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 (1)
論《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曹雪芹與《紅樓夢》《紅樓夢》是中國典長篇小說中最優秀的作品,是悠久燦爛的中華文化的傑出代表,是世界文學寶庫中的珍品,也是我們偉大的中華民族的驕傲。《紅樓夢》故事被作者曹雪芹隱去的時代,其實就是他祖輩、父輩和他自己生活的時代,即清康熙、雍正、乾隆三朝。這是我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大清帝國的鼎盛時期,然而,在國力強大、物質豐富的「太平盛世」的表象背後,階級鬥爭和政治鬥爭在加劇,各種隱伏著的社會矛盾和深刻危機正在逐漸顯露出來,封建社會的經濟基礎已日益腐朽,封建倫理道德的虛偽、敗壞,政治風雲的動蕩、變幻,統治階層內部各政治集團、家族及其成員間興衰榮辱的迅速轉遞,以及人們對現存秩序的深刻懷疑、失望等等,都說明封建主義的上層建築也在發生動搖,正逐漸趨向崩潰。這些都是具有典型性的時代徵兆。作為文學家的曹雪芹是偉大的,他以無可比擬的傳神文筆,給我們留下了一幅封建末世社會有重要時代特徵的、極其生動而真實的歷史畫卷。真正的「文備眾體」我國人民引以為榮的偉大文學家曹雪芹,除了有一部不幸成為殘稿、由後人續補而成的長篇小說《紅樓夢》傳世以外,幾乎什麼別的文字都沒有保存下來。然而,誰也不會懷疑他的多才多藝。小說家要把複雜的生活現象成功地描繪下來,組成廣闊的時代畫卷,這需要有多方面的知識和修養。在這一點上,曹雪芹的才能是非凡的。他能文會詩,工曲善畫,博識多見,雜學旁收,三教九流無所不曉。自唐傳奇始,「文備眾體」雖已成為我國小說體裁的一個特點,但畢竟多數情況都是在故事情節需要渲染鋪張或表示感慨詠嘆之處,加幾首詩詞或一段贊賦駢文以增效果,所謂「眾體」,實在也有限得很。《紅樓夢》則不然,除小說的主體文字本身也兼收了「眾體」之所長外,其它如詩、詞、曲、歌、謠、諺、贊、誄、偈語、辭賦、聯額、書啟、燈謎、酒令、駢文、擬古文……等等,應有盡有。以詩而論,有五絕、七絕、五律、七律、排律、歌行、騷體,有詠懷詩、詠物詩、懷古詩、即事詩、即景詩、謎語詩、打油詩,有限題的、限韻的、限詩體的、同題分詠的、分題和詠的,有應制體、聯句體、擬古體,有擬初唐《春江花月夜》之格的,有仿中晚唐《長恨歌》、《擊甌歌》之體的,有師楚人《離騷》、《招魂》等作而大膽創新的……,五花八門,豐富多彩。這是真正的「文備眾體」,是其它小說中所未曾見的。借題發揮傷時罵世《紅樓夢》當然不像它開頭就宣稱的那樣是一部「毫不干涉時世……大旨談情」的書,它只不過把「傷時罵世之旨」作了一番遮蓋掩飾罷了。詩詞曲賦中有時比較可以說些小說主體描述文字中所不便直接說的話,在借題發揮、微詞譏貶上有時也容易些。比如薛寶釵所諷和的《螃蟹詠》,其中有一聯說:「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寫的雖然是橫行一時、到頭來不免被煮食的螃蟹,但是作為給那些心機險詐、善於搞陰謀詭計、不走正路、得意時不可一世的政客、野心家畫像,也十分維肖,他們最後不都是機關算盡,卻逃脫不了滅亡的下場嗎?小說中特意借眾人之口說:「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可見,確是在借題發揮「罵世」。又比如《姽嫿詞》,看起來對立面是所謂「"黃巾』、"赤眉』一幹流賊餘黨」,頌揚的是當今皇帝有褒獎前代所遺落的可嘉人事的聖德,實質上則是指桑罵槐,揭露當朝統治者的昏庸腐朽:「天子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如果不是借做詩為名,敢於這樣直接干涉時世、譏諷朝廷嗎?再如「杜撰」誄文,以哀痛悲切為主,感情當然不妨強烈些、誇張些,文章不妨鋪陳些,把可以拉來的都拉來。「況且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作俑。」既然古時楚人如屈、宋等可以用香草美人筆法來譏諷政治黑暗,我當然也不妨借悼念芙蓉女兒之名寫上一點「傷時罵世」的「微詞」,責任可以推給「作俑」的「古人」,所以,在祭奠一個丫頭的誄文中,把賈誼、鯀、石崇、嵇康、呂安等在政治鬥爭中遭禍的人物全拉來了。「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罳,螢施妒其臭,苣蘭竟被芟鈕!」「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鉗詛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一任意纂著」的文中表達了屈原式的不平,「大肆妄誕」的筆下爆發出志士般的憤怒。從全書來看,似此類者雖則不算多,但卻也不能不予以注意。小說的有機組成部份《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是小說故事情節和人物描寫的有機組成部份,這也是有別於其他小說的一個特點。當然,其他小說也有把詩片語織在故事情節中的,比如小說中某人物所寫的與某事件有關的詩等等,但在多數情況下,則是可有可無的閑文。如果我們翻開李卓吾所評的一百回本《明容與堂刻本水滸傳》,就會發現它的詩和駢體贊文,要比後來通行的一百二十回本或七十回本來得多,但其中有一些被評者認為是多餘的,標了「可刪」等字樣。的確,這些無關緊要的附加文字,刪去後並不影響內容的表達,有時倒反而使小說文字更加緊湊、乾淨。有些夾入小說 的詩詞贊賦,雖則在形容人物、景象、事件和渲染環境氣氛上也有一定作用,但總不如正文之重要,有些讀者不耐煩看,碰到就跳過去,似乎也沒有多大影響。《紅樓夢》則不然。它的極大多數詩詞曲賦都是融合在小說的故事情節中的,如果略去不看,常常不能把前後文意弄明白,或者等於沒有看那一部份的情節。比如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所看到的十二釵冊子判詞和曲子,倘若我們跳過不看,或者也像寶玉那樣「看了不解」,覺得「無甚趣味」,那麼,我們能知道的至多是寶玉做了一個荒唐的夢,甚至簡直自己也有點像在夢中。而讀第二十二回中的許多燈謎詩,如果只把它當成猜謎遊戲而不理解它的寓意,那麼,我們連這一回的回目「制燈謎賈政悲讖語」的意思也將不懂。有些詞、賦,表面看遊離於情節之外,但細加尋味,實際上仍與內容有關。《警幻仙姑賦》是被脂評認為近乎一般小說慣用的套頭的閑文,他說:「按此書凡例(體例也,非「甲戌本」卷首之《凡例》。——筆者)本無贊賦閑文,前有寶玉二詞,今復見此一賦,何也?蓋此二人乃通部大綱,不得不用此套。前詞卻是作者別有深意,故見其妙。此賦則不見長,然亦不可無者也。」(「甲戌本」第五回眉批)這裡指出《紅樓夢》在一般情況下不用其他小說所常用的「贊賦閑文」是很對的,至於說此賦不像評寶玉的《西江月》二詞那樣「別有深意」,所以「不見長」,似乎還值得研究。就此賦本身內容而論,確實像是閑文,看不出多大意義。可以說寫得「不見長「,因為它僅僅把警幻仙姑的美貌誇張形容了一番,而且遣詞造句也多取意於曹子建的《洛神賦》,但正是後一點所造成的似曾相識的印象引起了我們的注意:曹植的文句在這裡常常只是稍加變換。