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兔死,走狗烹——中國歷史定律

「兔死狗烹」是皇帝和功臣之間不可避免的定律之一。雙方都存著僥倖心理想避開,但很少有人能避開。所以,這個定律始終在血光中運行著。

第一批被這一定律的巨輪碾碎的是西漢開國皇帝劉邦的那群功勛,這些倒霉鬼包括臨江王共獾、燕王臧荼、韓王信、趙王張敖和趙相貫高、代相陳欷、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燕王盧館,還有一位則是由齊王徙為楚王又貶為淮陰侯的韓信。

這些出色的功臣在劉邦和項羽爭奪天下時貢獻了他們的全部力量,可以說,沒有他們的幫助,劉邦就不可能擊敗項羽。當劉邦建立西漢帝國後,他們理所當然的得到了王爵和厚祿。但是,劉邦對他們不放心,千方百計的逼他們交出權力,這些人當然不甘心解甲歸田,於是紛紛造了劉邦的反。遺憾的是,他們運氣太差,紛紛敗給了劉邦。

在這些人中,「兔死狗烹」定律在其身上運行最完美的人就是韓信。韓信是最能幹也是劉邦最倚重又最忌憚的人。

韓信用兵如神,劉邦曾高度評價他,戰必勝,攻必取。自他從項羽陣營扎進劉邦陣營後,就屢創軍事奇蹟,輕而易舉的滅掉項羽的力量強大的聯盟國趙國、齊國,並且做了齊王。

據說,劉邦對韓信的疑忌就始於韓信滅齊時。韓信滅齊後,劉邦正被項羽兵團圍困於滎陽,他盼韓信來解救他如大旱盼望雨水一樣,可他等來的卻是韓信的一封信。信上指出,齊國是個狡詐多變、反覆無常的國家,它的南邊又與楚國相鄰,如不設立一個代理王來統治,局勢將不會安定。韓信表達了他的想法:我希望做代理齊王,這樣對形勢有利。

劉邦暴跳如雷,指著齊國的方向大罵道:「他媽的!老子在這裡都快被圍困死了,你不來解救我,反而為自己爭王爵,我他媽宰……」

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口,因為他的謀士張良踩了他腳一下,向他使眼色。劉邦這才發現韓信的使者正目瞪口呆的看著他。張良又湊到他耳邊說:「我們現在處境艱險,怎麼有力量禁止韓信稱王?不如就此機會立他為王,安撫他,讓他為我所用。這是順水推舟的事。」

劉邦馬上反應過來,立即改口:「他媽的大丈夫平定一國是多大的功勛,要做就做真王,還做什麼代理王!」

韓信被封劉邦封為齊王后,項羽看出了點門道,他派蒯徹去提醒韓信:如今有三家最大,你、我和劉邦,如果你能獨立,那就是三分天下。

韓信毫無興趣,說:「我奉事項王多年,官不過是個郎中,位不過執戟之士。我的話沒人聽,我的計謀沒人用,所以才離楚歸漢。漢王劉邦授我上將軍印,讓我率數萬之眾,脫衣給我穿,分飲食給我吃,而且對我言聽計從,所以我才有今天的成就。漢王如此親近、信任我,我背叛他不會有好結果的。我至死不叛漢,請替我辭謝項王的美意。」

蒯徹又警告他:你如果幫助劉邦奪取天下,劉邦絕不會容你,狡兔死走狗烹。

韓信和文種一樣,對他的主子抱有美好的幻想。他堅決的搖頭說,漢王絕不是那樣的人。

然而漢王就是這樣的人:天真的韓信以為自己是漢王最器重的將領,卻不知劉邦已經因為封齊王的事情,暗地猜疑起了韓信:漢五年(公元前202年)十二月,楚漢之爭走入尾聲;韓信與劉邦帶領四十萬兵馬,在垓下將項羽團團圍住。最後項羽兵敗自刎,韓信也達到了人生之中的最高峰;可就在全軍收兵返回定陶時,劉邦卻突然來到韓信軍中,當著大小將領的面,收走了韓信的大將軍印信,剝奪了他的軍權。

韓信當然顏面大傷,可是到了這個份上,他又有什麼資格同當了皇帝的劉邦爭執?韓信在政治上或許有些遲鈍,但絕沒有到幼稚的地步;他明白劉邦此舉的深意,所以當劉邦論功行賞,將韓信論為次功、封為楚王時,韓信沒有提出什麼反對意見,而是乖乖地收拾東西,趕往下邳就任王爵。

韓信覺得,自己沒有爭辯功勞大小,也沒有因去齊徙楚提出異議,這下劉邦就沒有理由追究自己了吧?可樹欲靜而風不止:韓信投漢前,與項羽的部將鍾離眛私交很好。漢朝建立後,鍾離眛整日東躲西藏,四處尋找容身之地。聽說韓信做了楚王,便來到下邳投奔韓信,想讓他當自己的保護傘。

韓信沒有多想收留了鍾離眛,卻不知已惹下了天大的禍事:鍾離眛之所以要浪跡天涯,正是因為他屢次擊敗漢軍,劉邦恨不得將他食肉寢皮。聽說鍾離眛在楚國後,劉邦怒不可遏,堅決要求韓信將他逮捕下獄——這既是皇帝的命令,也是劉邦對韓信的試探。

