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者，中國曾有過的聖徒們|楊鵬評點史記人物

墨子是中國聖徒。他不僅是一位科學家、發明家，也是一位宗教家。2016年8月16號，中國的量子衛星發射升空，取名為墨子號。我們今後不僅在科技上紀念墨子，也要紀念他的「非攻」思想，更要紀念他的天志信仰和「兼相愛、交相利」的社會理想。詳情請收看掌上國學院「楊鵬評點史記人物之墨子」。我們奉上視頻、音頻和文字，供您使用。

黑暗時代的人性之光

大家好，這是掌上國學院「楊鵬評點《史記》人物」。今天我們講墨子，題目是：墨者，中國曾有過的聖徒們。

墨子是中國戰國時期墨家學派的創始人，大約生活在公元前468年到公元前376年。墨子的出生地，有人說是春秋時候的宋國，有人說是春秋時候的魯國。

想到墨子，我有一種感覺，似乎是在中國開始戰國人性之惡的大爆炸之際，上天派出墨子，讓他伸手拉住中國精神，不讓中國精神跌入魔性殘暴的深淵。在這個意義上，墨子是黑暗時代的人性之光。

墨子（大約生活在公元前468年到公元前376年）

司馬遷在《史記》中為孔子、老子、商鞅等思想家做傳，沒有為墨子作傳。僅引述司馬談對墨家的評價，說墨子與孔子一樣是賢人，其優點是「強本節用「，缺點是「儉而難遵」。

墨子處於中國由春秋向戰國轉折的時期，比老子和孔子晚100年左右。墨子與古希臘思想家蘇格拉底、柏拉圖同時代人，他們都關注自然科學、邏輯學，墨子還注重科學實驗，是重要的發明家。

司馬遷在《史記》中為孔子、老子、商鞅等思想家做傳，沒有為墨子作傳。但是引述過司馬談對墨家的評價，說墨子與孔子一樣是賢人，其優點是「強本節用「，缺點是「儉而難遵」。所謂「強本節用」，指重視生產，節約消費；所謂「儉而難遵」，指生活太簡樸，難以讓人遵從。

看來司馬談評價一個人，缺兩個重要的維度，一是科技的維度，二是宗教信仰的維度。今天我們知道，科技和信仰非常重要，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往往缺少這兩個維度。如果加上這兩個維度，則墨子的歷史地位非同小可，位列人類思想巨人。

重建中國的未來精神不能缺墨子

怎麼定位墨子？我覺得墨子就是中國的聖徒。他不僅是一位科學家、發明家，也是一位宗教家。他的科技跟他的宗教信仰有關，跟他的天志信仰有關。有一個感覺，如果中國歷史不是法家和儒家的結合，不是內法外儒，而是墨家和道家的結合，內道外墨，中國可能很早就是世界上最富強和美好的國家，是引領世界文明的國家之一。

中國人大多知道孔子、老子、孫子，知道墨子的不多。但在戰國時期墨家是顯學。《孟子·滕文公》篇說：「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

楊朱屬於道家的貴生學派，認為個體生命的價值高於一切，不能以任何其他的社會理由來壓迫和傷害生命。與楊朱強調自我不同，墨翟強調要為公共利益而奮鬥犧牲。這兩家都非常符合生命最根本的需要。但是秦統一中國後，這兩家都被壓制了。

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史》里，對墨子推崇備至。

英國重要的科學史家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史》這本書里，對墨子推崇備至。他把墨家學派的科技成就與發明歸納為十條：

物理學方面，墨家是原子論的先驅之一，提出了波與粒子論；在天文學方面，有對日、月及恆星位置退行的運動研究；在數學上，有「量」的發現、「零」的發現並提出位置觀念；墨子發明了軍用四輪車、雲梯，還發明了活塞風箱和弩機；墨子是風箏研究的開創者；還發現了萬花筒之謎和小孔成像的原理；發明了地話器。

中國近現代思想家梁啟超、胡適等非常推崇墨子。梁啟超著有《墨子學案》、《墨經校釋》。他說：「假使今日中國有墨子，則中國可救。」

梁啟超說：「假使今日中國有墨子，則中國可救。」

胡適雖然推崇道家，但他認為墨子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人物」。

中國的諸子百家中，我特別喜歡墨子。老子非常深刻，但是太高冷；孔子很正能量，影響大，但他喜歡圍繞著權力和朝廷旋轉；商鞅法家組織效率極高，但魔性太深，殺氣太重。如果要做事，我會選擇和墨子一起做。