比如:一個說「雲髻峨峨」,一個就說「雲髻堆翠」;一個說「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一個就說「纖腰之楚楚兮,迴風舞雪」;一個說「若將飛而未翔」,一個就說「若飛若揚」;一個說「含辭未吐」,一個就說「將言而未語」;一個說「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一個就說「待止而欲行」……如此等等。難道以曹雪芹的本領,真的只能模擬一千五百多年前他的老本家之所作(而且又是大家熟悉的名篇)而亦步亦趨嗎?我想他還不至於如此低能。讓讀者從賈寶玉所夢見的警幻仙姑形象,聯想到曹子建所夢見的洛神形象,也許正是作者擬此賦的意圖。曹植欲求娶原為袁紹兒媳的甄氏而不得,曹操將她許給了曹丕,立為後,不久被賜死。曹植過洛水而思甄后,夢見她來會,留贈枕頭,感而作賦。但是他假託是賦洛神宓妃的,說:「余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說神女事,遂作斯賦。」(《 洛神賦》序)所以,李商隱有「賈氏窺簾韓椽小(晉賈充之女與韓壽私通事),宓妃留枕魏王才」(《無題》)的詩句。小說寫警幻仙姑不也是寫寶玉與秦氏曖昧關係的託言嗎?在「不了情撮土為香」一回中寶玉曾說:「古來並沒有個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謊話……今兒卻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這些話正可幫助我們窺見作者擬古的用心。總之,此賦原有暗示的性質,非只是效顰古人而濫用俗套,可惜深悉作者用意的脂硯齋沒有能體會出來。時代文化精神生活的反映《紅樓夢》中通過賦詩、填詞、題額、擬對、制謎、行令等等情節的描繪,多方面地反映了那個時代封建階級的文化精神生活。詩詞吟詠本是這一掌握著文化而又有閑的階級的普遍風氣,而且更多的還是男子們的事。因為曹雪芹立意要讓這部以其親身經歷、廣見博聞所獲得的豐富生活素材為基礎而重新構思創造出來的小說,以「閨閣昭傳」的面目出現,所以把他所熟悉的素材重新鍛鑄變形,本來男的可以改為女的,家庭之外甚至朝廷之上的也不妨移到家庭之內等等,使我們讀去覺得所寫的一切好象只是大觀園兒女們日常生活的趣聞瑣事。其實,通過小說中人物形象、故事情節所曲折反映的現實生活,要比它表面描寫的範圍更為廣闊。我們從小說本文的暗示,特別是脂評所說「借省親事寫南巡」等話,可以斷定在有關元春歸省盛況的種種描寫中,有著康熙、乾隆南巡,曹家多次接駕的影子。這樣,寫寶玉和眾姊妹奉元春之命為大觀園諸景賦詩,也就可以看作是寫封建時代臣僚們奉皇帝之命而作應制詩的情景的一 種假託。人們於游賞之處喜歡擬句留題、勒石刻字的行為,至今還被稱為「乾隆遺風」,可見這種風氣在當時上行下效,是何等盛行!這方面,小說中反映得也相當充份。此外,如制燈謎、玩骨牌、行酒令,鬥智競巧,花樣翻新,也都是清代極流行的社會風俗。大觀園兒女們結社作詩的種種情況,與當時宗室文人、旗人子弟互相吟詠唱酬的活動十分相似。如作者友人敦誠的《四松堂集》中就有好些聯句,參加作詩者都是他們圈子裡的詩伴酒友,可見文人相聚聯句之風,在清代比以前任何朝代更為流行。(小說中兩次寫到大觀園聯句。)如果要把這些生活素材移到小說中去,是不妨把芹圃、松堂等真實名號改為黛玉、湘雲、寶釵之類芳諱的。《菊花詩》用一個虛字、一個實字擬成十二題,小說里雖然說是寶釵、湘雲想出來的新鮮做詩法,其實也是當時已存在著的詩風的藝術反映。比如與作者同時代的宗室文人永恩《誠正堂稿》和永嵩山的《神清室詩稿》中,就有彼此唱和的《菊花八詠》詩,詩題有《訪菊》、《對菊》、《種菊》、《簪菊》、《問菊》、《夢菊》、《供菊》、《殘菊》等,小說中幾乎和這一樣,可見並非向壁虛構。至於小說中寫到品評詩的高下,論作詩「三昧」,以及談讀古詩的心得體會等等,與其說是為「閨閣昭傳」,毋寧說是為文人寫照。史湘雲《對菊》詩有寫傲世情態一聯說:「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試想這是一位公侯小姐的形象嗎?男子讀書的有儒冠,做官的戴紗帽,只有那些隱逸狂放之士才「科頭」(光著頭),閨閣女子本來就不戴帽子,何必說「科頭」呢?再說,也很少見小姐「抱膝」坐在地下的。原來這裡就是一般文人所寫的傲世形象,它取意為王維《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詩:「科頭箕踞(即抱膝而坐)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探春所作的《簪菊》詩也是如此,它的後半首說:「短髮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後人以為詩既是女子所寫,「短髮」成何體統,遂妄改為「短鬢」,殊不知詩寫「簪菊」 ,句句切題,這一句是以杜詩「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春望》)為出典的,正是「短髮」,否則,非但「短鬢」不能插簪,即令改為「長鬢」,又何能「勝簪」呢?如果必以女郎詩來衡量,探春也像「葛巾漉酒」的陶淵明裝束,成何模樣!特別是末聯情景,李白作《襄陽歌》說「襄陽小兒齊拍手……笑殺山公醉似泥」,是很自然的,倘若閨房千金喝得酩酊大醉,讓路旁行人拍手取笑,還自以為「高情」,這未免狂得太過份了吧。固然,閑吟風月總要有點「為文造情」,也未必都要說自己的,但如果看作是作者有意藉此類兒女吟哦的情節,同時曲折地摹寫當時儒林風貌的某些方面,不是更為合適嗎?按頭制帽詩即其人曹雪芹深惡那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伺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的「佳人才子等書 」,可知他自己必不如此。但有一條脂批說:「余謂雪芹撰此書中,亦為(「有」字的草寫形訛)傳詩之意。」(「甲戌本」第一回夾批)這又如何理解呢?是否脂評所說不確?我以為倘若理解為曹雪芹想把自己平時所創作的詩用假擬的情節串連起來,以便傳世,那是不確的。但如果說曹雪芹立志在撰寫《紅樓夢》小說的同時,把在小說情節中確有必要寫到的詩詞,根據要塑造的人物形象的思想性格、文化修養模擬得十分逼真、成功,從而讓這些詩詞也隨小說的主體描述文字一道傳世,我以為,這樣理解作者「有傳詩之意」的話是可以的。這裡的關鍵在於小說中的詩詞曲賦是從屬於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故事情節的描述的需要的,而不是相反,這是《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不同於一些流俗小說的最顯著、最重要的特點之一,這些詩詞曲賦之所以富有藝術生命力,主要原因也在於此。用茅盾同志所作作的比喻來說,叫做「按頭制帽」。(見《夜讀偶記》)要描寫一群很聰明而富有才情的兒女們賦詩填詞已非易事,再要把各人之所作擬寫得詩如其人,都符合他們各自的個性、修養、特點,那必然加倍的困難。