接到詔令的韓信很為難:鍾離眛是他在項羽處難得的朋友,韓信不願出賣他;劉邦給了韓信榮華富貴,他又絕計不能背叛;結果陷入兩難之中,正中劉邦下懷。第二年,有人告發韓信謀反,朝堂里頓時炸開了鍋:將領們都嚷嚷著要把韓信坑殺,劉邦卻忌憚他的用兵之術,不敢隨意攻打楚國。這時,深知上意的陳平獻上計策,讓劉邦以天子巡視雲夢澤為由,命各地諸侯到陳地覲見自己——韓信若來,則將其生擒活捉,留他一命;韓信不來,則證明他有反心,劉邦可以立刻令諸侯們發兵討之。

陳平的計策的確完美:不久韓信就收到詔令,要他前往拜謁。韓信哪能上這個當?但他不敢輕易起兵反抗——被逼反叛和主動反叛都是「叛」,一旦坐實了這個罪名,他就徹底走到了劉邦的對立面。正當韓信猶豫不決的時候,下面的臣子獻策說:「陛下痛恨鍾離眛,大王如果拿著他的人頭去覲見,陛下大喜過望,一定不會再追究大王。」

這個計策讓韓信十分欣喜,便告訴了鍾離眛,想看看他反應如何。哪知鍾離眛卻怒目道:「你當劉小三為什麼沒有興兵伐楚?還不是因為我在這裡!你我一帥一將,天下又有誰能對付得了我們?現在你拿我的人頭去討好他,到頭來也定會遭遇我的下場!」

末了,鍾離眛仰天嘆道:「韓信啊韓信,我當你兵仙神帥,可為你效死;不想你也是個偷生無力、道德淪喪的死徒!」然後引刀自殺。

鍾離眛死後,韓信果然帶上他的頭顱,前往陳地拜見劉邦。結果未來得及問安,劉邦就命左右武士將韓信五花大綁,朝著長安開去。韓信好不氣惱,瞪著劉邦冷冷道:「果真如古人所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現如今天下大定,看來你也該烹殺我了。」

聽到抱怨,皇駕上的劉邦頭也不回地說:「有人告你謀反,朕只是做當做之事。」隨後命左右給韓信戴上囚徒的械具,一路上吹吹打打,讓百姓們知道韓信被擒。

到達洛陽後,劉邦又假惺惺宣布說:「韓信功蓋大漢,是平定江山的不世之功臣。大漢朝沒有殺他的刀,我劉邦亦不願做劊子手。故今日赦免韓信謀叛之罪,剝其王爵,徙為淮陰侯,令他自省。」

從稱雄一方的異姓王淪為皇帝腳下的淮陰侯,猶如從天堂跌入地獄;對自視甚高的韓信而言,這種感覺更為難受。可是,當淮陰侯把難受表現在朝堂之上時,就輪到做皇帝的劉邦難受了:每逢朝會,韓信一定不會出現,商量國事時,他總也稱病不來。劉邦很願意看到韓信窮於自保,但如果韓信總擺出個消極態度,劉邦也就不高興了。

韓信為人心高氣傲,對周勃、灌嬰等不如自己的從龍舊臣很有些看法,還當眾折辱過他們。他去樊噲府上拜訪,樊噲感到十分榮幸,送迎皆以跪拜禮對待,嘴裡還稱道:「大王乃敢臨臣!」韓信臨走時卻笑罵說:「想不到我竟淪落到和樊噲為伍!」

他說起來輕鬆不以為意,樊噲為人豪爽,亦不曾記在心上。但當事人不在乎,不代表別人不在乎:樊噲是呂后的妹夫,又是劉邦的老兄弟兼死忠。韓信是什麼東西?膽敢羞辱她的家人!一怒之下,呂后的毒辣勁也上來了,時刻準備對付韓信。

偏偏韓信猶不自知,處處得罪人。劉邦某日同他手談,期間問起諸位將領的將才,韓信答得心不在焉;劉邦又問他,自己這個皇帝能帶多少兵?韓信輕描淡寫地說:「陛下也就領十萬兵的本事。」言外之意,劉邦的軍事水平至多是中人之資。

劉邦當然不高興,追問道:「那你能帶多少?」

韓信笑了笑:「多多益善。」

劉邦一聽也樂了,便笑罵說:「你那麼有本事,如何能被朕捉回長安?」

「陛下不善帶兵,卻善用將,所以我才會被陛下捕回。」韓信斜眼看著劉邦,似乎還在記恨他智擒自己的事情;但又覺得不妥,於是辯解道,「陛下受的是天命,不是我這種凡人能反抗得了的。」

這段事就這樣過去了,韓信以為自己及時吹捧了劉邦一番,對方心裡應該美滋滋的。殊不知,當那句「多多益善」脫口而出的時候,劉邦對韓信的最後一絲信任也煙消雲散。他滿腦子想的,是只能帶十萬兵的自己,究竟該如何對付多多益善的韓信?

