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塵暴
下沙 游鴻明-流浪狗
沙塵暴
我無法逃避沙塵暴地追襲,就像記憶無法逃脫我的追溯。在一次次呼嘯而來的沙塵暴里我驚怵、恐慌,但我又不得不抖落煙塵,倉促急迫地收拾殘局,撫慰那些在沙塵暴中頑強存活下來的莊稼。我是農民,我沒有理由在一場大風走過村莊之後,捨棄土地,背離莊稼甩手而去。
在這個村莊里,我經歷了無數次不期而至的沙塵暴,沙塵暴一而再再而三地侵奪過我的莊稼,糟踐我的村莊,但我無法把這些情況一一記錄在案。那些風卻在它們遁跡消彌之後,反覆地掠過我記憶的天空。面對蒼茫宇宙,面對嚴酷的大自然,人是弱小的,既使人們操老子罵祖宗也是干淡,再日能的人也無法薅住沙塵暴的尾巴,過一把武松打虎的癮。沙塵暴照樣揚威耀武,照樣氣吞山河如虎。
記憶中最早一場風,是在我六、七歲那年掠過村莊的,那風儼若行走的波濤,排山的巨浪,自西天洶湧而止,低矮破舊的村莊,在大風出現之後變得更加灰暗殘敗。一霎間風像一口巨大的黑鍋罩住了村莊,村莊頓時進入沉沉的黑夜。風囂張地打著口哨,把苫在屋檐上的柳條摞子摔下來,把垛在院外的草垛撕下來,草棵子們長了腳一樣沒命地飛奔在大道上,如潰逃,如赴會。
那個夜晚,我爬在被窩裡驚恐地聆聽著風的吼叫,煤油燈染黃了我家裡黑暗的小屋,空氣中彌滿了細細的灰塵。我聽見我家屋頂有一種騰騰欲飛的聲勢,屋子更是抖動不安。一種來自地層深處的聲音牽痛了父母的神經,那是樹木根須斷裂時的疼痛,沉悶、乾脆,似乎還有些不情願。
第二天清晨,風還在嘶鳴,但明顯地減弱了力量,風刮乏了。刮乏了的風,像跑得太快的人,收不住勢,不得不順著勁跑下去。我家院牆外的兩棵一抱子粗的沙棗樹,斜斜地橫在了地上,溝沿上的樹也殘遭了風的打擊,有的斷了頭,有的被連根撥起、掀翻。村子灰楚楚地坐在大地上,宛如大病未愈的患者,粗粗地喘著氣……
這樣的風在民勤綠洲上司空見慣,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我們最初領略這樣的大風時,還沒有給它一個科學專業的稱謂,許多年來人們是根據風的顏色為它命名為「黃風」、「黑風」,或者以風力的大小稱為「大風」或者「老風」。而「浮塵」、「沙塵暴」、「特強沙塵暴」是近年來科學專業的術語。但是,多麼雅緻或者恐怖的稱謂,都無法消去我們長久以來對沙塵暴的憤怒,這樣的風一旦走過村莊,我們的農業將無法倖免地遭遇程度不同的損害,同時也會給我們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但誰也無法拒絕它的造訪。
我的記憶里之所以抹不去那場沙塵暴的侵襲,並不是因為我有什麼超乎常人的記憶或者智慧,那場風毫不留情地把院外的兩顆沙棗樹掀翻,確實有些欺人太甚,無疑給我們捉襟見肘的日子雪上加了霜。在那些生活極度困難的時代,兩棵沙棗每年都以豐厚的產量回報我們的期待。羊奶頭大的沙棗香甜可口,富含澱粉,我們常常吃得頭頂冒汗。那場沙塵暴懷著深深的仇恨感,懷著醜惡的嫉妒心,趁夜搡倒了我們心中的聖樹,然後倉皇逃竄。我已說不清那場沙塵暴對農田造成了怎樣的影響,那是大人們的事。而陸陸續續的大風幾乎彌蓋了我記憶的晴空,它們大都發起於每年的冬春季節,帶著鬼哭狼嚎一般的怪聲,正像民謠所描述的那樣: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而更為嚴重的殘景在另一首民謠里留存至今:早為村莊夕沙壓,大風起來不見家,爹死了娘嫁了,哥哥嫂嫂賊殺了,二畝半地沙壓了……民謠給我們展示的是歷史上沙塵暴肆虐後的景象,大風迫使無辜的農人背井離鄉,亡命流浪……