海棠詩社諸芳所詠,黛玉的風流別緻,寶釵的含蓄渾厚,湘雲的清新洒脫,都各有個性,互不相犯。黛玉作《桃花行》,寶玉一看便知出於誰手,寶琴誑他說是自己寫的,寶玉就不信,說「這聲調口氣迥乎不像蘅蕪之體」,還說「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語句,妹妹雖有此才,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這 些話表明作者在模擬小說中各人所寫的詩詞時,心目之中先已存有每人的「聲調口氣」,「瀟湘之稿」絕不同於「蘅蕪之體」。而且在賦予人物某些特點時,還考慮到他的為人行事以及與身世經歷之間的聯繫。寶釵的「淡極始知花更艷」,不但是詠白海棠的佳句,而且完全符合她為人寡語罕言、安分順時、喜歡素樸淡雅、潔凈無華、遇到旁人會見怪的事情她能渾然不覺因而博得賈府上下誇讚的個性特點。湘雲的「也宜牆角也宜盆」,當然是贊好花處處相宜,但好像也藉此道出了她對自幼在綺羅叢中受到嬌養,如今卻來投靠賈門、寄人籬下的環境改變滿不在乎的那種「闊大寬宏」的氣量風度。被評為壓卷之作的《詠菊》詩說:「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大有「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的味道,只是已女性化了而已,這樣幽怨寂寞的心聲,自非出自黛玉筆下不可。作者讓史湘雲的《詠白海棠》詩「壓倒群芳」(脂評語),讓林黛玉在《菊花詩》諸詠中奪魁,讓薛寶釵所諷和的《螃蟹詠》被眾人推為「絕唱」,以吟詠者的某種氣質、生活態度與所詠之物的特性或詠某物最相宜的詩風相暗合,這也是作者的精心安排。曹雪芹把「追蹤躡跡」地忠實模寫生活作為自己寫小說的美學理想,因而,我們在小說中常常可以讀到一些就詩本身看寫得很不像樣,但從模擬對象來說卻是非常成功的詩。比如,綽號「二木頭」的迎春,作者寫她缺乏才情,不大會做詩,所以猜詩謎也猜不對,行酒令一開口就錯了韻。她奉元春之命所題的匾額叫「曠性怡情」,倒像這位懦小姐對諸事得失都不計較、聽之任之的生活態度的自然流露。她勉強湊成一絕,內容最為空洞,如說「奉命羞題額曠怡」、「游來寧不暢神思」,句既拙稚,意思也不過是匾額的一再重複,像這樣能使讀者從所作想見其為人的詩,實在是模擬得絕妙的。在香菱學詩的情節中,作者還把自己談詩、寫詩的體會故事化了。他揣摩初學者習作中易犯的通病,仿效他們的筆調,把他們在實踐中不同階段的成績都一一真實地再現出來,這實在比自己出面做幾首好詩更難得多。再如,芸兒所寫的書信、賈環所制的謎語、薛蟠所說的酒令,都無不令人絕倒。他們寫的、講的之所以可笑,原因各不相同,也各體現不同個性,絕無雷同,然而又都可以看出作者出色的摹擬本領和充滿幽默感的詼諧風趣的文筆。在這方面,曹雪芹的才能真是了不起啊!《紅樓夢》詩詞曲賦的明顯的個性化,使得後來補續這部小說的人所增添的詩詞難以魚目珠。我們知道,在制燈謎一回中,寶玉的「鏡子謎」和寶釵的「竹夫人謎」,並非曹雪芹的原作,因為原稿文字止於惜春謎,「此後破失」,「此回未補成而芹逝矣」(脂評語 )。 這兩個謎語和回末的文字都是後人補的。謎語補得怎麼樣呢?因為回目是「制燈謎賈政悲讖語」,所以謎語要有符合人物將來命運的寓意,這一點續補者是注意到了。寶玉的謎「南面而作,北面而朝;像憂亦憂,像喜亦喜」,似乎可以暗示後來有金玉之「喜」和木石之「憂」;一「南」一「北」,也彷彿可以表示求仕與出家之類相反的意願或行為,謎底鏡子則可象徵「鏡花水月」,所以,續補者頗有點躊躇滿志,特地通過賈政之口贊道:「好,好!如猜鏡子,妙極!」但續補者顯然忘記了寶玉是「極惡讀書」(按脂評所說「是極惡每日"詩云子曰』地讀書。」見「甲戌本」第三回)的,而現在的謎語卻是集四句儒家經語而成的,而且還都出自最不應該出的下半本《孟子》的《萬章》篇上。小說於制謎一回之後,再過五十一回,寫寶玉對父親督責他習讀的《孟子》,尤其是下《孟》,大半夾生,不能背誦,而早在這之前倒居然能巧引其中的話製成謎語,這就留下了不小的破綻,破壞了原作者對寶玉叛逆性格的塑造。寶釵的謎雖合夫妻別離的結局,但一覽無餘,與「含蓄渾厚」的「蘅蕪之體」絕不相類。一開口「有眼無珠腹內空」,簡直近乎趙姨娘罵人的口吻;第三句「梧桐葉落分離別」,為了湊成七個字,竟把用「分離」或者「離別」兩個字已足的話,硬拉成三個字,實在也不比賈芸更通文墨;至於「恩愛夫妻不到冬」之類腔調,倘用在馮紫英家酒席上,出自蔣玉菡或者錦香院妓女雲兒之口,倒是比較合適的,薛寶釵如何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呢?再看後四十回續書中的詩詞,不像話的就更多了。試把八十九回續補者所寫的寶玉祝祭晴雯的兩首《望江南》詞與曹雪芹所寫的寶玉「大肆妄誕」「杜撰」出來的《芙蓉女兒誄》比較一下,就會發現,一則陋俗不堪,一則健筆凌雲,其間之差別猶如霄壤。續書九十回中還有一首寶玉的《賞海棠花妖詩》,也可以欣賞一下,不妨引出:「海棠何事忽摧頹?今日繁花為底開?應是北堂增壽考,一陽旋復佔先梅。」這隻能是鄉村裡混飯吃的鬍子一大把的老學究寫的,讀了不免心頭作惡。如此拙劣庸俗的文字,怎麼可能是「天分高明,性情穎慧」(警幻仙子的評價)、寫過「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人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一類漂亮詩句的寶玉寫的呢?再說,寶玉本是「古今不肖無雙 」的封建家庭的「孽根禍胎」,現在又怎麼忽然變成專會講些好話來「討老太太的喜歡」的孝子賢孫了呢?看過後人「大不近情理」的續貂文字,才更覺得曹雪芹之不可企及。讖語式的表現方法《紅樓夢》中詩詞曲賦在藝術表現上另有一種特殊現象是其他小說中詩詞所沒有的,那就是作者喜歡預先隱寫小說人物的未來命運,而且這種暗中的預示所採用的方法是各式各樣的。太虛幻境中的《十二釵圖冊判詞》和《紅樓夢十二支曲》是人物命運的預示,這已毋庸贅述。《燈謎詩》因回目點明是「讖語」,也可不必去說它。甄士隱的《好了歌注》「甲戌本」脂評幾乎逐句批出系指某某,雖然在傳抄過錄時個別評語的位置抄得不對,(如「如何兩鬢又成霜」句旁批「黛玉、晴雯一干人」,其實這條批應移在下一句「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旁的,即《芙蓉誄》中所謂「黃土隴中,女兒命薄」是也。)個別評語可能抄漏,(如「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句旁無批,可能是抄漏了賈巧姐的名字。)但甄士隱所說的種種榮枯悲歡,都有後來具體情節為依據,這也是明顯的事實,因為小說開卷第一回所寫的甄士隱的遭遇,本來也就是全書情節,特別是主要人物賈寶玉所走的道路的一種象徵性的縮影。除了這些比較明顯的帶有預言性質的詩歌外,小說人物平日風庭月榭、詠柳吟花的詩歌又如何呢?我們說,它們也常常是「詩讖式」的。我們就以林黛玉之所作為例吧。她寫的許多詩詞,甚至席上行令時抽到的花名簽,都可以找出一些詩句來作為她後來悲劇命運的寫照。首先,她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作《葬花吟》就是「詩讖」。