更何況,韓信不過三十齣頭,劉邦卻已近花甲之年了。

對皇帝心中的擔憂,韓信絲毫不知,依舊日復一日的張狂、鬱悶。鉅鹿守陳豨赴任前,到淮陰侯府辭別韓信。心事重重的淮陰侯拉著他的手,語重心長道:「鉅鹿那個地方,別的做不了,只適合養兵。你現在雖然是陛下的寵臣,可如果接二連三有人告你造反,陛下一定會痛下殺手的。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大幹一場!你放心,到時我和你來個裡應外合,奪個天下又算得了什麼?」

從後來的反應看,韓信當時說的應該是氣話,就像他隨意羞辱樊噲一樣。可陳豨想不到這一環,而且真的反了。劉邦大發雷霆,親自點將帶兵討伐陳豨;叫到韓信時,一向視兵機如玩物的淮陰侯照例稱病不從。

劉邦沒有過分考慮韓信的反常,便帶著大軍出征平叛,韓信的末日也迅速到來——既然陳豨造反,韓信就只得硬起頭皮繼續謀劃:他立刻派人前往陳豨處,表示長安城一切準備就緒,只要陳豨初勝,韓信就和家人矯詔打開天牢,發動刑徒闖宮誅殺呂后和太子。

然而就在這時,侯府的一個僕人開罪了韓信。未免節外生枝,韓信便打算把這個僕人殺掉了事。然而,僕人的弟弟得知此事後,情急之下竟跑到呂后那裡,狀告淮陰侯有「反狀」。呂后大驚失色,擔心長安不保,連夜就召來相國蕭何商議對策。

蕭何對韓信有知遇之恩,但眼見韓信樹敵多年,加之自己也正在被劉邦猜忌,便顧不得當年的情分了。他見呂后為難,便出主意說:「淮陰侯稱病多年,決然不肯出府。不如廣發消息,稱陛下已平定陳豨,不日就將返回長安、大宴群臣。到時韓信不來也得來。」

蕭何很快就發布政令給京中各大臣,要他們按時入宮朝賀。韓信又驚又怒,他沒有料到陳豨的戰鬥力這麼差,三下五除二就被劉邦收拾了。想到這裡,他就萌生了逃跑的想法。可是韓信跑了,他的家人就得替自己死;況且別人倒罷,蕭何卻對自己有知遇之恩,政令又是他親自寫的,如果不去,豈不是要蕭何寒心?左思右想之後,韓信只好穿戴起朝服,違心地入宮賀喜。

韓信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他剛走過宮門,只聽得呂后一聲令下,埋伏好的武士們就從左右竄出,一擁而上將他死死摁在地下。等到韓信反應過來,他已被重兵押解到未央宮鍾室。

高高在上的呂后冷眼盯著這位絕世兵仙,話中沒有一絲溫度:「逆賊韓信,你還有何要說?」

看到眼前的陣勢,韓信也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仰天嘆道:「我沒什麼可說的,只是後悔!當初如果我聽從了蒯徹的計策,何至今日被豎子女人所害。果真是天意啊!」

緊接著韓信話鋒一轉,死死瞪著呂后:「陛下當日有言於我,大漢沒有殺我的刀,你拿了誰的旨意,非要將我置於死地?」

面對他的質問,呂后卻沒有解釋什麼;她命武士給韓信套上麻袋,然後用竹子削成的利刀將韓信斬殺,不久又族滅了韓信的三族,徹底斷絕韓氏的血脈。待劉邦平定陳豨回京後,等待他的,只剩下了韓信的人頭。

看著死不瞑目的兵仙韓信,劉邦不禁又悲又喜——悲的是年僅三十五歲的韓信沒有死於戰場,卻最終死在了心思毒辣的呂雉手裡;喜的是從今往後,劉姓江山最大威脅被成功拔除,劉邦終於可以安心地君臨天下了。

風光一時、被列為古代十大名將之首的韓信,就這樣在血泊中結束了自己的一生,成了漢高祖劉邦手下的「走狗」。然而,韓信的死只是開端:圍繞著皇權的穩固和擔憂,歷朝歷代的開國之君們,都毫不猶豫地將屠刀揮向自己的老部下,「兔死狗烹」定律繼續不斷上演;而其中除劉邦外最出名的,當屬明太祖朱元璋。

明朝開國之初,大部分都是忠臣:朱元璋一朝列爵公侯的功臣共五十九人,除一人封於洪武二十五年旋即被削爵外,其他五十八人均封賞於洪武二十三年前,此後沒有再封賜任何人。而這些人被大批誅戮也開始於洪武二十三年追論胡黨和洪武二十六年的藍玉案,在這之前有諸多功臣生病而死,因真正有罪的被誅僅三人,剩下的則多死於洪武二十三年以後。

洪武二十三年至二十八年中,不計子嗣誅廢和病死的,公侯被殺二十三人,其中直接死於胡藍案中的有十六人。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歸天,當初被封的功臣中只有興侯耿柄文、武定侯郭英還活著,但也是半死不活。整個洪武一朝功臣幾近整體覆滅。

在這些功臣里,廖永忠第一個被殺。廖永忠在諸多戰鬥中立有功勛,其在鄱陽湖之戰中的驍勇讓朱元璋刮目相看,並在建國後封其為德慶侯。洪武八年,朱元璋將其誅殺,罪名是「坐僭用龍鳳諸不法事」,也就是私自穿著綉有龍鳳圖案的衣服逾制。在他之後,永嘉侯朱亮祖、曹國公李文忠、信國公徐達先後死於非命。關於徐達的死,有一種說法是:他患一種疽瘡,最忌鵝肉。朱元璋偏偏送一盤鵝肉給他,並命送鵝肉的錦衣衛在旁監視他吃掉,徐達一面吃,一面流淚,當晚就死掉了。洪武十三年,朱元璋以「謀反」罪將胡惟庸誅殺。洪武二十三年,朱元璋「追胡黨」,在這一「胡案」中,李善長、陸仲亨、唐勝宗、費聚等大臣株連被殺;稱為明初文臣之首的宋濂也涉案被流放,死於途中。案件前後株連三萬餘人,史稱「胡獄」。洪武二十六年,涼國公藍玉因「謀反」罪被殺,誅連死者一萬五千餘人,史稱「藍獄」。兩獄合稱「胡藍之獄」。