1993年的5·5黑風暴,打擊的目標明確而又狠毒,我們這代人已成為農業行檔里的中堅力量,所以我們所受的心靈之痛也是劇烈的。為了向土地獲取更大的利益,天然林、荒灘、沙丘在機械、畜力、人力的聯合作戰下,迅速變為一疇疇農田,一眼眼機井把水泥的吸管植入大地乾瘦的胸膛。這塊平原承受了從未有過的重負,被利益彰蔽了理智的人們在新墾的土地上播下了希望的種子。
5月5日下午,大風掀天揭地而來,那些翻騰不息的風浪,呈現著陰森可怖的色彩,它的主色調無疑是灰暗和灰暗。我在新荒地上灌水,看著氣勢洶洶滾滾而來的蘑菇雲手足無措。一個在沙漠腹地生存了三十多年的人,早已領教夠了沙塵暴的雄勁霸道,我知道這樣的風一旦走過我們的土地,那些剛剛萌發的幼苗定會迅速枯萎,整好了的土地將會變得凹凸不平。風還在遙遠的西邊張牙舞爪,我的頭髮就開始了縱情的舞蹈,這風一定不是張聲張勢的那種,我和妻子扛了杴準備走向臨時搭建的茅棚。在我沒有按計划到達之前,狂風早已籠蓋了四野。
風毫不客氣,簡直不把我們當個東西。天霎時黑成了一個黑色的洞窟,在新墾的荒地上橫衝直撞,我和妻並肩逆風而行,誰也看不見誰的模樣,我們用杴巴作為鏈接試圖在不分開的情況下走向茅棚,但我們到達的地方確遠離了目的地。一顆大樹碰在了我的額上,我們走進了倖存的一小片樹林里。我們提高了嗓門相互通話,話語一出口,就被風老鷹叼小雞一樣叼跑了。我不知道我們的語言跟上風跑啥?它跑遠了還是那句話嗎?它為啥背離了主人隨風而逝?在大自然的神威下,人是多麼渺小,人是多麼的不能自持和自控啊!我倆已失去了尋找目標的勇氣,倚了沙棗樹唯恐被大風吞了去。飛起的沙塵打在臉上,有了一種尖銳的力量,如針芒刺過。濃稠的沙塵讓人無法舒暢地進行簡單地呼吸。我們扶住大樹,如揪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我和妻相倚而走,卻無法進行語言上的撫慰和溝通,更沒有了平時的戲謔和打逗,嘴裡只徘徊著一句掙不出門坎的話:快停下來吧!風。風,快停下來!
此時此刻,我們的心思已然脫離了對利益所報的希冀。我們的新荒地距家約有三十里地,孩子和老人的平安成了被困於大風中的人的最大懸念。他們可否在大風來臨前安全回家?成了荒地上人們最牽腸掛肚的事。
大風依然雄勁,黑幕漸漸退去。持續三四十分種的黑暗,讓我體會了漫長、無助、恐怖的滋味。這時候我看見同伴用自己的衣服包在驢頭上,他與他的忠實夥伴——驢,經歷了這場恐怖和黑暗。驢不吭一聲,他也不吭一聲,但驢和人心心相系,誰也沒有背離誰乘風而去。人、牲畜從不同的地點向相同的地方匯聚,簡易的茅棚變成了拓荒者共同的家。
所有的地上都飄揚著白色的旗幟,地膜成了這場風招搖的對象,看著乘風飆揚的地膜,我們的心痛楚無狀——那些俏皮飛舞著的地膜是農人用血與汗換來的錢啊!錢是這樣遭踐的嗎?你痛是你的痛,風不管這些,風照樣刮,風按著它的計劃,該撕誰的撕誰的,該扯誰的扯誰的,它把坑刮成了丘,把丘刮成了坑。田間的水渠被咬出了許多豁口。所有出土的瓜苗都變成了流淚的光桿司令。草本木本的殘根遺須在風中嗚嗚地嚎哭,瑟瑟地顫抖。
這年的春夏之交,所有在外種荒地的人都陰著一臉雲,好像誰估意惱怒了他。村裡人勿忙地奔走在荒地和村莊之間,驢的蹄聲回蕩在三十里黃土大道上。打井投了巨資的人蔫成了茄子,眼珠子一轉眼淚花就一閃一閃地亮。年終的收穫自然遠離了人們的想像,有些人陪了本,一個夏季碌奔忙換來的是一腔吐不出裝不下的怨氣。人們怨聲載道,罵聲震天:驢日的,天不養人了!我知道這樣的災難對一個農人的打擊是殘酷的,罵天罵地,日娘操老子都是舌頭抵抵上齶,風該來時還來,該去時便去。風是天地之氣,天情緒好的時候,我們便能享受清風徐來的快感,天的氣不順了,天就發怒,天之氣一聚一出就變成了沙塵暴。沙塵暴是天地之怒氣呵!當我們的慾望大於天地的賜予,當我們的貪婪超越了自然的能力,天地就會震怒,這是理之所然。誰說天地無情,天地如果無情,天就不行雲布雨,地就不生花結實。青山綠水,麥秀豆香,鳥語花香、瓜熟果成……是天地化育之神功。