與曹雪芹同時、讀過其《紅樓夢》鈔本的明義,在他的《題紅樓夢》詩中就說:「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所謂「似讖成真」,就是說《葬花吟》彷彿無意之中預先道出了黛玉自己將來的結局。究竟是否如此,這當然要看過曹雪芹寫的後來黛玉之死的情節方知。所以,有脂評曾說:自己讀此詩後很受感動,正不知如何加批才好,有一位「《石頭記》化來之人」勸阻他先別忙著加批,「俟看過玉兄後文再批」。他聽從了這話,「故擲筆以待」。(「庚辰本」第二十七回眉批,「甲戌本」略同)我把有關佚稿情節的脂評和其他資料,與這樣帶讖語性質的許多詩加以印證、研究,發現曹雪芹筆下的黛玉之死,完全是與續書所寫的不同的另一種性質的悲劇。要把問題都講清楚,需專門寫一篇長文,這裡只能說一個大概:八十回後,賈府發生重大變故——「事敗、抄沒」。寶玉遭禍離家,淹留於「獄神廟」不歸,很久音訊隔絕,吉凶未卜。黛玉經不起這樣的打擊,急痛憂忿,日夜悲啼,終於把她衰弱生命中的全部熾熱的愛化為淚水,報答了她平生唯一的知己寶玉。那一年事變發生於秋天,次年春盡花落,黛玉就「淚盡夭亡」。寶玉回來已是離家一年後的秋天,往日「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景色,已被「落葉蕭蕭,寒煙漠漠」的慘象所代替,絳芸軒、瀟湘館也都已「蛛絲兒結滿雕粱」。人去樓空,紅顏已歸黃土隴中;天邊香丘,唯有冷月埋葬花魂。據脂評透露,黛玉「證前緣」後,寶玉「對景悼顰兒」時亦有如「誄晴雯」之沉痛文字,可惜我們再也讀不到這樣精彩的篇章了!這樣看來《葬花吟》中諸如「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秋天燕子飛去);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也許就是變故前後的讖語;「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也有可能正好寫出後來黛玉寧死不願蒙受垢辱的心情。至於此詩的最後幾句「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在小說中通過寫寶玉所聞的感受、後來黛玉養的鸚鵡學舌,重複三次提到,當然更不會是偶然的了。上引明義的詩的後兩句「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也是佚稿中的黛玉並非如續書所寫死於寶玉另娶的明證(在佚稿中,成「金玉姻緣 」是黛玉死後的事)。須知明義讀到的小說鈔本,如果後來情節亦如續書一樣,他就不可能產生最好有回生之術能起黛玉之「沉痼」而為她「續紅絲」的幻想了,因為黛玉即使能返魂復活,她又和誰去續紅絲呢?《代別離·秋窗風雨夕》也是未來寶玉訣別黛玉後,留下「秋閨怨女拭啼痕」(黛玉這一詠白海棠的詩句,脂評已點出「不脫落自己 」)情景的預示。這一點從小說描寫中也是可以看出作者用筆的深意來的:「……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亦不禁發於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雨夕》。」這裡,「心有所感」四字就有文章。如果說黛玉有離家進京、寄人籬下的孤女之感,倒是合情理的。但《秋閨怨》、《別離怨》或者所擬之唐詩《春江花月夜》,寫的一律都是男女相思離別的愁恨,(李白的樂府雜曲《遠別離》則寫湘妃娥皇、女英哭舜,男女生離死別的故事。)在八十回之前,黛玉還沒有這種經歷,不能如詩中自稱「離人」,對秋屏淚燭說「牽愁照恨動離情」等等,除非是無病呻吟。所以這種「心有所感」是只能當作一種預感來寫的。再如她的《桃花行》,寫的是「淚乾春盡花憔悴」的情景。既然《葬花吟》「似讖」,薄命桃花當然也是她不幸夭亡命運的象徵。這一點,我們又從脂評中得到了證實。戚本此回回前有評詩說:「空將佛事圖相報,已觸飄風散艷花。」意思是雖然寶玉後來不顧「寶釵之妻、麝月之婢」,「棄而為僧」,皈依佛門,以圖報答自己遭厄時知己黛玉對他生死不渝的愛情,但這也徒然,因為黛玉早如桃花之觸飄風而飛散了!批書人讀過已佚的後半部原稿,他說詩是「讖語」,當然可信。上面談的只是她的三首長歌,其他如吟詠白海棠、菊花、柳絮、五美諸作,以及中秋夜與湘雲的即景聯句等等,也都在隱約之間通過某一二句詩,巧妙地寄寓她的未來。如聯句中「寒塘渡鶴影(湘雲),冷月葬花魂(黛玉 )」一聯,就可以看作是吟詠者後來各自遭遇的詩意畫。甚至席上行令掣籤時,也把花名簽上刻著的為時人所熟知的古人詩句含義,與掣到簽的人物命運聯繫了起來。黛玉所掣到的芙蓉花簽,上刻「莫怨東風當自嗟」,是宋人歐陽修著名的《明妃曲》中的詩句,該詩的結尾說:「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 狂風日暮起,飄泊落誰家?紅顛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這與《葬花吟》等詩簡直就像同出一人之手。還有一點值得我們深思:為何花名簽上不出「紅顏勝人多薄命」句呢?現在所刻之句既有「莫怨東風」,又說「當自嗟」,豈非有咎由自取之意?這能符合黛玉悲劇結局的實際情況嗎?我們說,不出前一句主要是因為它說得太直露了,花名簽上不會刻如此不吉祥的話,隱去它而又能使人聯想到它(此詩早為大家所傳誦),這是藝術上的成功。至於「莫怨東風當自嗟」,正是暗示黛玉淚盡而逝的性質和她在這個悲劇中所達到的精神境界的借用語。如前所述,黛玉最後只是痛惜知己寶玉的不幸,而全然不顧惜自己,雖明知自己的生命因此而行將毀滅也在所不悔。戚序本第三回末有一條脂評,可以作這句詩的註腳:「補不完的是離恨天,所余之石豈非離恨石乎!而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其石而落。可見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幹,萬苦不怨,所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借用《論語》的話)悲夫!」寶玉的「不自惜」,無非是引起他父親賈政大加笞撻的那類事,亦即使襲人感到「可驚可畏」的、「將來難免」會有「丑禍」的那種「不才之事」(見三十二回)。看來,黛玉憐惜寶玉後來之遭厄,又比寶玉在家裡挨打那次更甚了。我由此想到警幻仙子所歌:「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 」,以及薄命司所懸對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也都並非泛泛之語,就連薛寶琴《懷古絕 句十首》那樣不揭示謎底的詩謎,我認為曹雪芹也都是別出心裁地另外寄寓著出人意料的深意的。當然,這種詩讖式的表現方法也可以找出其缺點來,那就是給人一種宿命的、神秘主義的感覺,我以為它多少與作者對現實的深刻的悲觀主義思想有關。但從小說藝術結構的完整性和嚴密性來說,它倒可以證明曹雪芹每寫一人一事都是胸中有全局、目光貫始終的。