此外,平定雲南的穎國公傅友德,父子同時被綁赴刑場腰斬。大臣李仕魯勸朱元璋多行儒道,遭拒後在金鑾殿上辭請告老還鄉,朱元璋哪裡肯放過?當即命武士將李仕魯摔下殿堂,腦漿迸裂而死。淮安侯華雲龍,太史高啟,右丞相汪廣洋,戶部侍郎郭桓,江夏侯周德興,靖寧侯葉升,定遠侯王弻,宋國公馮勝,監察御史王朴等,都因各種「罪名」被處死或賜死。

據說,在朱元璋統治時期,朝中大臣人人自危,每時每刻都擔心飛來橫禍。官員們每天早上入朝,會跟家人訣別。倘若晚上平安歸來,全家會當作節日慶祝一番。

朱元璋血洗功臣,自然和他的「剛猛治國」有關。但倘若只以「剛猛治國」四字解釋其大殺功臣就流於皮相之識了。

在所殺功臣里,的確有幾位「驕橫跋扈」。涼國公藍玉「虎將粗暴,不善為容」,驕縱有之,卻「非反也」,可殺他的罪名卻是「謀反」。胡惟庸案顯然是個冤案,有人告他「謀反」,說是在城外看到他家裡刀槍林立,可一個想要造反的人即使比豬還蠢,也不至於蠢到把兵器擺到院子里來吧?倒是《明史·胡惟庸傳》中談到了其被殺的真正原因:他受到朱元璋的寵愛好幾年,自己一個人獨攬丞相大權,隨便提拔人和處罰人,很多人奔走於他的門下,給他送的金銀財寶多不勝數。甚至,有時候,很多事情他都沒有讓朱元璋知道。實際上,朱元璋對於胡惟庸最恨也最怕的是他的專權。於是,才有了胡的「謀反」罪名。

但這只是個別人,當時的功臣情況是:「公卿大臣,猛將謀卿,外擁數十萬眾,馳以一介之使,拱手聽命,莫敢後時。」

用現在的話來講,當時的功臣無論文臣還是武將都是很乖的。即使如胡惟庸那樣飛揚跋扈,閉塞朱元璋之視聽、藍玉粗暴不顧禮儀,驕恣有失,但他們心裡根本就不可能有謀反的心思。

所以那些死在皇帝刀下的大臣,無論罪名有多冠冕堂皇,實際都是死於朱元璋的擔憂:今日你們輔佐我奪了天下,明日你們也可以輔佐別人。只要那個人開出的價碼比我更高,你們就會毫不猶豫地背叛我。

當然還有朱元璋最不願提及的可能:弒君自立。

對皇帝朱元璋而言,殺人其實不需要理由,殺開國功臣更是如此;不為其它,只因這天下姓朱——作為朱家的皇帝,朱元璋並不在乎別人的性命。梟雄出身的他,早就對「君臣相知」的本質瞭然於胸:為了朱家的皇位,哪怕這些兄弟們全是曠世忠良,朱元璋也一定會挽起膀子,將他們全部送上斷頭台,包括他們的家人。

范蠡口中的「狡兔死,走狗烹」,既是悲劇,亦是成制;只要這個世界上有開國之君,功臣們就只能等待身死族滅——誰叫你不是皇帝?

據說,皇太子朱標很看不慣朱元璋屠戮功臣的行為,曾溫和地勸諫他,認為殺人太多「恐傷和氣」。意思是照父親的做法繼續殺下去,即便忠心耿耿的老臣,也會因皇帝做得太絕而被逼反叛。

朱元璋沒有直接回復朱標的諫言:他把一根荊條丟到地上,讓朱標去撿起來。荊條渾身倒刺,皇太子自然無從下手;於是朱元璋冷冷地說:「我今日所做之事,都是在為你拔除木棍上的荊刺,幫你日後坐穩江山。如此豈不更好?」

出乎朱元璋的意料,挨罵後的朱標並未伏地稱罪,而是同樣冷冷地回敬父親:「上有堯舜之君,下有堯舜之民。」言語之中,對朱元璋大殺功臣的行為極度不齒。

這個看法很有見地,而且一針見血,朱元璋卻不以為然,依舊大興殺戮。對此,史書上只有寥寥的一句話:「於是元功宿將相繼盡矣。」

只是,朱標口中的「堯舜之君」,難道就真的存在嗎?他們真的能拋棄「家天下」的舊制,放過那些立下汗馬功勞的勛貴功臣嗎?