西漢以後，墨家作為一個學派在中國逐漸消失，為什麼？聽完今天我講墨子思想的基本特徵後，相信大家自己就會總結出原因。

幸運的是，《墨子》這部墨家經典保留了下來，而且在古代其他學派的文獻中，也記載了不少墨家的思想和事迹。墨子是戰國時期重要的思想家，研究中國思想史不能繞過墨子，重建中國的未來精神更不能缺了墨子。

關於墨子，我講五點：一是墨子的「非攻」思想和他的武裝維和行動；二是墨子的「兼相愛、交相利」的思想；三是墨子選舉天子和官吏的思想；四是墨子的宗教信仰：天志思想；五是墨子的聖徒思想，這是墨家的宗教實踐。

非攻思想與武裝維和

我們先講一下墨子的「非攻」思想和武裝維和行動。

「非攻」，指否定攻擊，制止戰爭，維持和平。墨子認為，人間最邪惡之事就是人殺人，尤其是有組織的人殺人。墨子建立了自己的武裝組織來維持和平，墨家用自己的團隊、自己的技術去制止各國之間的侵略戰爭。

非攻

《淮南子》說：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淮南子》說：「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指有弟子一百八十人追隨墨子，這些弟子都可以冒著烈火、踩著刀刃前進，寧死不屈，死不回頭。

墨者們為維持和平，奮不顧身、捨身忘死，這在人類思想學派上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墨子建立了民間武裝，這個民間武裝不是去搶東西，不是去兼并土地，不是去剝奪財富，而是為了維持當時的國際和平。

維持和平的辦法就是：哪兒打仗，墨者就去制止，去保衛被侵略的國家，反對侵略者。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

《墨子》中記載了一個墨子阻止楚國進攻宋國的故事。

墨子知道楚國準備攻打宋國，走了十天十夜，從齊國趕到楚國首都郢都，見到了公輸盤。公輸盤是當時的軍事器械專家，他為楚國製作了一種登城雲梯，有了雲梯後，楚國就準備攻打宋國。

墨子跟公輸盤擺沙盤，公輸盤攻城，墨子守城。在模擬的攻防戰中，公輸盤輸了。

《墨子》記載：公輸盤輸了就說：「我知道怎麼對付你，但我不說。」墨子也說：「我知道你想怎麼對付，我也不說。」楚王問他們什麼意思。墨子說：「公輸盤的意思不過就是想把我殺了，殺了我宋國就沒有人能守，就可以去進攻了。但是我的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經拿著我的守城器械，在宋城上等著楚國的侵略。就算殺了我，你也不能夠把守城的人給殺絕掉。」楚王就說：好吧，我不攻打宋國了。

此段原文為：公輸盤詘，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子墨子亦曰：「吾知子之所以距我，吾不言。」楚王問其故，子墨子曰：「公輸子之意，不過欲殺臣，殺臣，宋莫能守，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雖殺臣，不能絕也。」楚王曰：「善哉！吾請無攻宋矣。」

墨子孤身一人進入楚國，制止了楚國進攻宋國。他回齊國時路過宋國，天黑下雨，墨子想到宋國的城門下面避雨，但是宋國守城的士兵不認識他，不接納他。墨子冒雨離開。

墨子阻止楚國侵略宋國，純粹是和平志願者的行為。墨家有規定，墨者幫助受侵略的國家，不能夠接受任何的報酬或者禮物。墨家是一群聖徒。

2006年上映的電影《墨攻》，講公元前370年墨家人物革離孤身救梁城的故事。

2006年上映的電影《墨攻》，由劉德華主演，講的是公元前370年，趙國攻打燕國的梁城，墨家人物革離孤身救城的故事。電影講了墨者革離大無畏的犧牲精神，講了他守城的組織和技術之高超，講了墨者對和平與愛的追求，也講了現實人性的貪婪與陰暗。我們看一看革離出場的鏡頭。

兼相愛交相利

下面我們講墨子「兼相愛、交相利」的思想。「兼相愛」就是博愛。「交相利」是互惠互利。

墨子認為人與人之間相互傷害，是因為天下人缺少「兼相愛、交相利」的思想。如果所有人都只愛自己的家人，不愛別人的家人，都只想占別人的便宜，不願意互利互惠，世界就無法太平。人類應該以「兼相愛、交相利」為原則，來構建人類的社會關係。

