,既活潑自然,又有高格,如《燭下和雪折梅》:「梅兄沖雪來相見,雪片滿須仍滿面。一生梅瘦今卻肥,是雪是梅渾不辨。喚來燈下細看渠,不知真箇有雪無。只見玉顏流汗珠,汗珠滿面滴到須。」有研究者認為,梅雖是前人常寫的題材,但多為女性化的比擬,楊萬里卻將梅比為男子,正可見其別出心裁之處。誠然,楊萬里在詩中多次將梅呼為「梅兄」(15),一改以往梅花詩女性化的柔婉,賦予了梅雅潔的君子氣質。不過這並非楊萬里的首創,而明顯是借鑒自黃庭堅。《誠齋詩話》曾談到:「山谷《酴醾》云:『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此以美丈夫比花也。山谷此詩出奇,古人所未有。」楊萬里又有一首詠水仙詩,其中寫道:「銀台金盞談何俗,礬弟梅兄品未公。」(《省前見賣花擔上有瑞香水仙蘭花同一瓦斛者買置舟中各賦七字》)下句所指即黃庭堅詠水仙詩:「含香體素欲傾城,山礬是弟梅是兄。」(《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會心為之作詠》)楊萬里從黃庭堅詩獲得啟示,進一步推動了梅在宋代被塑造成高雅君子形象的歷程。而《燭下和雪折梅》詩又有著楊萬里特有的諧趣,使「梅兄」這個有著美髯須的男子因為燈光的照射而遭遇了「汗珠滿面」的狼狽,這樣的梅的形象可謂獨具一格。楊萬里不僅學黃庭堅的新奇構思並越加出奇,在句意的跌宕轉折上也往往受益於山谷詩。如《夏夜追涼》:「夜熱依然午熱同,開門小立月明中。竹深樹密蟲鳴處,時有微涼不是風。」詩歌題材並不新鮮,寫夏夜在竹深樹密處因靜謐而感受到的微微涼意,最為精彩和關鍵的是最後一句,據陳衍《宋詩精華錄》:「若將末三字掩了,必猜是說甚麼風矣,豈知其不是哉?」(16)正是通過這種句意的跌宕,作者將因靜生涼的意思簡約地表達了出來。在一句之中體現主語的轉換、意思的轉折,這是山谷體常見的特色,不過楊萬里並不學其語言的瘦硬、音節的拗折,而是將句意的跌宕隱藏在平易流暢的表達之中。
《宋史》將楊萬里歸入《儒林傳》而非《文苑傳》,不僅因其理學成就,也與他重視修身和立朝大節極有關係。這種品性操守不僅表現在其愛國歌詠與憂民之作中,也表現在他對自我道德修為的砥礪與追求之中。而體現在詩歌中的這一特性同樣可追溯到黃庭堅和江西詩派。黃庭堅雖不屬理學派,但有著與理學家頗多相通之處的儒學修為,又極重修身與內省,使詩歌也時時表現出完善品德的精神追求。楊萬里的不同之處則在於他並不像黃庭堅那樣總要把這種追求在作品中明白表達出來,而是更加委婉含蓄。如果從這樣的角度來看楊萬里《釣雪舟中霜夜望月》一類詩,就能感受到作者並非單純詠物,而是有所寄寓。詩歌說:「溪邊小立苦待月,月知人意偏遲出。歸來閉戶悶不看,忽然飛上千峰端。卻登釣雪聊一望,冰輪正掛松梢上。詩人愛月愛中秋,有人問儂儂掉頭。一年月色只臘里,雪汁揩磨霜水洗。八荒萬里一青天,碧潭浮出白玉盤。更約梅花作渠伴,中秋不是欠此段。」詠月為詩中極常見的題材,不過不同於一般詩人喜詠中秋之月,楊萬里明白表示自己別有所愛:他所愛的,是在隆冬臘月經過雪汁霜水洗磨之月。在作者的描述中,我們宛然可見八荒萬里的青天之上,孤懸著碧潭浮出的白玉盤,天地之間,沒有共看「海上生明月」的有情之人,也沒有「月照花林皆似霰」的溫婉景色,與清冷孤高的霜月為伴的,只有同樣冷氣逼人的寒梅。正如人們總要在中秋月上寄寓相思團圓之意,作者著意塑造的這遠離人間煙火的清寒、孤傲、雅潔的境界中,在冷峭的梅花映襯下,冰魂玉魄的霜夜之月無疑寄託著作者對於高潔人品的追求。正像在萬千欣賞牡丹的人中獨愛蓮花的周敦頤,楊萬里的不愛中秋之月而獨愛霜夜之月,也在於他有著對君子品性的不懈追求。