【例外】

還真有一位。

公元960年,後周大將趙匡胤在陳橋驛發動兵變,迫使小皇帝柴宗訓禪位給自己,建立北宋王朝,成為宋太祖。雖然君臨天下做了開國皇帝,但趙匡胤的成功並不屬於自己——將帥一心、士卒同力自不必說,在實施兵變的過程中,趙匡胤真正依靠的,是那些手握重兵的禁軍大將;假如這些人當初稍微抵制一下,趙匡胤的皇位絕不會來得那麼輕鬆。

成功的要訣,在於參與「陳橋兵變」的將領——石守信、王審琦、韓重贇等人不但是後周大將,而且還有另一重身份:義社兄弟。

所謂「義社兄弟」,其實是趙匡胤在軍中培植的個人勢力;他通過分析價值和功用,主動交結後周軍中的將領,與他們約定富貴前程,從此互相支持、共同進退。於是,後周世宗柴榮在位,「義社兄弟」就是趙匡胤自保的後盾,讓他在皇帝面前安享榮寵;柴榮病死、幼帝即位,「義社兄弟」自然化作趙匡胤實現政治野心的工具,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有趙匡胤把算盤打得琵琶作響,只怕即使柴榮重生也不難以撼動他半分。

只不過,等趙匡胤做了當朝皇帝,這些「兄弟」就顯得很礙眼了。

趙匡胤是武人出身,對政治鬥爭並不很敏感。稱帝初期,他覺得石守信等人誠意擁護自己,又同是義社兄弟出身,自己稱帝後也給了他們不少好處,封爵拜將無所不用其極,對方至少沒有背叛他的理由。但謀臣趙普不這麼看,還多次勸告趙匡胤:「石守信等自然不願背叛陛下,可若是他們的部下中有貪圖富貴的小人,某朝一日大聲擁戴,到時候他們還能自主嗎?」

對趙普的進諫,趙匡胤起初頗為反感,覺得文弱書生的心腸未免有些歹毒;但當入主明堂、皇國初定後,他終於認同了趙普的論斷——他必須在皇權和兄弟之間做出選擇:要麼,為了家天下大開殺戒,然後承受千古罵名;要麼,放下屠刀,給子孫們留下巨大隱患。

最讓趙匡胤擔心的武將,莫過於最中心自己的石守信:趙匡胤兵變當晚,正是石守信傳來口信,表示京城禁軍完全擁護兵變,趙匡胤才敢放心地黃袍加身、打回京城。可如果真像趙普所說,某一天深夜,當有人照葫蘆畫瓢、給石守信披上黃袍時,他這個大宋皇帝又該如何應對?

想到這裡,趙匡胤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其實,有漢高祖的範例在前,趙匡胤並不需要考慮什麼,直接開刀問斬便是。然而到了下決心的那一刻,他又猶豫起來——這個石守信,不只是他宋太祖的從龍大將,還是他趙匡胤的生死之交。就這樣逆著心意殺掉,趙匡胤做不到。

萬般無奈之下,一個與眾不同的想法突然闖進腦海。

建隆二年七月初九深夜,趙匡胤晚朝結束,宣布要在宮中宴請石守信、高德懷等將領,後者自然沒理由拒絕。於是大家坐在一起,共同追憶戎馬歲月,把酒言歡好不熱鬧。

然而就在這時,趙匡胤突然斥退左右侍者,自顧自地唉聲嘆氣起來。皇帝突然來這麼一出,將領們都覺得莫名其妙,於是石守信便上前問道:「皇上有何惑事?」

趙匡胤感慨道:「朕能有今日,全靠當日兄弟們的傾力支援。如今朕雖然做了官家,大家卻也如願同享富貴,如此甚好。只是你們不知道,從坐上皇位起,朕竟整日難以安枕啊!」

世上還有睡不著覺的皇帝?聽趙匡胤這麼一講,石守信頓覺十分詫異,便追問皇帝:「到底是何憂心事,竟會讓皇上如此勞頓?」

「因為想做皇帝的人實在太多了。」

石守信雖是武將,卻並不幼稚;趙匡胤此言一出,他就聽出了弦外之音,急忙帶領眾將跪下謝罪,口稱「不敢」,還信誓旦旦地賭咒道:「我等誠意追隨當今,至死不敢言叛!」

眼見眾將上鉤,趙匡胤便繼續嘆道:「我與諸將傾心交結十數載,你等的忠心自不必多言。可你們不願當皇帝,你們的部將卻未必不想做開國元勛。黃袍加身之時,就算你們有心抗拒,怕也無能為力!」

見皇帝講起當年兵變的內幕,大家都以為趙匡胤已經動了殺機,想要殺掉他們穩固皇統;驚愕之下紛紛大哭不止,懇求趙匡胤能手下留情,饒過他們的性命,一時間,偌大的宴會廳竟哭成一團。

趙匡胤卻早料到他們會這樣做,便繼續說道:「我早明白你們的心意,當日共圖舉事,只是想求得權勢富貴,兒女多福。現在大事已成,富貴也早有了定局;你們卻隨我戎馬半生,未曾享得半日清閑。何不幹脆交出兵權,多置備些田宅僕役,安心

享樂一世呢?如此,爾等不再結交禍事,我這個皇帝也可以睡個好覺,君臣之間互不猜忌,上下相安,這樣難道不好嗎?」

說到這裡,再遲鈍的人也能明白皇帝的意思了:第二天早朝時,石守信等人就紛紛上書趙匡胤,表示自己征戰多年,現在年老多病,希望能卸甲歸田,從此退隱。趙匡胤則一一允准,將石守信等人的兵權撤去,依次外放為有名無實的節度使,並與他們結為親家,進一步消除將領們的疑心。同時,他又選取了一批資歷尚淺、威望不高的將領統領禁軍,為自己所用。「杯酒釋兵權」也流傳為千古佳話,成為寬和帝王的代表。

不過,這些倖存者的表現卻令人大失所望。

石守信為將時,身上頗有江湖豪氣,為人重義輕利,兼具仁俠風範。然而「杯酒釋兵權」後,這位為人稱道的開國大將,卻被史書記載「累任節鎮,專務聚斂,積財巨萬。」不但沉醉在聲色犬馬之中,還公然暴斂財富。另一位主動上交兵權的將領王全斌,也曾是有口皆碑的仁義名將,交權後依然被趙匡胤授予軍職。可是,攻破後蜀時,這位將軍竟帶頭掃蕩蜀中,巧取豪奪無惡不作。有他們當榜樣,其他的將領也好不到哪兒去,交權之後都像變了個人似的,淪為禍害一方的豪強。

明眼人都知道,他們這是在拚命玷污自己,站在百姓們的對立面,好讓百姓衷心擁護趙匡胤,好讓皇帝沒有追殺他們的借口!

