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說出去，不然先殺你爸，後殺你哥！」 | 熊太行讀童話

文 / 桂魚青 熊太行

在西方童話世界裡，王后、太后、繼母當中，壞人居多。

壞人也分三六九等。

灰姑娘的繼母只是一個勢利眼的凡人。

白雪公主的繼母號稱女巫，卻連鹿心和少女心都分不清（其實很好認，少女心是粉紅色的），發現公主沒死，只能化妝成老太太賣蘋果。

而有這麼一個繼母，心腸壞，會真魔法，還掌握了欺凌女孩子的終極大殺器：

「別跟人說！」

這就是《野天鵝》里艾麗莎的後媽。如果說其它反派是蠢壞，艾麗莎的繼母則是真正的陰謀家。

阿爾奈·湯普森童話分類法中有一類「尋找哥哥的妹妹」，這些故事流傳很廣，情節相似，格林兄弟整理過好幾篇。

但安徒生的《野天鵝》更細膩，他增加了大量細節，說明了在父親、繼母、子女的複雜關係中，「說話」和「真相」多麼重要。

沒有聲音的巨鳥

在遙遠的南方，十一位王子和小公主艾麗莎原本過著非常幸福的生活，直到國王爸爸娶了一個新王后。

結婚宴會上，後母只給了孩子們一杯沙子當飯吃。

這是高調而強悍的試探。

破壞婚禮歷來被認為是非常嚴重的罪過，所以孩子們沒有當場嚷出來，可能是不想讓父親難堪（大王子當時最少十七八歲了），也可能是被侍從攔住了。

當面不能發作，事後一定要說出來，不然這種試探就會升級。

婚後一星期，後母把艾麗莎送到鄉下寄養（估計借口是了解民間疾苦）。小姑娘還是坐在小凳子上讀繪本的年齡，大概只有四五歲。

如果幾個大哥哥挺身而出：「少廢話，敢送妹妹走我就攮死你！」王后一定會老實很多。然而要麼是害怕繼母，要麼是年少無知，幾個哥哥全無反應。

好人不替好人說話，壞事就不遠了。

把公主變成留守兒童，目的是對哥哥們下手。如果不送走妹妹就對付王子們，回頭小公主抱著爸爸一問「哥哥呢？」國王可能就心軟了。

送走公主，王后開始挑撥離間。

魔法雖厲害，但大不過國家政權，王后的統治要追求合法性，就要等國王嫌棄兒子了才好動手。

父親和青春期的兒子天然容易有猜忌，帝王家最缺的就是父子情。沒有小女兒在其中調和，國王徹底厭棄了兒子。

「你們飛到野外去吧，你們自己去謀生吧，」惡毒的王后說，「你們像那些沒有聲音的巨鳥一樣飛走吧。」

「沒有聲音」，這就是王后的詛咒。王子們變成十一隻天鵝振翅飛走了。

王國就這麼被繼母竊取了，到故事結束也沒被奪回來。

02

說不出話的狗和燕子

艾麗莎在村子裡長到了15歲，出落得非常美麗，虔誠又純潔。

快到逼婚的年紀，國王終於想起來要見一見自己的女兒。

王后嫉恨艾麗莎，派了三隻癩蛤蟆，想讓她變得呆笨、醜惡和痛苦。

但虔誠的艾麗莎沒有受影響，癩蛤蟆都變成了罌粟花。

王后使出了更加簡單粗暴的一招：

她給艾麗莎全身擦了核桃汁（是核桃青皮的汁水，可以做染料，很難洗掉。不是核桃露），讓艾麗莎變得棕黑。又在這女孩美麗的臉上塗了層臭油膏，並且使她漂亮的頭髮亂糟糟地糾做一團。

這是一個隱喻，染色和油膏暗喻著王后中傷的是艾麗莎的貞操。而艾麗莎被中傷後父親不認她，痛苦程度也和被性侵類似。（跟小朋友不用講這麼多，不過大人心裡要明白。）

把善良的人教壞可能挺難，抹黑她卻非常容易。

國王看到艾麗莎很吃驚，「這不是我的女兒」。

十年沒見的爸爸，看到自己第一句話是這個，艾麗莎哭了。

看家狗和燕子能認出眼前這個又臟又臭的黑姑娘就是自家小公主，「但是他們都是可憐的動物，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其實這不是哭的時候，艾麗莎應該趕緊大聲辯解，和爸爸聊聊小時候的趣事，和狗狗們擁抱，讚美它們的忠誠。