如前所論,楊萬里有著融合蘇、黃的自覺的詩學追求,而其要義在於引蘇入黃。楊萬里有《次東坡先生用六一先生雪詩,律令龜字二十韻,舊禁「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鵝、鶴」等字,新添「訪戴、映雪、高卧、嚙氈」之類,一切禁之》,從詩題即可看出,楊萬里學習和繼承了蘇軾「禁體物詩」的寫作,這類詩歌實際強調的是脫去流俗、自出新意,體現出從歐陽修到蘇軾所大力推崇的北宋詩學精神的重要內涵,也體現著呂本中「活法」所引蘇軾詩學精神的要義。楊萬里還進一步學習了蘇軾詩歌流暢的節奏、連貫的氣勢以及平易自然的表達。他的不少作品便鮮明地體現出這一特色,如《峽中得風掛帆》:「樓船上水不寸步,兩山慘慘愁將暮。一聲霹靂天欲雨,隔江草樹忽起舞。風從海南天外來,怒吹峽山山倒開。百夫絕叫椎大鼓,一夫飛上千尺桅。布帆掛了卻袖手,坐看水上鵝毛走。」詩歌描寫大風來時峽中驚心動魄的場景,作者利用步步押韻,使節奏如鼓點般密集,又韻隨意轉,張弛有度,將整個短暫而驚險的過程——從無風時的船行緩慢到大風忽至時的天地變色以及大風之中船夫的豪邁氣概和矯健身手表現得極為生動。不由得令我們想起蘇軾筆下「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有美堂暴雨》)的壯觀,以及「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磋磨」(《百步洪》)的驚險。
楊萬里不僅繼承了蘇軾詩的流暢節奏和連貫氣勢,更在抓住和表現轉瞬即逝和不斷變換的景象方面勝過蘇軾一籌,從而形成自己獨特的「活法」特色,如《雪曉舟中生火》:「烏銀見火生綠霧,便當水沉一濃炷。卻因斷續更氤氳,散作霏微暖袍袴。須臾霧霽吐紅光,煙如雲表升扶桑。陽春和日曛滿室,蒼顏渥丹疑醉鄉。忽然火冷霧亦滅,只見紅爐堆白雪。窗外雪深三尺強,窗里雪深一寸香。」作者細細觀察、多方描摹,將點火生煙、煙霧氤氳、炭火吐紅、火冷霧滅的過程寫得波瀾迭起、興味盎然。又如《夜宿東渚放歌》,更是將晚霞的快速變幻描寫得如在目前:「天公要飽詩人眼,生愁秋山太枯淡。旋裁蜀錦展吳霞,低低抹在秋山半。須臾紅錦作翠紗,機頭織出暮歸鴉。暮鴉翠紗忽不見,只見澄江浄如練。」如果說《雪曉舟中生火》還只是見出楊萬里繪聲繪色的描寫功力,此詩就突出地體現了他擅長抓住短暫瞬間並用詩筆形象描繪出來的特色。陳與義「忽有好詩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難尋」(《春日》)的感慨和困惑在楊萬里這裡似已不成其為問題,在他用「旋」、「須臾」、「忽」等詞所連貫起來的快速變幻的畫面前,讀者既感受到「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的精彩,又於其輕鬆靈巧的語言表達中體會到「圓轉如彈丸」的活法特色。