曾經的名將,如今的惡霸,這就是「杯酒釋兵權」的本來面目。

劉邦、朱元璋的行為,不過是用粗暴的方式鞏固帝位;趙匡胤看似寬和,卻在精神上徹底扼殺了功臣們的人性,令他們變成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模樣,完全抹消了這個種群的存在。這樣的連帶反應,也許趙匡胤自己都沒能想到。相比劉、朱二帝的單純,趙匡胤烹「走狗」的招數豈止殘忍!

【特例】

開國之君們如此對待舊人,身為「走狗」的開國重臣勢必噩夢纏身。然而,當皇帝們揮動屠刀大興殺戮時,忠臣往往會陷入兩難之中:用心抵擋,無疑是在給君上製造殺自己的口實;引頸待戮,則明顯不符合期望結果。一個有不世之功的人,想要在主子面前活下去,難度甚至遠遠高於幫主子打下江山。他們的人生既然如此艱難,那麼當年提出「兔死狗烹」的謀臣范蠡,又是如何應對勾踐的清算之舉?

事實上,范蠡不但活下來了,而且活得很好,一直到年屆九十的罕見高齡才無疾而終:當年勾踐伐吳成功,范蠡被封為越相國、上將軍;為了表彰他的功績,勾踐還賜予范蠡上大夫爵位——這是春秋時期人臣的最高禮遇。一時間范蠡的榮寵足以傲視天下。

然而,人前風光的范蠡察覺到的,卻是勾踐與眾不同的心思。

范蠡和文種並非越國人;當年他們痛恨楚國的腐敗和黑暗,感慨有志難伸,於是前往吳越,一心想要輔佐明主,雄霸天下。他們先去了吳國,卻遭到吳王闔閭的冷遇,這才改換方向,成為勾踐的座上賓,二十年後滅吳興越。

可如果當初闔閭能夠慧眼識珠、留下范蠡和文種呢?想必被滅國的一定就是勾踐了吧?無聊的時候,范蠡免不了會這樣兀自想像一番;畢竟往事不堪回首,如若沒有勾踐的禮賢畢至,他和文種或許還要繼續南下、北上,尋找某個願為自己提供機會的國君,幫助他們滅掉敵國,稱雄春秋。

但當同樣的心思在越王勾踐的腦海里不斷翻滾時,就只能解釋成赤裸裸的殺意——勾踐能有今日實在太不容易了,他絕不可能容忍有人對他的越國構成威脅,哪怕這個人對自己無比忠心!

在任何一個手握天下的國君眼裡,「走狗」的忠誠永遠都只是暫時的。

勾踐的擔憂,正是范蠡不願面對的噩夢。他當然在意上大夫的尊貴和上將軍的權勢,但同時范蠡也意識到:只要還活著,憑藉著自己的能力,他終有一日同樣能獲得這些東西。可如果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成為刀下之鬼,那就什麼希望都沒有了。

知舍有得,不貪戀虛位,范蠡的人生註定要比陷入權貴泥潭的文種精彩許多。

滅吳不久,范蠡找到勾踐,說自己抒展抱負的大願已了,今生再沒有別的追求,希望能交出不久前才被賦予的高位,回到鄉下去做普通人。

這是范蠡對越王最後的試探,也是一代名臣僅存的憧憬。他不指望勾踐和謀士們君臣兩相知,但至少能不疑不惑,依舊將他看做是當年共嘗甘苦的臣子,如此范蠡便可滿足。

但勾踐終究讓范蠡失望了:當後者口中迸出「去」字時,這位被千古傳誦的卧薪嘗膽之君,眼中悄然划過的不是失望、不是落寞,而是森森然的寒光。他一把攥住范蠡的手,堅持道:「少伯(范蠡字少伯)毋去,孤之於國,非子可也!」

一頂厚重的高帽扔過來,勾踐說得堂而皇之、字字真切,卻讓范蠡心中陡然生出陣陣寒氣:國君對臣子推崇備至自是美事,但他們絕不可能把相同的讚美拋灑給剛立下不世之功的重臣,否則諸侯的風度、尊位將無地自容。

盛名之下的兇險,范蠡無論如何都不願再做品嘗。他小心推開越王拉著自己的虯筋大手,再拜道:「臣聞主憂臣勞,主辱臣死。昔者君王辱於會稽,所以不死,為此事也。今既以雪恥,臣請從會稽之誅。」

話講到這裡,范蠡的意思已然很明確:當初勾踐在會稽受辱,他作為越國的臣子,是為了報仇才活著的。如今勾踐報仇雪恥成功,他這個范蠡也沒有了存在的必要,如果勾踐非要留他,就乾脆將他殺掉好了。