這種「兼相愛、交相利」的觀點在當時並非主流，主流的思想是孝敬父親、忠於君王。就如同儒家講的，對君王要講「忠」，對父親要講「孝」。如果是「兼相愛」，那人與人就不再是君王統治民眾的關係。如果「交相利」，那民眾跟君王就平等了。

正如《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評價墨家：「使天下法若此，則尊卑無別也。」 若天下遵從墨家之法，天下人之間就會講平等，無尊卑之別了。

孟子罵楊朱和墨子

《孟子·滕文公》：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

孟子站在傳統的忠孝立場，指責楊朱和墨子說：「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

孟子認為楊朱講自我，這是不忠於君主。墨子講兼愛，這是不孝於父親。不忠君不孝父，等同於禽獸。孟子只是在維護君、父特權，與推動人與人平等相愛、平等互利的墨子相比，他們誰才是禽獸？

別說墨子那個時代，就是今天的學生在學校學習政治和德育課，強調的也不是兼相愛和交相利的平等關係，而是個人對國家的義務關係。

墨子講「兼相愛、交相利」，講人間的博愛與互利，這是現代文明社會的價值基礎。墨子把這種平等思想推向政治，就產生了他選舉天子官吏的思想。

天子和官吏經選舉產生

下面我們講講墨子的選舉天子和官吏的思想。墨子認為，無政府狀態，天下會大亂，所以要選舉天下賢明之人，立以為天子。立了天子之後，因為天子個人的力量不夠，所以，又要選舉天下的賢明之士，立為三公來輔佐天子，治理社會。

《墨子·尚同》原文為：「是故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為天子。天子立，以其力未足，又選擇天下之賢可者，置立之以為三公。」

選舉天子三公及各位官長，是為民眾維持一個和平的秩序。墨子認為建國立都，設立君王公侯，輔佐以官僚官吏，不是用來取悅王公貴族和官吏們的，而是為了分授職責，使他們能夠輔助上天，以實現上天光明正大之治，「惟辯而使助治天明也」，實現「兼相愛、交相利」的社會治理。

大家想想，當時那些「打天下、坐天下」的君王官吏們，他們認為權力是憑實力打下來的，人與人之間是征服和被征服的關係，他們會喜歡墨子這種選舉天子官吏的思想嗎？

墨子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墨子重視科技，強調「兼相愛、交相利」，強調選舉天子官吏，這是基於他的信仰，基於他對上天的信仰和對天志的尊崇。

墨子的天志思想

現在我們講第四點：墨子的天志思想。

《墨子·天志》篇中說：「我有天志。譬如制輪人有圓規，匠人有矩尺。輪人匠人拿著規矩，度量天下的方圓。」

墨子度量天下是非曲直的標準，就是天志，上天之志。這個上天之志的內容是什麼？

《墨子·天志》中說：並非只有我墨子以天志為法度，先王之書中的《大夏》（即《詩·大雅》）之道也這樣說：」上帝對文王說：我喜歡你有光明之德，不疾言厲色，不依仗刑具兵革，不依仗自己知識，全心順從我上帝之法則。「這說明周文王是以天志為法，順從上帝之法則的。

原文為：非獨子墨子以天之志為法也，於先王之書大夏之道之然：「帝謂文王，予懷而明德，毋大聲以色，毋長夏以革，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此誥文王之以天志為法也，而順帝之則也。

天志，即上天之志，上帝之法。天志的內容指向是什麼？

《墨子·法儀》中說：上天要人們相互關愛、相互利益，不要人們相互行惡、相互賊害。

原文是：「天必欲人之相愛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惡相賊也。」

關於上天與民眾的關係，墨子認為，我之所以知道上天對民眾之厚愛，上天布列日月星辰，以光明引導民眾。上天制定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以為民眾之綱紀。上天降下雷電雪霜雨露，以生長成五穀麻絲，使百姓有財利之用。上天分列山川溪谷，廣為賦以百事，降臨監察民眾善惡。上天設立王公侯伯，使之賞賢而罰暴。上天利用金木鳥獸，從事五穀麻絲，以為百姓衣食之財。」

《墨子·天志》原文為：且吾所以知天之愛民之厚者有矣，曰以磨為日月星辰，以昭道之；製為四時春秋冬夏，以紀綱之；雷降雪霜雨露，以長遂五穀麻絲，使民得而財利之；列為山川溪谷，播賦百事，以臨司民之善否；為王公侯伯，使之賞賢而罰暴；賊金木鳥獸，從事乎五穀麻絲，以為民衣食之財。