如果說在融合蘇、黃這一點上楊萬里繼承和體現了呂本中的「活法」精神,而楊萬里之所以能自創被人贊為「新體」的「誠齋體」,還在於他有對「活法」的超越之處。呂本中所提出的「活法」說,本質上還是對江西末流的糾偏救弊,並沒有脫離江西詩風。所以其「飽參」、「悟入」之說也往往局限於對前人詩歌傳統和書本知識的學習和領悟,而楊萬里正是在這一點上有了自己全新的開拓,大量地將自然景象和日常生活場景捕捉到筆底來表現,從而形成「誠齋體」鮮明的取材特徵。當然,從另一方面來說,題材的自然化與生活化並非楊萬里的獨創,而其實是對北宋詩學精神的繼承。從慶曆詩歌開始,梅堯臣等詩人就從白體詩中獲得啟發,形成了宋詩題材瑣細化、生活化的特徵。到了元祐時期,蘇軾所提出的「閱世走人間,觀身卧雲嶺」(《送參寥師》)又強調了不能局限於書本知識、而應當從廣闊的自然和生活實踐中獲得詩思的觀點。楊萬里在《下橫山灘頭望金華山四首》(其一)中說:「山思江情不負伊,雨姿晴態總成奇。閉門覓句非詩法,只是征行自有詩。」表達的正是這一意思。所以「誠齋體」的取材特徵,實際上是對北宋詩學傳統的繼承,而其獨特之處在於,楊萬里不僅在創作實踐中對此類題材大加發揚,又融入了理學的「觀物」特徵,並以活潑、風趣的方式表現出來,從而顯現出鮮明的個人特色。如《過招賢渡》詩:「一江故作兩江分,立殺呼船隔岸人。柳上青蟲寧許劣,垂絲到地卻回身。」作者在等船的無聊之中發現了新鮮的意趣:柳樹上青蟲的活動。青蟲,這在高雅文人不屑入詩的「俗物」,當然並非在楊萬里的筆下才首次出現。梅堯臣曾寫道:「懸蟲低復上,斗雀墮還飛。」(《秋日家居》)秦觀也說:「風定小軒無落葉,青蟲相對吐秋絲。」(《秋日》)(17)在他們細膩的詩人之眼中,青蟲吐絲體現著秋日的寧靜、襯托著作者閑雅的家居心情,於是「俗物」也變得高雅起來,這正是宋詩「以俗為雅」特徵的體現。到了楊萬里詩中,卻又另有新意,他筆下的青蟲更多了幾分活潑潑的色彩:在詩人眼裡,它們是頑皮的小動物,沿著長長的絲墜落到地又縮回樹上,似乎在玩著有趣的遊戲。從楊萬里與前輩詩人的對照中,正可看出「誠齋體」之特色:體現宋詩的日常化、瑣細化、生活化特徵的創作,在楊萬里筆下大量出現。但他並不著意於「以俗為雅」,而是凸顯出其獨特的觀照方式:或是以詩人之眼見出自然界的活潑靈動,或是以理學家之「觀物」感受宇宙的生機化育。在楊萬里眼中,自然界的萬事萬物都是充滿活潑意趣與靈動生機的,即使如蒼蠅、烏鴉這類不招人喜愛之物,也被他寫得別有趣味,如《凍蠅》:「隔窗偶見負暄蠅,雙腳挼挲弄曉晴。日影欲移先會得,忽然飛落別窗聲。」《鴉》:「稚子相看只笑渠,老夫亦復小盧胡。一鴉飛立鉤欄角,子細看來還有須。」蠅、鴉一類的動物在梅堯臣等詩人的筆下也有表現,但他們更多的是抱著題材實驗的態度來表現這些丑的物象,而並未像楊萬里那樣以萬物皆有可觀、可愛之處的心態,寫出蒼蠅的靈活機敏與烏鴉的其態可掬,從而使人獲得審美的愉悅。
正因能「別眼看天工」(《薌林五十詠·文杏塢》),即使是已被人寫得很多的題材,楊萬里也總能以獨特的視角寫出新鮮的詩意,如《小池》:「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泉水、樹陰、荷花、蜻蜓,無不是詩人筆下常見之物,而誠齋詩的特色在於,不僅微小的動物都有著靈動生機,就連無生命、無情感之物也無不有著人一般的情感舉止,它們共同組成一幅和諧美麗的畫面,同時也組成了自然當中寧靜溫馨的一方小世界。又如《過百家渡四絕句》(其二):「園花落盡路花開,白白紅紅各自媒。莫問早行奇絕處,四方八面野香來。」寫花的開放與芳香同樣是詩中最普通不過的題材,但誠齋不寫花朵如何美麗、花香如何沁人心脾,而是著意於花與人的情感溝通。在他的眼中,開得白白紅紅一片熱烈的花朵,彷彿是在爭先地向人介紹自己或展示自己的美麗,而四方八面撲鼻而來的花香,也似乎是花在熱情地與人親近。楊萬里筆下的自然世界,往往便是這樣充滿了意趣與情感,它不是王維式的物化的自然,也不是王安石「凌轢春物」的主觀視野中的自然,而彷彿是自足地具有靈性與知覺、意願和情感的自然世界,這正是楊萬里用他的詩人之筆重新建構起來的嶄新的自然世界。