「難道你不記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嗎？」

自證身份，喊一句話足夠了。

她太痛苦、太失望了，也可能已經被繼母的侮辱和恐嚇嚇壞了。王后可能用國王的安全要挾她。

要知道綁架一個女孩最好的辦法就是威脅傷害她身邊重要的人。

那些臭流氓都是這套：「敢說出去，就把你爸你媽都殺了。」

03

大海中央的聖詩

艾麗莎開始流浪，在仙女的指點下，她找到了十一位變成天鵝的哥哥。

他們白天是天鵝，太陽落山後就會恢復人形。他們已經在海的另一邊定居，每年只能利用白晝最長的那兩天飛回家鄉看看。

王子們沒法在人前露面發聲，但可以在黑夜裡與親近之人交談。

兄妹們聊了一夜，決心不再分離。

「既然我們的手臂有足夠的力氣抱著你走過森林，難道我們的翅膀就不能帶你越過大海么？」

這世上，我們只剩下彼此了。

哥哥們編了一張結實的網，艾麗莎躺在中央。十一隻天鵝用嘴銜起大網，帶著妹妹飛越大海。

這是一場什麼樣的遷徙啊！

妹妹拖慢了他們的行進速度，如果天黑前找不到落腳的島嶼，哥哥們就會變成人形，和妹妹一起摔進海里淹死。

幸運的是，他們成功了。

在大海盡頭的新國度，艾麗莎再次得到了仙女的指點：

你的哥哥還有救。

你要採集教堂墓地里的蕁麻，抽出麻，搓成線，織出十一件披甲，把它們披到野天鵝的身上，魔力就會解除。

但從工作開始的那一刻起，直到完成，不能開口說一句話。

「你說出一個字，就會像一把鋒利的短劍刺進你哥哥的心裡。」

仙女的法則和流氓的威脅差不多：「敢說出去就殺了你哥！」

剛才是哥哥們編織大網帶走妹妹，現在是妹妹編織鎧甲拯救哥哥。

拯救慘遭中傷的女子，最好帶她一走了之；幫助慘遭中傷的男子，親情給他的甲胄最強。

艾麗莎迫不及待了，甚至等不及把這件事告訴哥哥，就默默開始工作。（讀到這裡，如果孩子問為什麼不寫字，就告訴他，艾麗莎5歲到15歲待在農夫家裡，沒能上學）

王子們見妹妹不說話，還以為她中了王后的新魔法，但他們看到她被蕁麻刺傷的手，就知道她是在為自己受難。

一個人不能開口，無法解釋，無從辯白，性命就交到了旁人手裡。

真正的血脈至親了解你、心疼你，不用多解釋，自然會護著你。

然而世間總有意外，天底下最靠不住的就是他人的慈悲心。

04

流淚的少女

艾麗莎在森林裡不眠不休地工作著，剛織好第一件披甲，就被來打獵的此地國王發現了。

國王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問她從哪裡來。艾麗莎當然不會回答，她拚命搖頭，希望他儘快離開。