勾踐聽出了范蠡話中有話,乾脆也不再假惺惺地做出什麼挽留,卻仍拋出最後一份恩威並用:「孤將與子分國而有之,不然,將加誅於子。」

范蠡笑了,笑得很苦。面對早已經將同甘共苦拋諸腦後的勾踐,他淡淡地答道:「君行王令,臣行心意。」並在當天深夜,就帶著家人收拾細軟,輕裝簡從離開了越國。然後乘船泛舟於五湖之上,將過去的榮辱都留在了越國王宮中,甚至連名字也沒有帶走。

為了儘可能遠離勾踐的勢力,急流勇退後,范蠡帶領家人輾轉來到東方的齊國。他改名叫鴟夷子皮,在海邊結廬居住。靠著從越國帶出來的金銀,范蠡和家人在海邊耕作,兼營海鹽、水產等副業,絕口不提政事。但他依舊擔心身在越國的文種,於是修書一封送往越國,希望文種也能跟自己一樣離開勾踐。然而為時已晚:文種接到書信不久,勾踐就派來士兵將他逼死。聽聞死訊後,范蠡雖心有戚戚,但終究少了一件糾葛,於是更加專心致力產業,不到幾年竟成為齊國巨富。

可是范蠡並不知道,在重商的齊國,一個人是否有才能,是與商業頭腦成正比的;加之范蠡平時仗義疏財,賢名早就傳遍齊國,結果又引起了齊人的重視。齊公將「鴟夷子皮」請到臨淄,雙手奉上相印,請他輔佐自己治國。才從勾踐虎口逃出不久的范蠡感慨萬分:「出仕可為卿相,行商可獲千金。我一個區區布衣,景能做到如此境地,又還有什麼值得我繼續奮鬥呢?盛名之下,絕非吉兆。」於是三年後,他再次主動交出相印,辭別齊公,將幾年來耕耘治得的家產盡數散給鄰里鄉人,帶著細軟離開了臨淄城,從此不再關心國事。

徹底離開了政治舞台的范蠡,猶如一隻回歸山林的飛鳥:他舉家來到陶地定居,繼續潛心商業,不出數年,竟又成為天下巨富。由於之前「鴟夷子皮」的名號已經為齊人所知,所以這次范蠡乾脆不起名字,轉而自號「陶朱公」,從此行商天下,終於得到了善終。

范蠡無疑才是最聰明的那個人:身為國君的謀士,他嘔心瀝血地為勾踐出謀劃策,在勾踐落難時,陪著他一起卧薪嘗膽,忠心大義誠可見於天地。然而,完成霸業後,范蠡卻絲毫也不留戀勾踐給予的富貴,執意離開這片是非之地,只為保全自己的性命和家人。他的做法雖然不同於以往的忠心臣子,卻是最明智的選擇。因為他深知,在權力的遊戲中,自己無論佔盡多少先機優勢,始終都只是勾踐座下的一條「走狗」;而既然是走狗,他就必須始終追逐那隻「狡兔」——吳王夫差。可是夫差死後呢?很顯然范蠡也就沒有了存在的必要;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可憐的文種,因為迷戀權勢而輕信勾踐,終究做了范蠡的反襯。

范蠡的善終並非個例;任何一個有心天下的臣子,只要能保持本心,永遠不把希望寄托在主公身上,就有可能在禍事的來臨前抽身自保。同樣吸取「兔死狗烹」教訓的,還有劉邦手下的楚漢第一謀士張良。

張良與范蠡的經歷類似,可單從謀略而言,張良的做法卻比范蠡更加複雜:早在楚漢相爭時,張良就通過劉邦對韓信的態度,讀懂了日後隱隱發作的災難;所以在劉邦入住關中、登頂稱帝後,素來體弱多病的張良就以養病為由,整日閉門不出,非詔絕不入宮。他的合作態度也讓當皇帝的劉邦十分欣喜,看出張良只求自保、不圖其他;加之張良對劉邦素來恭敬非常,從未像韓信、英布那樣,仗著軍權討要封賞。因此在議論封爵時,劉邦對張良格外慷慨,要他自己在原先齊地選擇三萬戶,作為張良爵位的食邑。

劉邦對張良的信任是顯而易見的:齊地身處遙遠的東方,是距離國都最遠的地方。此處地大物博,戰國時一度富甲天下,是所有野心家眼中的肥肉。敢把自己最重要的謀士封在這裡,足以見得劉邦對張良有多麼放心——韓信的齊王當上沒多久,劉邦就把他遷往南方做了楚王。

可張良拒絕了劉邦的提議:他向劉邦表示,自己原是韓國貴族出身,母國被暴秦滅亡後,他這個韓國公子已然同市井布衣無異。如今暴秦被滅,他又被主公要求受封萬戶侯,作為臣子,他已經很滿足了,沒理由再貪得無厭。謙恭的表現自然很得劉邦歡心,更與那些為了爭功而日夜爭吵的老臣涇渭分明。

但張良的高明不止一點:他同時又像劉邦說,如果皇帝一定要封他為侯,就請把自己封到留縣——張良當初舉兵抗秦的時候,正是在這裡遇到了劉邦,從此追隨於他。

張良又解釋說,他認為遇到劉邦,是命中就有的定數,是上天要把他交給劉邦。現在張良年紀大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要再大的封地也沒有用,甘願受封留縣。劉邦聽後果然十分高興,便讓張良做了留侯。

一項水勢頗深的論功行賞,到了張良這裡,卻成了為自己謀身立命的關鍵:假使劉邦還記得几絲當年留地相遇的情形,就斷不會再猜忌張良——這是一個始終對自己忠心耿耿的人。

更何況,如同張良自己說的那樣,他已經體弱多病很多年了,又能掀起多大的風浪?