相比心系收復的陸遊、關注田園的范成大,同為「中興」詩人的楊萬里,雖亦憂念家國,創作上卻秉承北宋以來強烈的自立意識,另闢蹊徑,在題材和表現方式上都著意出新,終於以誠齋「新體」自成一家。「誠齋體」的形成,在於楊萬里能以理學家的透脫胸襟與詩人的敏銳眼光,觀自然萬物之造化生機,並巧妙捕捉於筆底;也在於楊萬里能深諳「活法」之三昧,繼承蘇、黃所代表的北宋詩學精神,又以「不聽陳言只聽天」(《讀張文潛詩》)的自信與自覺,終於形成活潑流轉而又有著深厚底蘊的「誠齋新體」。
注釋:
①歐陽玄:《圭齋文集》卷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②韓經太:《理學文化與文學思潮》,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11頁。
③張鳴:《誠齋體與理學》,《文學遺產》1987年第3期。
④張栻:《南軒文集》卷十九,清道光刻本。
⑤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校》卷七十七,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3176頁(本文所引楊萬里詩皆出自該書)。
⑥《楊萬里集箋校》卷九十三《庸言十四》,第3613頁。
⑦羅大經:《鶴林玉露》甲編卷三,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7頁。
⑧《楊萬里集箋校》卷一,第56頁。
⑨周密:《浩然齋雅談》卷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⑩葉寘:《愛日齋叢鈔》卷三,叢書集成初編本。
(11)《楊萬里集箋校》卷一百一十四,第4352頁。
(12)馬東瑤:《走向中興:南宋紹興詩歌論》,《浙江學刊》2008年第2期。
(13)《楊萬里集箋校》卷七十九,第3230頁。
(14)楊萬里《讀笠澤叢書》:「笠澤詩名千載香,一回一讀斷人腸。晚唐異味同誰賞,近日詩人輕晚唐。」《楊萬里集箋校》卷二十七,第1377頁。
(15)如:「酒兵半已卧長瓶,更看梅兄巧盡情」(《昌英知縣叔作歲賦瓶里梅花時坐上九人七首》),「翁欲還家即明發,更為梅兄留一月」(《郡治燕堂庭中梅花》),「道是梅兄不解琴,南枝風雪自成音」(《和張功父梅花十絕句》),「行從江北別梅兄,歸到江南見竹君」(《過京口以南見竹林》)。
(16)陳衍:《宋詩精華錄》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39頁。
(17)更早的則有杜甫《秋日閑居》:「青蟲懸就日,朱果落封泥。」杜詩正是宋人最為推崇的詩歌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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