然而國王說：

「跟我一塊兒來吧！你不能老在這兒。假如你的善良能比得上你的美貌，我將使你穿起絲綢和天鵝絨的衣服，在你頭上戴起金制的王冠，把我最華貴的宮殿送給你作為你的家。」

國王要帶走艾麗莎，她哭了起來，痛苦地扭著雙手。

「我只是希望你得到幸福，有一天你會感謝我的。」

注意國王的表達，「我我我」，他根本無視這個啞姑娘的拒絕，哪怕她表現得那麼痛苦。

這就是霸道總裁的真相：我覺得你符合我的要求，我只要滿足我的慾望，至於你的感受，我不在乎。

現實中有好多這種自作多情的跟蹤狂，你還可以罵他，可以報警。

然而艾麗莎沒法罵他，也沒法呼救，她痛苦地嗚咽著，被國王擄走了。

這個人浸在權力中長大，慣於橫衝直撞、決定別人的人生。

艾麗莎的眼淚毫無作用。

05

搖頭的神像

國王娶了艾麗莎。

她無法說出真相，只能儘快完成工作。每天夜裡她都悄悄離開丈夫（新婚的男人每晚不知道要折騰多久）枕邊，去小房間拚命織蕁麻。

國王的大主教非常厭惡艾麗莎，到處散布謠言，說她是一個巫婆，迷惑了大家的心。

這是嫉妒。

在有的版本里，大主教這個反派角色是太后擔任的，中國讀者可能更容易理解。

大主教的嫉妒是因為他對國王的影響力受到了威脅。

今天也能看見這樣的中年男性，大號兒童一隻，到哪裡都要做焦點，參加個葬禮都恨不得推開死者自己躺下。

在職場或者網路上，都尋年輕姑娘的晦氣，說人家膚淺，說人家是妖精，「比我更吸引眼球的年輕人都不能活！」

起初國王對讒言不為所動，新婚妻子肯定比大主教好看多了。

但大主教半夜看到艾麗莎去墓地采蕁麻，認為自己掌握了證據，在眾神的雕像前指控艾麗莎是邪惡的巫婆。

眾神的雕像都搖起頭來，好像想要說：「事實完全不是這樣！艾麗莎是沒有罪的！」

大主教對這做了另一種解釋——他認為神仙們看到過她犯罪，因此對她的罪孽搖頭。

安徒生再次強調了「說話」的權力，證人們無聲的表態，被巧舌如簧的惡人顛倒是非，任意解釋。

親眼看到艾麗莎半夜去墓地之後，國王把她送進了死牢。

晴雯死前的那句話艾麗莎也可以說：

「我雖生得比別人好些，並沒有私情勾引你，怎麼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

這是一對什麼夫妻，始於綁架，終於冤屈。

好在最後一夜哥哥們終於找到了艾麗莎的蹤跡，晚上沒有了國王的糾纏，艾麗莎越織越快。

在行刑前一刻，艾麗莎將織好的披甲扔向了空中的野天鵝，最小的哥哥還有一隻天鵝翅膀，近乎完美。

「我是無辜的。」

哥哥們接過了話頭，跟國王和群眾一起說出了故事的原由。

他們曾經因為年輕、膽怯或者不諳世事拋棄過妹妹，現在他們互相守護，刀槍不入。

06

在真善美悄然無聲的世界裡

和傳統的王子公主故事相比，「妹妹找哥哥」這類童話的情節充滿倒錯感：

年輕的女性去拯救較成熟的、中了魔法的男性；

神仙只講遊戲規則，不幫你解決問題，破解咒語需要艱苦勞動；

婚姻不再是改變命運的天梯，反而成為救人的障礙，甚至威脅主角的性命；

還有最關鍵的，「不能說話」。

這些故事道出了一個真相：

☉沉默是受害之路的開始；

☉沉默是中傷者的幫凶；

☉沉默讓家庭暴力愈演愈烈。

安徒生告訴我們，如果人們都被扼住了喉嚨，人間會變成什麼樣：

☉ 被惡人傷害；

☉被親人厭棄；

☉被騷擾和侵犯；

☉被迫和差勁的人結婚；

☉被嫉妒的人構陷；

☉被誣陷不忠。

「清者自清」這種念頭是危險的。

這是自暴自棄，是把解釋權交給了別人。

要主張，要申辯，要對抗。

因為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

p.s：

安徒生讓火燒艾麗莎的柴堆開滿了花，非常浪漫，國王和艾麗莎補辦了婚禮（之前沒法說 I do）。

這是他老先生慈悲的一面。

如果是我，一定要寫一個十一位大舅哥身披鎧甲，拿著刀劍對國王橫眉冷對的場面。

「就是你娶了我們老妹哈？」

「啊。」

「你當時問我們這些哥哥的意見了么？」

「我Xin思這姑娘沒人要了……小夥子你搖了我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