墨子關於上天與生命關係的認識，與當代西方宇宙學研究中提出的「人擇原理」觀點非常類似。

墨子關於上天與生命關係的認識，與當代西方宇宙學研究中提出的「人擇原理」觀點非常類似。他們都認為宇宙萬物各種條件的設定，正好是有利於生命的生長和維繫，這說明宇宙萬物秩序是按照生命的需要來進行選擇來安排的，宇宙秩序的目標是生命，這叫「人擇原理」。

墨者們為了人間和平，如此投身科技，如此捨身忘死，為什麼？這是因為他們信奉上天，以天志為法，認為上天要讓人「兼相愛、交相利」，讓人相愛相利。

他們認為「兼相愛、交相利」是人類歷史演化的大方向。就算有反覆，最終必然如此。身為墨者，當奉行上天之志，當捨生忘死，當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全心全心遵循上帝之法則。

墨家的聖徒思想

下面我們講講墨家的聖徒思想。

墨者要行天志，助人相愛相利，所以身為墨者，必須非攻禁暴，為和平獻身，必須勤奮工作，奉獻世界。

《墨子·尚賢》中規定：有力量者，當快去幫助人。有財富者，當努力分給窮人。有天道知識者，當積極教導人。

原文是：「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財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勸以教人。」

孟子批評墨家講兼愛相利而不講忠孝，但他也認為：「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墨子講兼愛，為了利益天下人，願意自己摩頂放踵。摩頂就是把頭磨破了，放踵就是把腳磨破了。墨者為天下人公共利益，甘願自我奉獻犧牲。

《莊子·天下》中也描述墨者說：他們穿粗陋的衣服，穿草編的鞋子，日夜不休地工作，把自己苦到了極點，就算弄得身體枯槁，也不放棄。

原文是：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雖枯槁不舍也。

墨者嚴於律己，他們是為了信仰、為了使命活著。他們日常生活完全宗教化、神聖化，勤奮工作，極簡生活，投身公益，服務生命，不畏強暴，堅守和平，這是一群以愛護生命為已任的聖徒。

看到歷史上有墨者這麼一群特別的人，人們不禁會問：這些墨者是中國人嗎？我們中國人難道不是極度世俗化，總是力求解除宗教的約束，享受世俗快樂的嗎？

中國出現過墨家，說明中國人的靈魂深處也有一份神聖感，有一份使命精神。只是長期以來，這種墨者精神被皇權有意打壓了。

中國人極度的自利和世俗化，缺少神聖高貴的品格，並非中國人天性使然，而是皇權長期打壓的結果，這種國民性是一種皇權制度長期管束的產物。中國人其實是被世俗化了，因為世俗化似乎才安全。

皇權不怕你不誠實，不怕你世俗，不怕你庸俗，不怕你自私，不怕你膽怯，不怕你不要臉，就怕你求真，就怕你有信仰，就怕你有使命感，就怕你有神聖追求，就怕你嚴格自律，就怕你只認上天的權威，就怕你敢於為理想而犧牲，就怕你真正要在世界上真要去實現「兼相愛、交相利」，就怕你成為獨立自主的、敢於獻身的聖徒。

不僅在科技上紀念墨子

總結一下：我們講了墨子「非攻」思想及武裝維和；講了他「兼相愛、交相利」的思想；講了他選舉天子官員的思想；講了他的天志信仰；還講了他的聖徒實踐。墨子最特別的是，這一切的理想，他都要通過有效的科技手段去實現。

研究墨家，我們會有一種猜想，墨家在科學思維上，最接近古希臘的理性思維；在信仰上，比較接近猶太人的上帝信仰。近幾百年，科學和信仰開始在中國傳播，對接的會不會是中國人心智中本有墨者的精神結構？

中國出現過墨子和墨者這樣的群體，說明中國人身上有信仰的基因，也有科學理性的基因，中國人有走上信仰和理性之路的基因。中國人能夠擺脫那種被皇權高壓到只能低俗享樂的活法，中國人能夠擁有更有意義和更有尊嚴的人生。

墨子號

2016年8月16號，中國的量子衛星發射升空，取名為墨子號，以紀念墨子在科技上的成就。希望我們今後不僅在科技上紀念墨子，也要在他的天志信仰上紀念他，在他的非攻思想上紀念他，在他的「兼相愛、交相利」的社會理想上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