這一特點,無論其優劣如何,至少對我們探索原作的本來構思、主題、主線,以及後半部佚稿的情節,是非常重要的。總之,《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從小說的角度看,藝術成就是很高的,它在我國古典小說中是一個十分特殊的現象。我們要了解它的藝術特點,讀懂它,欣賞它,才不致辜負這位偉大文學家的一片苦心。1979年5月於北京藤蘿苑石上偈(第一回)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說明]作者虛構空空道人見青埂峰下有一塊頑石,上面敘著它被攜入紅塵後的經歷見聞,後面又有一偈,就是這首七言絕句。偈(ji記),佛經中的唱詞,也泛指佛家的詩歌。本是音譯佛教梵語「偈陀」的略稱,意譯是「頌」。[注釋]1.補蒼天——出自古代神話。傳說遠古的時候,天塌壞了,女媧(音蛙)氏煉五色石把天修補了起來。無才補天,是借神話故事說自己無力挽救社會制度的瓦解。《淮南子·覽冥訓》:「往古之時,四極(四條撐著天的柱子)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因崩壞而不能把地都蓋住),地不周載(因塌陷而不能載負萬物)。火爁焱(音練硯,猛烈延燒的樣子)而不滅,水浩洋而息。猛獸食顓(音專,善良)民,鷙鳥(猛禽)攫(音覺,抓捕)老弱。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音敖,大海龜)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救助)冀州(中原地帶),積蘆灰以止淫(洪)水。蒼天補,四極正,淫ys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2.「枉入」句——白白地來到人世間這麼多年。作者感慨年華虛度。紅塵,班固《西都賦》:「紅塵四合,煙雲相連。」本寫長安之盛,後用以說世間的熱鬧繁華。小說中有石頭「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的情節。3.「此系」句——這是石頭身前和身後所經歷的故事。小說中說賈寶玉身前本是頑石,在人世經歷了一番以後,被「引登彼岸」,仍化作頑石,所以這樣說。4.「倩(qing慶)誰」句——請誰替我抄了去做奇聞流傳。倩,央求。奇傳,即傳奇,為押韻而顛倒,意即奇異故事可以相傳者,它本是唐代興起的一種用文言寫的短篇小說。這裡只取新奇傳聞義。[鑒賞]這是作者依託神話表明《石頭記》創作緣由的一首序詩。他在小說的楔子中虛構了此書抄自石上所刻的故事,其原作者便是幻化為通靈寶玉、讓神瑛侍者(賈寶玉的前身)「夾帶」著它一起下凡、經歷過一番夢幻的補天石,而曹雪芹自己只不過是「披閱增刪」者。但這一點已被為此書加評、謄清的脂硯齋揭穿,說「作者之筆狡猾之甚」,作者其實就是曹雪芹自己。詩中借頑石說自已不能匡世濟時,被棄置世間,半生潦倒,一事無成,只好轉而著書,把自己對現實的觀察和感受寫成小說《紅樓夢》。所謂「無才」,貌似自慚,實則自負,是作者的憤激之言,是一種「縛將奇士作詩人」的感慨;以頑石為喻,表現自己不肯隨同流俗的傲骨。小說產生的清朝乾隆年間,正是中國的歷 史上最後一個皇朝由盛至衰的轉折時期,一些舊式的經濟基礎已隨時代的潮流,吸收了其它國家的思想,改變成一種新的生產關係。作者已在「太平盛世」的表象後,看出了社會制度將有所改變。他不滿現實,而想「補天」,挽回已頹敗的大勢,可是,他又看到當時社會的「天」已那麼破殘,根本無法修補了,所以有枉生世間的悲嘆。這也正是《紅樓夢》中經常流露的虛無悲觀的思想。但是,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堅持了他所說的「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者」的現實主義創作原則。這樣,勢必如恩格斯所說:「就不得不違反自己的階級同情和政治偏見,他看到了他心愛的貴族們滅亡的必然性,從而把他們描寫成不配有更好命運的人。」(《致瑪· 哈克奈斯》)這就使我們從曹雪芹所敘的「身前身後事」,亦即小說中所真實描繪的典型的封建大家庭的衰亡過程,看出了整個封建階級必然「一敗塗地」的無可挽回的歷史命運。自題一絕(第一回)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說明]在小說的緣起中,作者假託這部份的底稿是空空道人從石頭上抄來的後經「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題名為《金陵十二釵》,並題了這首絕句。所以這首詩是小說中作者以自己身份來寫的唯一的一首詩。[注釋]1.都雲——都說。2.解——懂得。[鑒賞]「荒唐言」不限於說小說有石頭「無才補天,幻形入世」荒唐的緣起,也不僅僅指小說中有「太虛幻境」、「風月寶鑒」之類荒唐的情節。作者將廣泛搜羅所得的見聞,結合自身的經歷體驗,運用大膽的藝術想像,創造了賈寶玉以及一大批非按某一真人為對象摹寫的閨閣女子形象,虛構成一個以大觀園女 兒國為中心的故事,以及小說表面上把悲劇命運說成是情根夙孽、償還冤債等等,也都帶有「假語存焉」(脂硯齋錯聽成「假語村言」,先寫入「凡例」,後移作回前評,又被傳抄者混為正文,遂訛傳至今)的性質,也就是所謂「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是說其中包含著種種血淚辛酸的現實生活和感受。「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在這裡,作者訴說的是他難以直言而又深怕不能被理解的衷曲。脂硯齋、畸笏叟等人對此詩有幾條重要的批語。一曰:「此是第一首標題詩。」有人被「第一首」三字所迷惑,以為在此之前明明還有一首「無材可去 補蒼天」的詩,此詩應為第二首,之所以稱為「第一首」,正好說明小說本是由作者新、舊二稿合成,或是由不同作者的兩部書拼湊起來的,在舊稿中此詩是第一首,加入新稿後成了第二首,而批語本批在舊稿上,故有此矛盾現象。其實這是誤解。因為脂批所說的「標題詩」是指標明此回題意(即回目含義)的詩,而前一首楔子中的「石上偈」並非為標明回目含意而作,所以不是標題詩。第一回回目中有以「甄士隱」諧「真事隱(去)」、「賈雨村」諧「假語存(焉)」之隱義,故詩有「荒唐言」、「辛酸淚」、「解味」等語。也由此可見,小說原來的設計在每回正文開始前都有一首「標題詩」來闡釋回目。現在有的有,有的沒有,是書稿未最後完成加工的跡象。二曰:「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壬午的次年癸未曹雪芹尚在人世,他死於再下一年甲申春,有敦誠的輓詩可證。「壬午除夕」是畸笏叟在自己批語後所署的時間。他在這一年署時間的批語特別多,如「壬午春」、「壬午季春」、「壬午孟夏」、「壬午孟夏雨窗」、「壬午九月」、「壬午重陽」等等,不計這條「壬午除夕」在內,已多至42條。批語針對「辛酸淚」、「誰解」等語而發,「哭成」只能理解為以悲感的心情撰寫而成,而絕不是拼合增刪他人作品而成,且語意也說明書稿已基本撰寫成了。