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六講》之革命孤獨

【革命的激情與詩】 革命是一種激情，比親情、愛情，比人世間任何情感都慷慨激昂。 古今中外許多令人懷念的革命者都是詩人，他們一直在追求激情，當他們發現寫詩不如革命有激情時，就轉而去革命了。 革命的口號在街道上變成了詩句，聶魯達的詩不只是詩，而是回蕩在街頭上的歌聲。但它又不只是詩句，更是革命的語言，會帶給你一種巨大的心靈上的撞擊和震撼，讓你覺得可以放棄一切溫馨的、甜美的、幸福的生活，出走到一個會使自己分崩離析的世界。 革命跟詩有關，跟美學有關，它最後導致的是一種巨大的孤獨感，因為唯有孤獨感會讓人相信烏托邦（Utopia）。「烏托邦」在漢字里代表「子虛烏有寄託出來的邦國」，它是一個實際上不存在，可你心裡相信它存在的國度，且你相信在這個國度里，沒有階級，人可以放棄一切自己私有的慾望去完成更大的愛。唯獨年輕人會相信烏托邦，而尋找烏托邦的激情是嚇人的。 【安那其主義】 （即無政府主義，它的基本立場是反對包括政府在內的一切統治和權威，提倡個體之間的自助關係，關注個體的自由和平等；其政治訴求是消除政府以及社會上或經濟上的任何獨裁統治關係。對大多數無政府主義者而言，「無政府」一詞並不代表混亂、虛無、或道德淪喪的狀態，而是一種由自由的個體自願結合，以建立互助、自治、反獨裁主義的和諧社會。） 許多革命的發起人都是貴族，其過程也相似：先是對生活感到不滿，繼而在沉淪糜爛的貴族生活中感到存在的孤獨，最後選擇出走，例如托爾斯泰。 托爾斯泰是一位伯爵，擁有很大很大的農場，但是在他的作品《復活》中，他重新回顧成長過程中身為貴族的沉淪，以及擁有土地和農奴帶給他的不安與焦慮，他決定出走。或許托爾斯泰最偉大的作品不是《復活》也不是《戰爭與和平》，而是在他垂垂老矣時，寫的一封給俄國沙皇的信。信中，他沒有稱沙皇為皇帝，而是稱他為「親愛的兄弟」，他寫到： 我決定放棄我的爵位，我決定放棄我的土地，我決定讓土地上所有的農奴恢復自由人的身份。 那天晚上把信寄出去之後，他收了幾件衣服，拎著簡單的包袱，出走了。最後他死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火車站，旁人只知道一個老人倒在月台上，不知道他就是大文豪托爾斯泰。 這是托爾斯泰最了不起的作品，他讓我們看到革命是對自己的革命，他所要顛覆的不是外在的體制或階級，而是顛覆內在的道德不安感。 克魯泡特金一直用各種語言闡述無政府主義思想，他有兩個主要的主張：一是麵包的分享，他相信總有一天麵包不會再壟斷在少數人受眾；二是「自由的分享」，他希望美、詩歌、音樂也能讓所有的俄羅斯人共享。 革命者自己營造出來的烏托邦過渡，多半是現世里無法完成的夢想，總是會受到世俗之人的嘲笑，因此他是孤獨的。 【屬於革命者的詩與美】 革命者是「某一種程度現實世界中的失敗者」，他是一個懷抱夢想，而夢想在現世里無法完成的人。夢想越是無法完成，越具備詩的美學性。在現實中，一旦革命成功，夢想就不能再是夢想，而必須落實在制度的改革以及瑣瑣碎碎、大大小小的行政事務上，它便不可能再是詩。 為什麼革命者都是失敗者？因為成功的人都走向現世和權力，在現世和權力中，他無法再保有夢想。完成美學的詩需要孤獨感，可是現世的繁華難以保持孤獨感，革命者雖然沒有成功但卻保全了革命的孤獨。 【文學作品中的失敗者】 《史記》里有兩個個性迥異的人物：劉邦和項羽。讀這兩個人的故事會發現，劉邦的部分真是沒什麼好讀的，甚至有點無聊。但劉邦真的是這麼乏善可陳嗎？不然，是作者司馬遷對他沒什麼興趣，因為他成功了。作為一個歷史的書寫者，司馬遷對於現世里的成功者其實是不懷好感的，這裡面不完全是客觀的對錯問題，而是主觀的詩人的選擇，他選擇了項羽作為美學的偶像。司馬遷通過書寫一個孤獨者內心的荒涼，成功地營造了一個革命者美麗的結局和孤獨感，使得數千年來的人們都會懷念這個角色。 一個社會裡，當人性的面向是豐富的時候，不會以現世的輸贏作為偶像選取的依據。就像《史記》里，動人的都是現世里的失敗者，項羽失敗了，屈原失敗了，荊軻失敗了，可是他們的失敗驚天動地。 【另一種形式的革命】 我們提到革命的孤獨都會聯想到政治，但真正困難的革命往往是道德的革命、禮教的革命。卓文君就是一個革命者，她新寡之後愛上了司馬相如，不顧父親的威脅當場與父親決裂，和司馬相如私奔。她所進行的革命，恐怕是比項羽、荊軻更難的。 男性的革命者總會以決絕的姿態出走，情緒非常悲壯，得到許多人的認同；而女性的革命少了壯烈的氣氛，卻是加倍困難，因為捆綁在女性身上的枷鎖遠多於男性。她要顛覆的是所有的禮教、道德加諸在她身上的束縛，這是一場偉大卻不容易被理解的革命。 司馬遷為文化找到了許多出口，他沒有用道德議論卓文君，而是用真正的出走去歌頌這個敢作敢當的女子。至於「敢作敢當」是對或錯，是她個人的事情，與他人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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