5·5黑風暴的殘痛打擊,並未引起人們的重視,人們依然貪婪的拓展耕地,強逼土地獲取收益。整個九十年代,人們在災害打擊的沮喪和獲得收益的欣慰中痛並快樂著。沙塵暴的出現也越來越頻繁,中央電視台的氣象預報中常常出現一個叫作民勤的縣名,沙塵暴的標示符號總是貼在她蝶形的版圖上,像美女臉上突兀而出的紫斑,更似混世癟三臉上殘留的刀痕。民勤綠洲亟待治理,關井壓田勢在必行。封沙育林,種草禁牧,科學節水,成了紅頭文件中頻頻出現的辭彙。極積的整治,不可能在短暫的時間裡獲得理想的進展。由來已久地榨取和索求讓這片綠洲元氣大傷,慢病快葯顯然是不合天理的行為,石羊河流域綜合治理的決策,需要在科學的實踐中完善。
風蜷縮在它的巢窠里伺機而動。
2010年4月24日下午,一場多年不遇的沙塵暴在新疆的部分地區施足威風,然後揚鞭策馬,橫掃千里河西走廊,穿越民勤綠洲。風過處,天地頓時變得混沌不清,樹木折斷、電線受損,屋瓦樹葉一樣奮翅橫飛,農田遭到嚴重破壞,設施農業損失慘重,這次沙塵暴引發了十多起重大火災。田野上,林網上,電線上掛滿了黑白兩色長短不同的地膜,其狀其景慘不忍睹,一個新的名詞迸出多種媒體——特強沙塵暴。確乎,這次沙塵暴比我經歷的任何一次都更兇猛,更強大,更讓我恐怖。與十七年前的5·5黑風暴遙相呼應,給人們的心靈深處打上了一道永遠拂之不去的烙印。央視在《烈火沙塵暴》的專題片的結束語中這樣警示:不要認為沙塵暴只會發生在民勤,如果我們不採取科學應對措施,說不定沙塵暴哪天就會出現在我們的家門前。民勤不是民勤的民勤,民勤是甘肅的民勤,是中國的民勤,更是世界的民勤。
民勤環境亟待治理,每個有良知的地球人都有責任保護我們共同的家園。中國的道學思想和中醫理論告訴我們,大自然和人體都是一個平衡體,任何部位發生的疾患都會誘發更大的病痛出現,因之而導致的後果是嚴重的,甚至是致命的。
風就握在我們手中,當我們因貪慾的驅使伸開了索取的大手,風就會逃出手掌橫行肆虐,毫不留情,就會讓我們的家園傷痕纍纍蒙受劫難。倘若我們以智慧的手段,勤勉地去整治,就會贖回地球家園一個藍藍的天空,綠綠的草地,清清的湖泊,爽爽的微風。那麼沙塵暴這個可怕的辭彙,就會復歸為三個獨立含義的漢字。那麼草原不再哭泣,農田不再憂傷,河流不再悲涌,小鳥不再孤獨……
當我坐在騰格里和巴丹吉林夾縫裡撰寫這篇文章時,心情是沉重的,鬱悶的,一次一次的大風,給我留下的不光是傷痕,更重要的是思考。作為一個世代耕耘在這片土地上的農人,對愈來愈惡劣的環境不能不產生憂慮,我們還能堅持多久?我們的下一代能否居留在這片土地上?我們為誰堅守?我們堅守什麼……?無窮無盡的問號在我腦子裡奔突,我尋不到好的回復,安慰這些活蹦亂眺的問句,因為這些問題不是我能回答的。
我個人的意志和能力顯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在愈來愈壯大的沙塵暴里,我只有踡縮只能嘆息,只能面對災難木然而立。一股龐大的熱流正從四面八匯聚而來,來自網路、媒體的關懷與支持讓我精神亢奮。幾於疲軟的信念,重新振作了起來。近年來,多種單位、團體、志願者競相在綠洲營造生態林,參與石羊河流域的綜合治理。我頓時信心倍增,如果能長久不懈的堅持到底,我們的家園就不會因風而逝,我們的綠洲一定會載歌載舞,將和諧幸福進行到底!
我是農民。我卻是風沙前線橫刀立刀的尖兵。是沙塵暴中迎風而戰的紅柳、胡揚、沙棗、梭梭和毛條,是笈笈、是沙蓬、是固守家園的無名小草,是抵禦沙塵暴的血肉盾牌。
作者唐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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