三曰:「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梗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申八月淚筆。」此批亦畸笏叟所加。其時脂 硯齋亦已逝去,與雪芹死僅相隔半年,脂批圈子裡尚活著的親近者唯畸笏叟與杏齋(或謂即松齋)二人,故署「淚筆」。前言書已「哭成」,此卻又言「書未成」,何故?因十年前雪芹交出的小說成稿,在後來謄清時被借閱者「迷失五六稿」,且都是八十回以後的,一直找不回來,也未及補寫,畸笏叟痛心全書成殘,故有是語。《紅樓夢》問世二百多年了,對於這部小說的成書過程、後半部佚稿的情節以及作者創作此書的本來意圖等等,都有各種不同的說法。至於對小說的社 會意義,更曾經有過種種歪曲,就是曹雪芹自己,由於沒有科學的歷史觀點,不能從本質上認識那些激動著他從而使他產生強烈創作願望的複雜的社會現象(儘管他出色地描繪了它),因而也就不能真正理解他自己著作的全部價值和意義。用正確的觀點深刻地理解、闡明《紅樓夢》這一部在思想上和藝術上成就最高的中國古典小說的社會意義和科學地總結其創作的藝術經驗的任務,便歷史地落在我們這一代人的肩上。太虛幻境對聯(第一回)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說明]甄士隱炎夏伏几盹睡,夢見一僧一道攜「通靈寶玉」下凡,上前搭話,請 一見此玉,不及細看,被僧奪回,說是已到幻境。於是看到一座大石牌坊,上有「太虛幻境」四個字,兩邊就是這副對聯。[注釋]1.「假作」二句——把假的當作真的,真的也就成了假的;把沒有的當作有的,有的也就成為沒有的了。[鑒賞]甄士隱夢中所見的這副對聯,在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時也同樣看到。兩次重出是著意強調,同時也藉此點出甄的遭遇和歸宿是賈的一生道路的縮影。作者用高度概括的哲理詩的語言,提醒大家讀本書要辨清什麼是真的、有的,什麼是假的、無的,才不至於惑於假象而迷失真意。但是歷來的所謂紅學 家們多在辨別真假有無上走入了歧途,主觀臆斷,穿鑿附會。正如魯迅所說:「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集外集拾遺·〈絳洞花主〉小引》)他們以假作真,無中生有,實在免不了受到這副對聯的嘲笑。小說中借「假語」、「荒唐言」將政治背景的「真事隱去」,用意是為了避免文字之禍。如說曾「接駕四次」的江南甄家也與賈府一樣,有一個容貌、性情相同的寶玉,後來甄家也象賈府一樣被抄了家,這些都是作者故意以甄亂賈,以假作真。此外,作者不明寫秦可卿誘惑寶玉,而假借寶王做夢等等,也與這副對聯所暗示的相契。如果從文藝作品反映現實這一特點說,弄清「真」與「假」、「有」與「無」的相屬關係也是十分重要的。對此,魯迅曾有深刻的論述:「只要知道作品大抵是作者借別人以敘自己,或以自己推測別人的東西,便不至於感到幻滅。即使有時不合事實,然而還是真實。其真實,正與用第三人稱時或誤用第一人稱時毫無不同。倘有讀者只執滯於體裁,只求沒有破綻,那就以看新聞記事為宜,對於文藝,活該幻滅。而其幻滅也不足惜,因為這不是真的幻滅,正如查不出大觀園的遺迹而不滿於《紅樓夢》者相同……」「我寧看《紅樓夢》,卻不願看新出的《林黛玉日記》,它一頁能夠使我不舒服小半天。……幻滅以來,多不在假中見真,而在真中見假。」(《三閑集·怎麼寫》)嘲甄士隱(第一回)慣養嬌生笑你痴,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說明]甄士隱抱三歲女兒英蓮上街看熱鬧,遇一僧一道。那僧一見就大哭,要士隱把女兒——所謂「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舍給他。士隱不理睬,那僧就大笑起來,念了這四句詩。[注釋]1.「慣養」句——可笑你對女兒嬌養寵愛,存著一片痴心。2.「菱花」句——菱花,隱指甄士隱的女兒英蓮,她後來叫香菱。雪,諧音「薛」,指後來霸佔香菱為妾的薛蟠。澌澌,狀聲詞,形容雪盛。空對,這裡有不幸碰上的意思。「菱」於夏日開花,而竟遇「雪」,喻生不逢時,遇又非偶,必遭摧殘亦即所謂「有命無運」。3.好防——謹防,要當心。元宵,舊曆正月十五為元宵節。[鑒賞]癩和尚能預知未來,這是一種迷信觀念,儘管它是作者的藝術虛構。小說中寫元宵節甄士隱的女兒英蓮(諧音「應憐」。據脂評,下同。)由家人霍啟(諧音「禍起」)抱去看燈,被人拐走;接著甄家又遭火災,士隱投親受欺,貧病交攻,感到人生幻滅,終於斷絕一切牽掛,隨瘋道人去了。如前所述,這一切對全書情節來說是一個縮影,英蓮的身世遭遇就是大觀園裡眾多女兒不幸命運的一種象徵性的寫照。此外,五十三回寫榮國府慶元宵,也正是全書由盛至衰的轉折,因為在這之後,賈府便弊端層出,風波迭起,各種問題迅速暴露,直至最後食盡鳥散,煙消火滅。所以,這首詩表面看來只是說甄家,實際上主要的還在於說賈家。有一條揭示曹家真實史事的脂批,也值得在此一提。在早期脂本中,「好防佳節元宵後」句旁有批語云:「前後一樣,不直雲"前』而雲"後』,是諱知者。」此批不細心探索和作一點考證就不易看懂。好在已有研究者經一番查考,得出了結論:「原來曹家被抄,是在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由皇上親諭著江南總督范時繹去查封的,如果把文書行程計算在內,其實際被抄時間正是在元宵前夕。脂硯是個"知者』,這一點當然諱不了他。而小說故意在此"不直雲前而雲後』,正是一種"諱知者』,亦即"將真事隱去』的手法。」(孫遜《紅樓夢脂評初探》)現在,竟有人疑脂批是後人偽造的,光從這條批語所說的話來看,也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在近年正式出版清廷有關檔案前,是沒有人可能知道這些具體情況的,除了了解曹家被抄經過的一些關係最親近的當時人。中秋對月有懷口佔一律(第一回)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說明]寄居於葫蘆廟裡的窮儒賈雨村來到甄士隱家,正值甄家有客,候於書房。窗外有個丫環對他看了兩眼,雨村以為其有意於他,便自我陶醉起來。中秋晚上,雨村對著月亮,吟了這首五律和下面的一聯、一絕。[注釋]1.「未卜」句——未能預料自己對甄家丫環的心愿能否實現。三生,佛教有過去、現在、未來三世轉生之說。唐代李源與圓澤和尚很要好,圓澤臨死相約十二年後在杭州天竺相見。後來李源去赴約,見一牧童唱道:「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見袁郊《甘澤謠》)這是在說前世有緣的宗教迷信故事。後多引申指男女姻緣。小說中「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即藉此意。2.「頻添」句——指團圓的月亮常增添自己的煩惱。「一段愁」是用李白《長門怨》「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宮一段愁」詩意。3.斂額——皺眉蹙額,愁悶的樣子。4.「行去」句——此句說甄家丫環看到了他,離去時「不免又回頭一兩次」。5.