於是劉邦不再疑心張良,但張良照舊不敢放鬆對劉邦的警惕:從剪除異姓王的大幕拉開,張良似乎突然從朝堂里消失了;他不再為劉邦出謀劃策,也極少跟丞相蕭何來往。即便是遇到了,也很少談和國家大事有關的話題。因為沒有參與剪除行動,張良自然也樂得清靜,整日呆在府中鑽研黃老之術。而劉邦呢?他巴不得看到張良明哲保身,於是再也沒有殺他的想法了。

張良的謀算並未因此終結:從日漸衰老的劉邦身上,他再次嗅到了危險的味道。而氣味的來源竟是劉邦的妻子,皇后呂雉。

劉邦能夠成功剪除韓信等異姓王,呂后的心狠手辣是出過大功的:劉邦不忍殺韓信,呂后就幫他殺了;劉邦把彭越流放,她把彭越帶回來剁成肉醬,順勢逼反英布,導致後者兵敗被殺。每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默默無聞的女人:劉邦能成帝業,呂后功不可沒。但饒是母儀天下的呂皇后,到頭來還是要面對那個足以決定呂氏全族的風暴:太子。

劉邦的太子,是他與呂后所生的兒子劉盈。但劉邦並不喜歡他,因為劉盈太過孱弱,呂雉又太過專橫。相反,劉邦寵妾戚夫人所生的兒子劉如意,因為母親的關係,所以很得劉邦的歡心,多次想要廢掉劉盈,改立劉如意為太子。

雖然經過呂后與群臣的數次周旋,劉邦沒能廢掉太子,這場烽火卻眼看著愈演愈烈。呂后急得團團轉:一旦劉如意被立為太子,她這個皇后的位子也遲早是戚夫人的。到時候群臣如何考量依附,就不可能再是呂后能掌控的了。無奈之中,呂后只得派建成侯呂澤找到在家中修養多年的張良,向他強征保護太子之位的法門。

張良雖然在府中靜修,但對朝堂里的明爭暗鬥一清二楚。呂澤氣勢洶洶地前來拜訪,不用想也知道她抱了什麼打算。張良深知自己今日的安穩來之不易,始終想抗拒皇室內部的爭鬥。但呂澤已經找上門來,自己不說個一二三出來,恐怕尚未得罪新皇后,就得先被呂后收拾。

於是張良回復呂澤說:「陛下在這件事上已經下了狠心,任誰也不可能憑著口舌說服他了。但是,當今天下還有四個人能為太子分憂。他們就是『商山四皓』;起初他們認為陛下對待文生傲慢無禮,所以躲進深山,始終不肯做大漢的官。但也正是由此,陛下才對他們十分敬重。」

呂澤對「商山四皓」也略有耳聞,見張良忽然提起他們的名號,呂澤對他的意思也有些了解了:「留侯是說——只要有『商山四皓』輔佐,太子之位便可安然無虞?」

「不錯!」張良答道,「如果皇后果真願為太子不惜代價,那便請太子殿下準備聘禮和手書一封,言辭務必謙卑恭謹,聘禮務必豐渥精美;在專置四套車馬,派遣能言善勸之人進山相邀,『商山四皓』方肯出而輔佐東宮。但是——四皓心性頗高,太子必須將他們奉為上賓,優加禮遇,出入都要請他們跟隨。這樣陛下見到四皓,便會驚而奇之……」

「當陛下看到連『商山四皓』都擁護太子的時候,戚姬之子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有望了!」呂澤興奮地向張良致謝,當晚就回宮將消息報告給了呂后。

呂后果然按照張良的建議,命太子劉盈親筆書寫聘函,又帶著豐厚的禮品,盛情請出「商山四皓」。不久,當劉邦發現自己數請不出的「商山四皓」,竟然衷心擁護太子劉盈、跟著他亦步亦趨後,也只好撫慰戚夫人,徹底打消了廢太子的想法。

幫呂后鞏固了劉盈的太子之位後,張良再次退隱,整日躲在府中修鍊辟穀之術,極少進食水米。後來劉邦駕崩,劉盈登基為漢惠帝,呂后大權在握。這時,她又想起當日幫助自己扶助兒子的張良,於是專程遣人去留侯府,懇求張良開口吃飯。

八年後,張良壽終正寢,死後追贈謚號「文成侯」,成為西漢初年,唯一不曾遭受厄運的功臣——如果沒有當年的那場謀算,和呂后無親無故、終生只忠心於劉邦的張良,很可能也會遭遇韓信的下場。

帝王之心難以揣測,作為臣子,明槍往來的戰場或許要不了他們的性命,但到了暗流涌動的朝堂,想要在皇帝腳底圖得容身之地,卻是比登天還難的事情。自古以來,功蓋天下、名動山河的將軍、輔臣,沒有一個能得到好下場,偏偏是那些視功名利祿如糞土、天下大定便抽身退走的人,往往能夠求得善終。人生在世,很多事情都只是過眼雲煙,權勢如此,皇位亦是如此。真正寶貴的,永遠都是那條只有一次機會的生命。


推薦閱讀:

網友分享婆媳相處十大定律:不在其面前表現強勢-婆媳|微博-東北網社會
適合於所有家庭做好理財的三條「通用」定律
[推薦]七個心理寓言之心靈成長的六個定律
男女不完全定律
林志玲領銜眾女神詮釋「溝股定律」

TAG:中國 | 歷史 | 中國歷史 | 定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