「自顧」二句——看看自己一副倒霉的樣子,哪配找對象呢?「顧影」,孤單一身,形影相弔,自慚功名未就之意。「風前」,說飄泊淹留,羈旅他 鄉。「誰堪」,何堪、怎堪。「誰」在這裡不是「哪一個」的意思。「月下儔」,指成親。「儔」,伴侶。用唐代韋固遇一老人於月下翻檢婚姻冊子為其定婚的故事。(出《續幽怪錄》)後稱說媒的為月老本此。6.「蟾光」二句——意思是希望月光也能引起女方的思念。蟾光,月光。古代傳說月中有蟾蜍,即癩蛤蟆。玉人樓,指所思念的女子的住處。[鑒賞]甄家丫環猛見到房中的陌生人,感到奇怪,回頭看了他一下。可是,賈雨村偏把自己的歪念頭硬加於人,以為對方有意於他,還自謂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風塵中之知己,真是想入非非,可笑之極。他愁眉苦臉,自慚形穢,恨不得馬上「蟾宮折桂」,中舉陞官,揚名得意,以便博得一個女子的歡心,滿 足自己的慾望。詩歌活畫出這個窮酸儒生的卑劣心地。這首五律從文字技巧上看作得還是相當工穩的,起、承、轉、合皆合法度,對仗多用流水對,氣脈流暢。特別是首聯,用對偶起而令人不覺。「一段愁」三字借李白詩意而暗切詩題,尤見功力。賈雨村不久便赴考中了舉,為官貪酷被黜後還受聘在林如海家中當塾師,教林黛玉功課,可見其學識與文字根基是相當不錯的。作者以忠於現實的筆觸刻畫這一人物形象時,並沒有任意將他醜化或漫畫化,在摹擬其吟詠時也能充分注意到這一點並真實地表現出來,這確是很不容易的。詠懷一聯(第一回)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說明]賈雨村吟罷前詩,「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搔首對天長嘆」,接著高吟此聯。[注釋]1.「玉在」句——美玉盛在匣中,等人出大價錢才賣。櫝,匣子。《論語子罕》:「子貢曰:"有美玉於斯(此),韞(音蘊,盛放在)櫝而藏諸(乎)?求善賈(音古,找一個識貨的商人)而沽(賣掉)諸?』子曰:"沽之哉(賣掉吧)!』」「賈」又通「價」。本來「韞櫝」與「求善賈」是兩種不同的處置方法,這裡將它捏合起來。在設喻中,賈雨村自命不凡,並想抬高身價,得到封建統治者的賞識。2.「釵於」句——金釵放在匣中,伺機要飛向天上。與上句意相似。奩,婦女盛妝飾用具的匣子。傳說漢武帝時有神女留下玉釵,到昭帝時有人想打碎玉釵,打開匣子,只見白燕從匣中飛出,升天而去。(見託名郭憲《洞冥記》)賈雨村說自己有朝一日要飛黃騰達。[鑒賞]賈雨村是古代士族的典型代表。他原是「仕宦之族」,一心「求取寶名」,不甘「久居人下」,在葫蘆廟棲身時所作的兩詩一聯正是這種追求顯貴的功利心態的表現。曹雪芹運用語言長於「機帶雙敲」:「求善價」、「待時飛」,一聯之中毫無痕迹地嵌入了賈雨村的名字,因為他「姓賈名化,表字時飛」。但是,賈雨村又是「假語村言」,所以,在後一意義上,這一聯則又非僅僅為賈雨村而設,而是另有隱意的。清同治年間劉銓福藏十六回殘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後簡稱「甲戌本」)在此聯之下有一條脂批說:「前用二玉合傳,今用二寶合傳,自是書中正眼。」所謂「前用二玉合傳」,是指本回前面有神瑛侍者灌溉絳珠草,絳珠仙子欲下世為人,用眼淚還債一段文字。在那段文宇旁也有脂批說:「余不及一人者,蓋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可見,「二玉」是指寶王、黛玉。所謂「今用二寶合傳」,則是指寶玉、寶釵。故在此聯下句旁又有脂批說:「表過黛玉,則緊接寶釵。」這樣,在第一回中,作者就把小說中三個主要人物——寶玉、黛玉、寶釵的未來遭遇事迹(亦即所謂「傳」),通過兩種隱曲的形式預先作了暗示。「玉在櫝中」句或隱指寶玉擇偶,難諧良緣。下句則是說寶釵初如安分守拙,一旦時機來臨,好風借力,便如燕飛絮揚,青雲直上。有人因下句開頭有「釵」字,末了有「待時飛」三字,便以為在小說後半部佚稿中寶釵最終改嫁給了表字時飛的賈雨村。這是不對的,是把這副對聯中完全屬於兩個不同層次的含義混淆到一起了。試想,賈寶玉是小說的主人公,到他「懸崖撒手」棄寶釵為僧時,故事必然已接近尾聲,怎麼可能再節外生枝地去寫寶釵不耐空閨獨守而又別抱琵琶呢?寶釵之為人從來都似高山白雪、自持清潔的,怎麼可能變得如此不堪呢?於事態情理和人物性格都不相符。再說,書中也再找不出有這樣安排她命運的任何暗示,包括第五回太虛幻境中有關她的圖冊判詞和曲子。總之,這種說法是不可信的。對月寓懷口號一絕(第一回)時逢三五便團圞,滿把清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說明]雨村吟前聯時,值甄士隱走來,邀至家中飲酒賞月。明月當頭時,雨村「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一絕」。士隱聽了,以為雨村「必非久居人下者」,便贈以衣服路費,讓他赴京應考。「寓懷」,寄託自己的胸懷抱負。「口號」,作詩不起草稿,隨口吟誦而成,也可稱「口占」。[注釋]1.三五——十五日,即月半。團圞,團圓。2.「滿把」句——月亮把清光遍灑在玉欄杆上,好似護著它。3.「天上」二句——陳師道《後山詩話》記載:宋太祖趙匡胤將自己尚未顯貴時作的《詠月》詩念給南唐徐鉉聽。念到「未離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萬國明」兩句,徐鉉以為顯露了帝王之兆,大為頌揚。賈詩仿此,所以甄士隱恭維他:「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鑒賞]賈雨村的所謂抱負,就是一旦時機成熟踏進官場仕途,可以聲威赫赫,高踞於廣大百姓之上作威作福。他的政冶野心於此暴露無遺。甄士隱的先兆說法是一種民間迷信。我們從這首詩里可以看出,賈雨村以後拍馬鑽營,攀附「四大家族」作為「護官符」,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種種卑劣行為都是有深刻根源的。好了歌(第一回)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說明]甄士隱家破人亡,暮年貧病交迫,光景難熬。一日上街散心,遇一跛足瘋道人口念此歌,士隱聽了問道:「你滿口說些什麼?只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注釋]1.冢——墳墓。2.姣——容貌美好。[鑒賞]襤褸如同乞丐的跛足瘋道人所唱的歌,自然一點點文縐縐的語言都不能用,它只能是最通俗、最淺顯,任何平民百姓、婦女兒童都能一聽就懂的話,而歌又要對人世間普遍存在的種種願望與現實的矛盾現象作概括,還要包含某種深刻的人生和宗教哲理,這樣的歌實在是最難寫的。後四十回續書中也摹擬了幾首民謠俚曲,一比較,就發現根本不可與此同日而語。這也見出多才多藝的曹雪芹在摹寫多種複雜生活現象上的絕大本領是難以超越的。關於此歌所反映的思想,請參見下一首《好了歌注》的賞析。好了歌注(第一回)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在蓬窗上。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卧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說明]甄士隱聽了跛道人那番「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的話後,頓時「悟徹」,便對道人說了這首歌,自稱替《好了歌》作註解,接著就隨瘋道人飄然而去。[注釋]1.陋室——簡陋的屋子。笏滿床——形容家裡人做大官的多。笏,古時禮制君臣朝見時臣子拿的用以指畫或記事的板子。事出《舊唐書·崔義元傳》:神慶的兒子琳、珪、瑤等都做大官,每年家宴時「以一榻置笏重迭於其上」。後來俗傳誤為郭子儀事,並編有《滿床笏》劇,小說中曾寫到。這兩句說,如今的空堂陋室,就是當年高官顯貴們擺著滿床笏板的華屋大宅。2.雕梁——雕過花的屋樑,指代豪華的房屋。3.謗——指責、毀謗。4.強梁——強橫凶暴。這裡是指強盜、暴徒。5.擇膏梁——選擇富貴人家子弟為婚姻對象。膏梁,本指精美的食品。膏,肥肉;梁,美谷。引申為富貴之家。6.煙花巷——妓院。煙花,舊時娼妓的代稱。7.紗帽——古時候的官吏所戴的帽子,這裡是官職的代稱。8.鎖枷——舊時囚系罪人的刑具。9.紫蟒——紫色的蟒袍,古代貴官所穿的公服。10.反認他鄉是故鄉——比喻把功名富貴、妻妾兒孫等等誤當作人生的根本。11.為他人作嫁衣裳——比喻為別人做事自己沒得到好處。唐代秦韜玉《貧女》詩:「苦恨年年壓金錢,為他人作嫁衣裳。」[鑒賞]《好了歌》和《好了歌注》,形象地勾畫了封建末世統治階級內部各政治集團、家族及其成員之間為權勢利慾劇烈爭奪,興衰榮辱迅速轉遞的歷史圖景。在這裡,封建倫理道德的虛偽、敗壞,政治風雲的動蕩、變幻,以及人們對現存秩序的深刻懷疑、失望等等,都表現得十分清楚。這種「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景象,是封建階級內部興衰榮枯轉遞變化過程已大為加速的反映,是封建社會經濟基礎已經日漸腐朽,它的上層建築也發生動搖,正趨向崩潰的反映。這些徵兆都具有時代的典型性。作為藝術家的曹雪芹是偉大的,他給我們留下了一幅極其生動的封建末世社會的諷刺畫。然而,當他企圖對這些世態加以解說,並企圖向陷入「迷津」的人們指明出路的時候,他自己也茫然了,完全無能為力了。他只能藉助於機智的語言去重複那些人生無常、萬境歸空的虛無廣義濫調和斷絕俗緣(所謂「了」)便得解脫(所謂「好」)的老一套宗教宣傳,藉此表達自己對現實社會的極端憤懣和失望。這樣,他自然地就使自己先陷入了唯心廣義的迷津。《好了歌注》中所說的種種榮枯悲歡,是有小說的具體情節為依據的。如歌的開頭就對以賈府為代表的四大家族的敗亡結局作了預示,還有一邊送喪一邊尋歡之類的醜事,書中也屢有不鮮。但要句句落實某人某事是困難的,因為有些話似乎帶有普遍性。脂濃粉香一變而為兩鬢如霜便是自然規律,它可能是對大觀園中一些女兒的概括描寫。倘說白首孀居,則有指寶釵、湘雲的可能。此外,小說八十回以後的原稿已佚,所以也難對其所指下確切的斷語。當然線索還是有的,比如甲戌本的批語(它的價值是不容忽視的)指出淪為乞丐的是「甄玉、賈玉一干人」,這與原燕京大學藏七十八回《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十九回脂批說賈寶玉後來「寒冬酸齏,雪夜圍破氈」是一致的。但由此我們又知道甄寶玉的命運也與之相似,可見賈(假)甄(真)密切相關。「蓬窗」換作「綠紗」的,脂批說是「雨村一干新榮暴發之家」,又說戴枷鎖的也是「賈赦、雨村一干人」,那麼他們後來因貪財作惡而獲罪的線索就更加清楚了。穿紫袍的,說是「賈蘭、賈菌一干人」,賈蘭的官運可從後面李紈冊子中的判詞和曲子得到印證,賈菌的騰達則是他人後續四十回所根本未曾提到的。有兩條脂批,乍看起來有點莫名其妙,即批「兩鬢又成霜」為「黛玉、晴雯一干人」,說「日後作強梁」是「柳湘蓮一干人」。這些都是已知結局的,豈黛玉能夠長壽,睛雯死而復生,湘蓮又重新還俗?當然不會。其實,前者是批語抄錯了位置,應屬下一句,指她們都成了「黃土隴頭」的「白骨」;後者則是將第六十六回中作者描寫在外浪跡萍蹤的柳湘蓮所用的隱筆加以揭明。有這樣一段文字:「薛蟠笑道:"天下竟有這樣奇事:我同夥計販了貨物,自春於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誰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夥強盜,已將東西劫去,不想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方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還救了我們性命。我謝他又受,所以我們結拜了生死弟兄。……』」這段話頗有含混之處。比如說「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我們終究不知柳是從何而來的,而且他一來,居然毋需揮拳動武就能「把賊人趕散」,他的身份不是也有點可疑嗎?就算他這幾年「懼禍走他鄉」是在江湖行俠吧(書中對他在幹什麼行當諱莫如深),俠又何嘗不是「強梁」呢?(《莊子·山木》:「從其強梁。」呂註:「多力也。」)可見,脂批在提示人物情節上都不是隨便說的。有一條脂批很容易忽略它提供情節線索的價值,即批「蛛絲兒結滿雕梁」為「瀟湘館、紫(絳)芸軒等處」。草草讀過,彷彿與「陋室空堂」兩句同義,都說賈府敗落,細加推究,所指又不盡相同,否則何不說「寧、榮二府」、「大觀園」或者「蘅蕪院、藕香榭等處」呢?原來,我們根據多方面線索得出的結論:賈府獲罪,寶玉離家(或為避禍)在外淹留不歸,時在秋天。此後,他的居室絳芸軒當然是人去室空。林黛玉因經不起這個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憂忿不已,病勢加重,挨到次年春殘花落時節就淚盡「證前緣」了,瀟湘館於是也就成了空館。「一別秋風又一年」,寶玉回到大觀園時,黛玉已死了半年光景了,原先「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瀟湘館,如今只見「落葉蕭蕭,寒煙漠漠」(庚辰本第二十六回脂批指出佚稿中文字),怡紅院也是滿目「紅稀綠瘦」(庚辰本第二十六回脂批)的凄慘景象,而兩處室內則是「蛛絲兒結滿雕梁」。這就難怪寶玉要「對境悼顰兒」(庚辰本第七十九回批)了。此外,也有歌中雖無脂批,但我們仍能從別處提示中得知的情節,如擇佳婿而流落煙花巷的當是賈巧姐。至於既無脂批又難尋線索的話,如「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之類,那就不必勉強去坐實了。因為,即使不作如此推求,也並不妨礙我們對這兩首歌的精神實質的理解 。
推薦閱讀:
※《紅樓夢》:掀起賈母的面紗來,讓你看一看賈母的廬山真面目
※《紅樓夢》與涇縣人
※解惑紅樓夢(第3頁)
※《紅樓夢》里最凄美的一句詩,究竟透露了什麼信息?
※[紅樓品讀]說說《紅樓夢》中的人和事.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